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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情言语寂无声

2019-09-10

作文周刊·高一读写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太晚抒情

在奥古斯特·斯特林堡的《半张纸》中,作家通过一个极为普通却典型的细节来表现生活——电话旁边随手记录电话号码的半张纸。作家惜墨如金,只写了有关人物的身份,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提,对文字的使用做到了极尽节制,但却给了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悲也好,喜也好,整理无法整理的人生。当男主人公“拿起这淡黄色的小纸,吻了吻,仔细地将它折好,放进胸前的衣袋里”时,我们的心仿佛也得到了同等的释然。这就是节制的魅力。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一文结尾仅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多少生命的喟叹、人生的叹惋都已在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影中寂然而生,寂然而逝。只字不提思念之切,只道树在生长,不言情而情无限,言有尽而意无穷,足可见得节制之妙。

诚然,写作需要情感的投入,能量的燃烧,有的作家甚至以生命写作,发出声嘶力竭的宣告呼喊。苏格拉底说,“节制是爱欲的至高形式。”我想说,节制也是写作的可贵品质。节制不是一概而论的冷漠克制,而是写作的控制力,避免细腻铺陈化为琐碎的平庸,避免顾影自怜成为叙事的主调,避免情感泛滥而成为廉价的抒情。它使得我们在冷静的叙述与炽热的感情间保持一种平衡且持续的状态,既逃脱冷漠的淡然,也能在冷静的描写中寄寓感情;既能与炽热的表达布下读者易于接受的距离,也能避免一味肆意地宣泄。节制往往给读者腾出珍贵的留白空间,促使读者打开文字褶皱,发现蕴藏在文字表层之下的丰富意蕴,从而真正达成和文本、和作者的对话交流。

写作犹如烹饪,一味加進去各类作料,让作料们占据味觉,食材本身终将被忽略,从而失去美食的意义。如果我们写记叙文或散文,不再一味追逐煽情效果,叙事也好,抒情也好,讲究一下节制的艺术,方能进入到写作的更高层级。

祭 父(节选)

◎贾平凹

父亲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最后离去竟这么快。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你平回来了!”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小妹告诉我,父亲饲养的那只猫也死了。父亲在水米不进的那天,猫也开始不吃,十一日中午猫悄然毙命,七个小时后父亲也倒了头。我感动着猫的忠诚,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亲清淡寂寞,猫给过他慰藉,猫也随他去到另一个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往作乱,响器班在吹吹打打,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树,还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

俗话讲,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文化革命”中,家乡连遭三年大旱,生活极度拮据,父亲却被诬陷关进了牛棚。后来,父亲带着一身伤残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了,那是个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听到消息扑回来,父亲已躺在床上,一见我抱了我就说:“我害了我娃了!”放声大哭。当父亲终于冤案昭雪后,星期六的下午他总要在口袋里装上学校的午餐,或许是一片烙饼,或是四个小素包子,我和弟弟便会分别拿了躲到某一处吃得最后连手也舔了,末了还要趴在泉里喝水涮口咽下去。我们不知道那是父亲饿着肚子带回来的,最最盼望每个星期六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一次父亲看着我们吃完,问:“香不香?”弟弟说:“香,我将来也要当个教师!”父亲笑了笑,别过脸去。我那时稍大,说现在吃了父亲的馍馍,将来长大了一定买最好吃的东西孝敬父亲。父亲退休以后,孩子们都大了,我和弟弟都开始挣钱,父亲也不愁没有馍馍吃,在他六十四岁的生日,我买了一盒寿糕,他却直怨我太浪费了。五月初他病加重,我回去看望,带了许多吃食,他却对什么也没了食欲,临走买了数盒蜂王浆,叮咛他服完后继续买,钱我会寄给他的,但在他去世后第五天,村上一个人和我谈起来,说是父亲服完了那些蜂王浆后曾去商店打问过蜂王浆的价钱,一听说一盒八元多,他手里捏着钱却又回来了。

