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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与水有关

2019-09-10任玉梅

参花·青春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羊水老牛大哥

一、梦境重现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直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我总是在望不到尽头的深水里游啊游,拼命地游,马上就没有力气了,甚至很快就奄奄一息了。我自己在心里嘀咕着“完了,这回完了”——当我醒来时,余悸仍然未消,我狠狠地捏一下自己的大腿,非常庆幸,这是一个梦。望着窗帘的缝隙漏出的一缕天光,梦境依稀,恍如隔世。

小时候,我家的门口就是一条大河。这条大河在冬天里是封冻的,封冻的大河没有洪波涌起,看不出它的深浅,一条横在上面的木桥形同虚设。而到了春天,这条河就开始活跃起来,和它一起活跃的,还有我们这些憋了一冬天的半大孩子。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像一群鸭子一样,可以跳到大河里洗澡了。

平时河水并不深,挽起裤脚就可以蹚过去,宽也不过十米。在这样的河水里洗澡是没有危险的,大人也不加干涉。可是,我们玩着玩着就不甘心只能在这刚刚没过大腿的水面上玩了。随着我们的身体不断长高,河水显得越来越浅,浅到我们下到河水里不能像那些大孩子一样,可以在深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手脚并用尽情地游动,那姿势是多么的优美畅快、自由自在。终于有一天,我们背着大人也来到了大孩子们常去游泳的地方——在我们常玩的河流上游竟然还有一个人工垒成的大坝,大坝水深,一眼望不到底。

刚开始,我们只在大坝边上水浅的地方玩,可是我们的身体抵不住深水的诱惑,一点点试探着往深水处游去。那一次,当我鼓足勇气往深水游去时,我拙劣的狗刨还没游到岸边,就没有力气再游下去了。我的身体迅速下沉,当我想站起来时,我的脚尖儿已经够不到水下面踏踏实实的泥沙了。恐惧立刻袭击过来,我不能让自己继续沉下去,更没有时间大喊呼救,我知道那样只能加速我的下沉。也许当时完全是出于求生本能吧,我连想都没想,立马把身体翻转过来,我由脸朝下的狗刨泳姿改成了脸朝上的仰泳——其实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叫仰泳,我竟然在水面上漂了起来。我把两只手伸展开来,徐徐地在水面摆动,两只脚也在水面上不停地蹬水,终于一点点把自己送到了岸边。等我回到岸上时,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我也因此意外地掌握了一种泳技。

有了那一次经历后,我很长时间不敢下河,它第一次让我体验到生命作为个体存在的诸多感受,而且这种体验在我的梦境里多次重现。从河流到陆地,从绝望到新生,我们的一生都在竭力做一次次拼搏。

二、母亲的羊水

对于生命的认识,我是从四岁开始的。

我记得那是一天清晨,妈妈突然有病了,躺在炕上不停地呻吟着。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一向是强大的,一年到头都不会轻易病倒在炕上。我家也因此多了几口人,我的小脚外婆来了,我出嫁的大姐回来了,邻村接生的老牛婆也被父亲接来了,这些人都围着母亲团团转。父亲忽然吩咐大我四岁的二姐带我和妹妹出去。我不出去,妈妈病了我怎么能一走了之。我死死地抱住我家的门框和二姐撕扯,后来二姐干脆甩开我带着妹妹出去了。父亲这时候根本无暇顾及我,就任我留了下来。

老牛婆坐在妈妈身边一边帮她揉肚子,一边对全家人发号施令。她让大姐烧了一锅热水,又让爸爸去场院抱一捆谷草回来,然后打开自己带着的红色布兜,从里面拿出一把缠着红布的剪刀,过了一会儿,对外婆说:“快生了!”外婆和父亲,还有大姐连忙搀扶着妈妈从炕上下来,父亲把铺在炕上的苇席卷起来,又把带回来的谷草铺在露出黄土的炕面上,小心翼翼地把妈妈搀扶到炕上。这时候妈妈的病更重了,我听到妈妈痛苦地呻吟着。“快了,快了!羊水已经破了。”老牛婆一臉的庄重。我拽着外婆的后襟衣服从外婆的大腿里往里挤。大人都顾不上我了,一起围在妈妈的身边。只听妈妈一声惨叫,我从外婆大腿的缝隙里,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团随着一包羊水从妈妈的身体里滚落到谷草上。“落草了!落草了!还是个带把儿的!”外婆和老牛婆都如释重负地大声喊道。一声婴儿的啼哭随之传过来,刚才凝重的空气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多年以后读到《水浒传》这部小说时,说梁山好汉在水泊梁山落草,我由此下意识地就会想到“落草”的最原始意义。

小我四岁的弟弟诞生了,年幼的我目睹了一个生命降临的整个过程,也知晓了我多年来一遍遍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的困惑。所以当大人们逗问我和妹妹,弟弟是从哪里来的时候,妹妹会说是从外面捡来的,或者说从粪坑里刨出来的,而我会笃定地说是从妈妈的肚子里来的。

