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仙女

成向阳

一

雨花镇外的白杨岭上生长着一种奇异的香草。数千年来，她们一直像传说中的仙女那样居住在白杨岭最陡峭的山崖上，安静地守望着山脚下的雨花镇。

对于雨花镇的居民来说，传说中的香草好像就在他们身边。在他们生活中的每一天，都能够真切地感觉到香草的存在。

比如在春天，从南面白杨岭吹来的风中，总是浮动着一种温馨的香味。香风吹过小镇人的鼻梁时会在他们的心中引起微微的颤动，这让他们真切地感到了春天的来临。小镇里美丽的女孩们常常在风中仰起纯净而虔诚的脸，让那种温暖而清香扑鼻的风抚摩自己柔嫩如花的脸颊。

秋天，当绵绵秋雨从天空滴落在雨花镇石板街道上的时候，雨花镇的居民就会从他们雕花的木窗子里看到，一朵朵硕大而鲜艳的五色花朵在雨雾笼罩的石板街道上灿烂地开放。他们知道，那是香草在雨中绽放的花朵。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他们对此见而不惊，只是安静地欣赏雨花盛开，安静地等待雨花凋谢，秋雨停止，然后就是玉米、谷子和大豆丰收的日子。

而在白雪飘扬的冬天，当厚厚的坚冰封冻了井台，把古老的辘轳和井绳都冻结在一起的时候，雨花镇的居民也从来不感觉到过分的害怕。他们安静地打开自己家的木门，看一看那些屋檐下悬挂的钟乳石一样的冰锥，然后从马圈里拉出骡子，套好两轮马车，用巨大的木桶到白杨岭下的清水潭里拉水。白杨岭下的清水潭在雨花镇人的心中是个神圣的地方。水潭的空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好像是香草仙女衣裙上飞舞的轻纱。白杨岭下的清水潭没有冬天，清水潭从不结冰。清水潭里的水甘甜而温暖，让饮用了潭水的雨花镇人在最寒冷的冬天也保持着红润的脸色。

而在漫长的夏天，当雨花镇人磨亮了弯弯如月的镰刀，戴起金黄的草帽，平静地收割起自己田野上丰收的麦子的时候，总会有一批接一批避难的外乡人像潮水一样涌进雨花镇古老的石板街道。从他们饥饿而干裂的嘴里，雨花镇人得知，常年流行的瘴气和瘟疫又开始在四乡八镇肆虐。很多人都害怕得逃离了家园。雨花镇的居民总是慷慨地接待這些惶惶的外乡人。他们平静地套起骡子拉的两轮马车，用巨大的木桶到白杨岭下的清水潭里打回清澈的潭水，给自己一家人洗澡，也给那些自己屋檐下的外乡人洗澡。雨花镇的居民自豪地对外乡人说：“用我们神圣香草滋润过的清水祛除百病。洗干净自己放心地回家去吧。瘟疫和瘴气将像阴影躲避阳光一样躲着你们走。”

当那些外乡人在临走前表示感激的时候，雨花镇的人就会说：“不用感谢我们，让我们一起感谢白杨岭上仙女一样的香草吧。请记住，要永远尊敬她们，永远不要去侵犯她们。如果谁敢去接近并侵犯她们，神圣的香草是会迷魂的，你们看到白杨岭上那些睁着黑眼睛的白杨树了吗？”

迷茫的外乡人转身把眼睛望向白杨岭，在轻雾笼罩中，白杨岭密密麻麻的白杨树群中，那些长着黑眼睛的白杨树突兀地站立在风中，好像一些在沉默中反省的罪人。雨花镇人总是严肃而神秘地对外乡人说：“看到了吧，那些睁着黑眼睛的白杨树其实原来都是人，但他们冒犯了香草仙女，是被迷了魂的罪人，他们正在反省呢。”

