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万古春归梦不归
2019-09-10张抗抗
张抗抗
2019年开初,宗璞先生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终卷《北归记》,终于与翘盼已久的读者见面。自《南渡记》1988年出版之后,《东藏记》《西征记》相继问世,《北归记》是最后一部收官之作。《北归记》的出版,无论于作者、于读者、于文学,都是一件令人欢喜庆幸的大事。宗璞先生前后耗时历时三十余年寒暑,苦累经年,以九十高龄终成百万字长卷,可谓一个文学奇迹。
《野葫芦引》全本四卷,写了抗战期间明仑大学南迁坚持办学,至抗战结束回到北平的艰难历程:日本侵华的烽烟下,华北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书桌是民族文化的载体,不能被战火吞噬——南渡的是珍贵的典藏书籍,有了书本就有了课堂——讲台、书桌、教师,创办新校园——最后,移动的书桌回到北平,象征知识与文明的复归。若是从地图上看,这条由北至南纵贯国土的转场路线:逃离一安身一求知一困守一成长一回归,是一场师生们以书籍对抗侵略的知识保卫战,颇似“飞去来”首尾对接的一道完美曲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圈。师生们终于平安北归,但那些在滇西保卫战牺牲的勇士,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夜夜归梦难成。(取自《北归记》序曲“归梦残”)。又恰如《东藏记》序曲“春城会”所写:东流水浩荡绕山去,岂止是断肠声。
我读《北归记》,如同前三卷,始终沉浸于一种浓郁的知识分子气场及校园氛围之中。我在书页的丛林里行走,从昆明到重庆再到北平,我走过躁动濡湿炎热的南国、走过破败待兴重修的校园,空气中弥漫着树叶和青草的气味,课堂上飞舞着书本粉笔的微尘。我不断地感到惊讶惊诧惊喜,而后是更深的感佩钦佩与赞佩。尽管对于宗璞先生典雅优美的文字有足够的准备,却仍然难以相信,九十岁的作家可以有如此强劲的笔力和缜密的思维。
我惊诧书中的青春人物群像,个个率真可爱、洋溢着理想的光泽与丰沛的激情。他们出生于受过“五四”新思想熏陶的知识分子家庭,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南渡之初还是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嵋、峨、合子、玹子、颖书、慧书、无因、无采、卫葑、玮……在炮火中辗转求学,经历了物资匮乏、疾病饥饿、生死离乱等种种困苦,在国家民族危难中长大。“出走”八年,归来已是青年。北归之后,作品的色彩逐渐变得鲜亮,校园里除了上课,开始有了朗诵会音乐会溜冰舞会等集体活动,空气中飘荡着年轻人的欢声笑语,作者需要拥有何等刻骨铭心的记忆,才能够把青春时光的苦闷愁绪、心情语气场景,栩栩如生地一一还原?
我惊诧其中女主人公嵋的形象塑造,那位聪颖冷静柔情理性的孟家二小姐,被作者设计为一个数学系的学生。嵋因寄望科学救国而选择了数学,嵋所崇仰的数学原理和数学公式的专业知识,读来天衣无缝,可知作者暗自对数学下了一苦功夫,或许作者年轻时也曾是热爱数学的吧?如果说嵋的父亲孟樾是全书的精神支柱,那么嵋就是该书的灵魂人物。战乱与艰辛使她从一个养尊处优的乖乖女,成长为一个可替父亲分忧为家庭担责的“顶梁柱”;也使她从一个品学兼优的理科生,成长为一个有独立见解的知性女子,因此,有人将北归解读为一部青春成长小说或爱情小说。然而,笔者的用意绝不止于此——嵋不是一个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人,她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不从众不流俗勤思善思,这才是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诗书音乐的滋养、良好的古典文学根基,使这个数学系的女生拥有丰富的内心情感。抗战胜利,她的未婚夫庄无因选择了去美国留学,后因内战而不得归。北归即是别,别后再难归。北归欢庆日,最是伤心时。作者把嵋的忧伤和深情,把握得细致感人。有《北归记》序曲为凭:把河山还我,光灿灿拖云霞,气昂昂傲日星。却不料伯劳飞燕各西东,又添了刻骨相思痛……