父亲只活了六十六岁,他把年老体弱的母亲留给我们,他把两个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给我们,他把家庭的重担留给了从未担过重的长子的我。对于父亲的离去,我们悲痛欲绝,对于离去我们,父亲更是不忍。当检查得知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毫无医治可能的结论时,我为了稳住父亲的情绪,还总是接二连三地请一些医生来给他治疗,事先给医生说好一定要表现出检查认真,多说宽心话。我知道他们所开的药全都是无济于事的,但父亲要服只得让他服,当然是症状不减,且一日不济一日,他说:“平呀,现在咋办呀?”我能有什么办法呀,父亲。眼泪从我肚子里流走了,脸上还得安静,说:“你年纪大了,只要心放宽静养,病会好的。”说罢就不敢看他,赶忙借故别的事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抹眼泪。后来他预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却还是让扶起来将那苦涩的药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强行咽下,但他躺下时已泪流满面,一边用手擦着一边说:“你妈一辈子太苦,为了养活你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现在还是这样。我只说她要比我先走了,我会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后就靠你们了。还有你两个妹妹……”母亲第一个哭起来,接着全家大哭,这是我们唯有的一次当着父亲的面痛哭。

按照乡间风俗,在父亲下葬之后,我们兄妹接连数天的黄昏去坟上烧纸和燃火,名曰“打怕怕”,为的是不让父亲一人在山坡上孤单害怕。冥纸和麦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我们给父亲说着话,让他安息,说在这面黄土坡上有我的爷爷奶奶,有我的大伯,有我村更多的长辈,父亲是不会孤单的,也不必感到孤单,这面黄土坡离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不远,他还是极容易来家中看看;而我们更是永远忘不了他,会时常来探望他的。

(选自《贾平凹文集》第12卷)

各抒己见

老师:本文是一篇祭文,祭奠的对象是自己的父亲。大家读完一遍,整体感知怎样?

诗渌:乍一读,感觉特别平实动人。作家的笔调十分镇定冷静,整篇文章他都保持着一种隐而不发的情感节制,写父亲的辞世,写得这样隐忍,却这样具体感人,真不愧为大作家。

维欣:这篇文章的写作风格是重叙事、轻抒情。类似的话题,很多作家都写过,但贾平凹选取了几件典型的往事和生活片段,读起来特别动人。

雨峰:文章开头,初看没有一个字交代作者的悲伤心情,他只是看似冷静地叙述父亲的生平、疾病、去世的时间与情状,但从他冷静的笔触下面,我们不难发现其暗流涌动的悲伤,比如“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所谓溘然长逝,天人永隔,就是这样的痛吧。

之洁:作者好像并不急于抒情,他陷入的是回忆,这也是思念和悲伤的别样表达,想念无处安放,于是便在回忆中呈现。

馨蕊:写影响父亲的大事,如蒙冤受屈,作者仍然坚持用克制的方式来讲述,情感的锋芒被悄悄地敛去了。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些场景、细节和事实,于是父亲的形象更加真实可感。

老师:其实,节制并不是不抒情,而是一直在写作中保持着一种隐而不发的节制。像“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这一句,后面那个重叠的“太晚了”,就是抒情。大家还能找出其他类似的地方吗?

志文:以前听到“我”的脚步声,父亲就会向母亲喊话“你平回来了”;以前“我”递给他香烟,父亲总是摆摆手拿起自己的水烟锅——这两个生动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但作者不就此直接说父亲走了,也不说“我”再也见不到父亲的样子了,而是用“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来写生死两茫茫的沉痛隔绝。这句也是一种抒情。

秋雅:文中奔丧时“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棵父亲亲手栽的梨树,“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这样近乎白描的手法也是一种隐忍的表达,写出了父亲在世时的孤清。

锦添:父亲饿着肚子带回馍馍,问我们香不香,当回答香后,“父亲笑了笑,别过脸去。”这个细节描写没有过分渲染,却把父亲百感交集的心情写活了。

老师:大家都很善于发现。汪曾祺先生曾经谈过小说家写散文的特点是“有人物”,简单三个字,说的是不简单的散文艺术。在那些过度抒情的散文或者记叙文里,我们又哪里还能见到丰满的人物形象呢?里面即使有你我他,也沦为了抒情的工具或者符号。至情言语寂无声,写好记叙文或散文,我们要向名家学习,有节制地叙事和抒情。

有的放矢

有節制地叙述和抒情,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入手:

1.掌握省略和隐藏的技巧;

2.抓住典型的事件;

3.不仅需要在语言上下功夫,更需要在观察力上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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