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
2019-09-10茅针
茅针
太平湖浩浩汤汤几十里,穿梭着渔舟涌浪。湛蓝的天空下,有雪白水鸟轻轻点水,有野鸭出没家鹅畅游,更有一个迷人小岛,如仙境般美丽。
小岛方圆四五里,四周生有蓬头垂杨树,参差错落,姿态各异。碗口粗细的枝条碧绿婀娜,轻轻拂着水面,拂起深深浅浅的波纹,恰如豆蔻年华的少女正节奏悠然地濯洗秀发。苍翠野地里散落着三三两两荷锄掮网的人,不时有鸡鸣犬吠,更平添几分淡雅与恬静。百十来户人家全都集居于岛中央,一丈余长的青砖道从中间穿过。小岛上只几户杂姓,余下都姓张,又全都水陆两栖,农渔兼顾,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岁月从小街缓缓流过,在人们不经意时,悄悄静静地将绿苔贴上乌蓝的瓦脊,剥蚀了砖面表皮,在小街留下凸凸凹凹的足迹。
一日,高跟皮鞋击打在小街上,也击碎了平静如水的日子。
迎面走来一个女子,面容精致,身材姣好,袅袅婷婷,长发披肩。提着红漆皮箱,一直往小街深处走去。
小街两旁门窗全都打开,探出许多乌黑花白的脑袋,清亮浑浊的目光全被那女子吸引。
“嗬,瞧,那么亮的皮衣。”
“那么高的鞋跟。”
“看到不,头都不梳。”
“唉,哪来的女子?”
不到半日,消息便涟漪般散开。原来,这女子是龙老根家的丫头,叫龙女,龙女不满周岁殁了娘,被城里姨娘领了去,如今二十出头,刚大学毕业。
龙女来到她魂牵梦绕的故乡,一踏上小岛,便深深吸几口甜润、凉爽的空气。小岛比起她梦中和冥想中的还要美,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手臂立即伸展得很长很长,将小岛拥进怀中,尽情地宣泄她多年的,如岩浆般炽热的感情。虽有一副很好的歌喉,此时竟一句也唱不出。
龙老根看着花朵般的女儿,呵呵笑个不停,笑纹都压到了耳根,搓着两只手竟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然而瞥见女儿身上的打扮,又禁不住怔了怔。黝黑瘦削的唇腮蠕了蠕,却没有出声。
“怎么啦,爹?”龙女瞥见爹突然间变了神色,睁大了眼睛问。
龙老根摇了摇头。
龙女走上小街,身后跟随着一群小伢子。他们像瞧西洋景似的,畏畏缩缩、悄悄静静地跟着。龙女一回头,他们便作猢狲状呼啦散开去。如此许多次,龙女忽地扭头追了去,抓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伢,女伢吓哭了,小脸通红通红,眼泪鼻涕粘在一处,一个劲地扭身子甩臂要挣脱。龙女牢牢抓着那细小的臂膀,掏出块绢子替她擦去泪,又剥糖块塞进她嘴里,女伢便不再哭了,只垂着眼皮抽泣。其余伢子全躲在墙角,探头好奇地瞧。
“告诉姨,你叫啥名字?”龙女弯腰问。
“翠……翠姑。”
“哦,会唱歌吗?翠姑,唱歌给姨听,姨再给你糖吃。”
翠姑扭扭捏捏哼起来:“猪伢伢,狗伢伢,喜欢屎巴巴……”
龙女一激灵,白嫩的脸庞涌起乌云,心底泛起青果般的苦涩。这是歌么?这就是故乡孩子们的歌么?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如火焰般升腾起来。于是,她拿了糖给翠姑:“去,喊他们来,就说姨给他们糖吃。”
只几天时间,伢子们便跟龙女混熟了,嘻嘻哈哈,整日围着她转。
生产队有几间未分出去的公房空着,以前是存放粮种与农药的仓库,里面充满霉味与未散尽的农药味,龙女收拾一通,以后成了她的“根据地”,也成了伢子们的乐园。那幢房里从此便注满了童稚的歌声笑语。龙女又拿出一件红衬衫,撕成布条,每个女伢脑后系一根,岛上立时生出许多翩翩起舞的红蜻蜓。
年轻的姑娘、小伙也悄悄到公房来,听龙女讲火车讲飞机讲外面的世界。跟她学唱歌,看她放着录音机跳那好看的舞,甩手又摆肩,轻盈又优美。新鲜的故事如阵阵春风灌进年轻人的心房,于是牵动一阵阵神秘玄幻的联想,燃起一串串美妙而朦胧的希望。
从此,宁静的小街、翠绿的田间、阳光下的湖面,便撒落轻柔婉转而又充满活力的音符。小岛活了,湖水也变得楚楚动人。
可是这活力的音符却惊扰了贵才爷。贵才爷是最讲规矩体统的人,在小岛有至高无上的威严。记得一次,岛上来了一个画画的,瞅见坐着晒太阳的贵才爷,赶紧蹲下身在本子上画起来。贵才爷无意中抬眼瞥见那个陌生后生看看自己,又看看画本,便起了疑心,轻轻悄悄地踅到那人身后。一瞧,果然是画的自己,勃然大怒,扬起竹杖啪地敲了下去,那人抱着脑袋灰溜溜地跑了。贵才爷对岛上的人说,拍小照是要被摄去魂的,只有死人才画像。
此刻,他拄了根底部开花的竹杖,颤巍巍地闯进龙家,挥着竹杖对龙老根发火:“你养的好闺女,整日男男女女混一处,还有规矩没?啊?”脖上的青筋鼓动起来,如细竹管,白胡子直翘翘,脸涨成了猪肝色。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你管是不管!”贵才爷吼了一阵,才拄着竹杖离去。
中午,饭桌上,龙老根对女儿说:“你来这许多天了,也该回了。”
“爹,你撵我走啦?”