我惊喜《北归记》的叙事语言,仍然如同前三卷那么精致而洗练,拟人写景叙事抒怀对话,都是干干净净恰到好处,简洁节制,增一分则赘、减一分则损,决不纠缠更不冗余。宗璞自《红豆》始建优雅隽永的文字风格,至《南渡》已炉火纯青,复至《北归》达到极致,今人难以超越。
我亦感佩《北归记》中老一代知识分子群体形象的塑造,以孟樾为主轴的老教授们,从校园到方壶圆甑小院,清贫持守忙中有序,千头万绪收拾旧河山。北归后,党派纷争,物价飞涨,社会动荡,校园的生存境遇、生存环境比战时更为复杂艰难。民主梦想寄予谁家?人心终归何处?每个人都在重新作出选择。《北归记》之可贵,与此前具有鲜明政治倾向的同类题材作品的根本区别,在于它秉持“独立知识分子”意志,恪守“独立知识分子”立场,以客观、中性的叙事姿态,描述了教授们与学生们在各自的专业领地,坚持学术自由独立与思想独立,任由心灵“乘风归去”的形态。《北归记》序曲“归梦残”云:怎忍见旧时庭园。斩不断,理不清,解不开,磨不平,恨今生!又几经水深火热,绕数番陷入深井。
我也因而愈发钦佩宗璞先生。《北归记》写出了抗战结束后,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权力与制度更为激烈的冲突,战事虽止,余烬未熄,预示着民族莫测的未来。细读《野葫芦引》四卷,读者会对群星璀璨的民国时代留下鲜明、具体、真切的印象。民国是推翻帝制后一个思想自由活跃、百家争鸣的文化新生期,前后历时仅三十余年,已然学术大师辈出、先驱异峰突起。那是一个“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年代,也是近代史上西方科学与民主启蒙思潮汹涌澎湃、清理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糟粕最有成效的时期。可惜这些救赎后来都中断了。
还必须提到对《野葫芦引》全书词曲的赞佩,《北归记》亦然。宗璞先生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功底,文句颇具红楼神韵,红楼残痕渗透入骨。该书以序曲、间曲、终曲贯通,词曲既是小说人物情感的寄托、抒发与补充,也是每一章节的点睛之笔。那些词曲字字珠玑声声泣血,用去宗璞先生多少心力呢?
每每想到宗璞先生三十年寒暑悉数奉于一书,近年来她更是视力模糊、单耳失聪、椎管狭窄引起眩晕,高血压导致脑溢血,实在心痛不已。她几乎是以半残之躯蹒跚“北上”,终于跃过终点红线安然北归,是何等幸事。唯一遗憾的是,《野葫芦引》末卷《接引葫芦》,在出版之前被“缓存”,等于全书缺了一个最重要的尾声。《接引葫芦》是《野葫芦引》这部大书所有人物的命运“终结”,熬过了抗战、熬过了三年饥饿内乱的明仑师生,其中很多人最后没能熬过“文革”。民主自由终究是一个未竟的梦想。缺了最后这个结尾,目前出版的《北归记》只能算“半部红楼”,甚至是一部残本。然而,纵使残缺,该作品的大家气派与文学经典气象,已然遗世独立。宗璞对此似乎早有预感,终曲“云在青天”中有句云:纵然是一次次风波平又起,终难改云在青天水流地。万古春归梦不归……
因而,我读《北归记》,读出的是一个“不归”。脑子里依旧浮上那一句:式微,式微!胡不歸?
宗璞先生在《北归记》的后记中,平静地向大家作了告别。她写道:一是告别我经过和我写的时代。父母把孩子养大,好像重新活了一次,写一部书也是重新活了一次……二是告别书中的人物,他们都是我熟悉的人是我“再抟”“再炼”“再调和”创作的人,但又是完全崭新的人。我把自己的生命给了他们,我不知道我的贞元之气能不能让他们活起来,能活多久,我尽力了……需要奋斗的事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而我,要告别了。
我却想对宗璞先生说:您创造了那些崭新的人物,把他们(她们)留在了书中,尽管这部书的文字和故事的集聚,算得是“为了告别的聚会”。但您不会与他们告别,因为他们(她们)将会长久地活下去,活在读者心里。
脑子里蓦然跳出《北归记》中所引的李商隐诗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若是万古春归梦不归,那么,这个时代的人,究竟梦归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