时隔三十年,我的肚子也渐渐隆起,一个小生命在我的子宫里孕育着。我能感觉到他最初只是一个小蝌蚪,在我的腹腔里游曵,逐渐成长到像一尾小鱼不停地摆动着。等到六个月大的时候,一个小生命已然成型,他时不时地用他的小拳头,或者小脚撞击我,一定是感觉到母亲的羊水不够他在里面驰骋了,太过憋闷,所以时不时发泄他的不满情绪,他要用他的行动来挣脱母腹的束缚。我知道他急着要出来,是想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熬过九月怀胎,我感知到一个小生命就要降生了。我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子宫里的羊水少,孩子出生要困难,让我做好剖腹的准备。

我是大龄产妇,早就做好了剖宫产的准备。可是,医生在待产检查时惊喜地告诉我,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不用剖腹了。我的孩子太着急看到这个世界了!

尽管羊水不多,但是孩子生得很顺利。医生告诉我,包裹孩子的羊水在孩子刚要出生时破水的。有限的羊水一点也没有浪费,孩子随着羊水顺流而下。

当一个小生命从我的身体剥离出来时,我也完成了一个母亲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使命。母亲的羊水孕育了我,我的羊水孕育了我的孩子,生命就这样一代一代接续下去。

三、村庄与远方

我从母腹来到这个世界,是家乡的村庄接纳了我。

家乡用它的空气、阳光、雨露、风声、鸟鸣,用它的白天和黑夜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到来。这个只有十七户人家的小村庄,起初带给我的是平静祥和。全村的人共用一口井水,人们在担水时聚在井台唠唠年成光景,唠唠最近听到的一些新闻,这一口井养活了全村。每当暮色降落田野,一缕缕炊烟从村庄的上空升起,暮归的老牛发出悠长的哞叫,不远处传来母亲叫着乳名唤归的声音。我喜欢我的小村庄,喜欢这里的山川河流,我就像一尾鱼,整天游荡在村庄里。

当我一点点长大,开始认知这个世界时,我感到这个村庄太局促、太狭隘了,它限制了我的视野和想象力。我开始讨厌它,讨厌它的粗俗鄙陋,讨厌它的愚昧落后,甚至讨厌那不甚好听的乡音。村子的东头有一棵大梨树,我常常一个人待在上面,想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天空,恨不得把自己想象成天上的一只飞鸟,快速地飞过罩在我头顶的这片天空。我变得终日沉默寡言,积蓄一切力量要挣脱这个村庄的束缚。

十八岁的时候,我终于跳出了故乡的红栅栏。可以说,我如愿以偿了。可是,我并不快活,甚至越来越不快活。我喝的每一口自來水都不如家乡的那口井水清冽甘甜。我虽然跳出了村庄给我的羁绊,但是,好像有一个更大的绳索套在我身上,像一个身背十字架的囚徒,苦不堪言。但是,故乡是回不去了,这是在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刻就知道的。

后来母亲父亲相继去世了。在我的眼里,没有父亲母亲的故乡也只剩一个躯壳了。可是,我错了。不管世事怎么变换,村庄依旧存在你的心里,在你浑然不觉的时候,已经给你注入了永远都去不掉的印痕。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回老家给父母亲上坟。七十多岁的大哥还生活在乡下,像村头的那棵大梨树一样坚挺地活着。大哥带着我去上坟,先是给爷爷奶奶的坟头压上纸钱,然后到父母的坟前摆上贡品,把带来的纸钱烧掉。当这些祭奠的仪式都结束后,大哥吃力地挖着周边的泥土,给父母亲的坟培土。那一瞬间,我忽然从大哥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大哥的一举一动,紧皱的眉头,还有吃力时紧抿的嘴唇。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实父亲没死,他就活在大哥身上。

那一年的清明节,大哥远在外地的孙子也赶回来了。他考上了一所中医学院的博士,他是遵从父命回来祭祖的。我们那里的乡规,每一家的孩子有了大出息,都要回来告慰已逝的祖先亡灵一声,并且祈求先逝祖先在天继续佑护着他们。那一天,老家的祖坟冒起了袅袅青烟,坟头压的纸钱是一张红纸,这是告诉已逝的亡灵,后生们有喜事了。一个家族的血脉,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延续着。

回来的路上,我正好路过村头的那棵大梨树,它那遒劲苍老的树皮变得更苍老了,已进入了老态龙钟的年龄。一枚树叶掉下来,我托在手上,仿佛和多年的自己相遇。而村庄前头的那口老井却彻底干涸了,淹没在一片荒草丛中。

村庄还留给我什么了?“身体之外,唯有黄土;心灵之外,皆是异乡。”

我回不去的故乡,却把我的灵魂从远方带回了村庄。

作者简介:任玉梅,笔名岸芷汀兰,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吉林市龙潭区文化馆创编部。2011年开始诗歌创作,有诗歌、散文、小说发表在《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文化月刊》《山花》《参花》《天池小小说》等刊物。2014年出版个人诗集《你是我的鱼》,散文集《我是你的梅》正待出版。

(责任编辑  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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