“回吧,省得姨娘不放心。”
“偏不,我還没玩够呢。”龙女噘起嘴巴。
“唉——”龙老根神情忧郁地叹了一声,便缄默不作声。吃完饭,默默地收拾渔具下湖去。
下午,贵才爷等不到龙老根的回音,径自拄了竹杖叭叭地闯进仓库,恰见龙女正捧着一个光身女人像与几个年轻人说得入迷。他火从心上起,抡起竹杖就火爆爆地劈过去,不想龙女一闪身,他的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那几个年轻人吓得变了脸,悄悄溜出去。龙女弯腰扶起贵才爷,捡了竹杖还给他。贵才爷呼呼地喘着粗气,涨红了脸出了门。
那天晚上,树枝挑起了圆圆的月亮,抛下蝉翼般的柔光,静静地裹着小岛,裹着龙女的身子。野虫的轻歌同麦苗的醇香在月光里轻悠悠地荡漾,湖水的光亮穿过树枝的缝隙送过来,粼粼闪闪,跳着无数的诗情。一会儿,夜莺也亮开清亮的歌喉,唱起甜美的歌。
小岛在湖水的轻摇慢拍里变得睡意蒙眬。龙女醉了。她信步漫游在田埂,眼里闪动着沉思的波光,轻轻唱起一支歌:
轻轻!
在这静夜里,
月光在花上摇曳,
潺潺清泉流水好像奏出甜美的旋律。
……
那么婉转,那么轻柔,却隐隐地含着几丝忧伤。歌声融进了静静的湖水,融进了柔和的月色。夜露降下了,湿润了龙女缀着清亮月光的浓密秀发,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和飘得很远的思绪。
回到那幢公房,龙女拿出放在桌肚里的维纳斯。维纳斯映着窗外涌进的月光,甜甜静静地笑着,显得更加动人。龙女却流泪了,两大颗晶莹闪亮的泪珠滚落下来。
龙老根突然闯进来,爬满青筋的手一把抢过维纳斯。下午的事他已知晓,他就是来教训闺女的,他要对得起她死去的娘。
“说,这是啥?”声音沙哑且颤抖。
“爹,你怎么啦?”龙女吃了一惊。
“说,这是啥东西?”龙老根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显明地透出气愤。
“维纳斯。”
“啥?啥?中邪啦,放着这妖精!”
“爹,这是女神!”龙女委屈地嚷起来,并伸手去夺。
“叭”的一声,维纳斯碎了身,成了一摊白瓷片,细小的屑末向四面飞迸。
“爹,你疯啦?”龙女高声叫起来,眼里盈满了泪水。
“你才疯呢!”龙老根扬手狠狠地打了龙女一个耳光。
龙女跌倒在地,如乍凉的秋风中悠悠荡荡跌落的一片树叶,跌在那滩白瓷上。
第二天龙女就回了城,听说不久出国去读了研究生。
太平湖依然平平静静,小岛人依然过着安逸的生活,只是年轻人时常提起龙女,有的人居然跑进城里做起生意来,竟也做得红红火火。再后来的年轻男女都涌进城里去打工,逢年过节才能在小岛上见到他们的身影。十多年后,龙女又回小岛,带着一帮人在小岛上开发旅游,一尊高大的维纳斯塑像,竖到小岛的中央,远远就能看得见,醒目得很。
(责任编辑 蔡慧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