虽然，香草离雨花镇人的生活是这样的接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但是，几乎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香草是什么样子。雨花镇里，唯一见过香草的人据说是宁蒙的爷爷。但爷爷是个哑巴，在少年宁蒙的眼里，爷爷行为怪诞而永远沉默。这让急切地想知道香草是什么样子的宁蒙焦急万分而又束手无策。

二

宁蒙是雨花镇里最聪明的孩子。他有着像午夜星光一样闪亮的眼睛。他挺拔而乖巧的鼻子总是迎着风微微地翕动。他的弯月一样的嘴，唇线柔和而分明，两边嘴角总是上翘，保持着一种纯净的微笑。镇里的大人都喜欢这个孩子。每当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脖子上挂着绿色的书包啪嗒啪嗒地跑过镇里古老的青石板街道的时候，镇里那些坐在门洞里的头发斑白、皱纹深深的老奶奶总是叹息一声：“他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哦……”她们古老而意味深长的叹息迅速地淹没在小镇飘忽的风中，宁蒙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而在宁蒙的心中，爷爷只是一个白杨岭上看守树林的怪老头。他和他的大黄狗一样，似乎永不说话，只把深邃而锐利的眼睛投向茂密的树林。但宁蒙爱爷爷，也知道爷爷深深地爱着自己。每天宁蒙去给爷爷送饭的时候，爷爷锋利如刀的眼神总是会突然地柔软起来，但爷爷依然不吭声，甚至连手势也不打。他只是默默地吃饭。宁蒙发现，就连吃饭的时候，爷爷硕大的耳朵都在听着屋子外面树林中的响动，一棵白蒿草枯折的声音都会突然地惊动他。当宁蒙提着爷爷的饭盒走出木屋的时候，爷爷会站起身，从墙上的狼皮口袋里掏出一把野草莓或者是酸枣塞进宁蒙的衣袋，然后用粗糙如山岩一般的手摸摸宁蒙的头发，然后注视他离开。

宁蒙喜欢树林，喜欢白杨树。在去给爷爷送饭的路上或者是归来的途中，他会突然停下来，在一群白杨树中间笔直地站立许久。站在白杨树中间，山风如一只温暖的手拂过宁蒙的身体，灰喜鹊扑拉着翅膀从宁蒙的耳朵边飞过，把一羽白灰色的翎毛落在宁蒙瘦弱的肩膀上。宁蒙像一棵白杨那样笔直而专注地站着，他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就是一棵树。透过树林茂密而繁杂的枝丫，他看到了白杨岭高处的悬崖，那里弥漫着白色而缥缈的雾。“那里有传说中的香草，有香草一样的仙女，有一天，我一定要上去看看，看看香草仙女是不是像草莓妹妹一样美丽！”

宁蒙总是能从白杨岭的树林中发现他喜欢的东西，比如一只山鸡的华丽的翎毛，比如一只完整而透明的知了的壳。有一次，他还在清水潭边找到一块有美丽花纹的石头。他把自己在白杨岭上找到的好东西都送给了草莓妹妹。草莓是雨花镇最美丽的小女孩。像雨花镇里千百年来所有的美丽女孩一样，草莓纯净而娇媚。她喜欢安静地坐在自己家高高的青石门垛上，或者坐在高高的秋千上，她垂着细长的腿，在阳光下或者月光下，仰着脸听宁蒙哥哥讲树林里的故事。宁蒙哥哥送给她的所有礼物，她都像珍惜自己的布娃娃一样锁在自己的红木小箱子里。

这一晚，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水银一样的月光照耀在草莓家院外的秋千架上。宁蒙与草莓坐在秋千上，像两条光滑的小鱼荡漾在水一样的月光中。

“宁蒙哥哥，你听说过白杨岭上的香草吗？”

“当然。我经常在梦里梦到那些悬崖上的香草，梦到那些香草一样的仙女。草莓妹妹，她们就像你一样美丽哦。”

“呵呵，宁蒙哥哥，你真知道香草仙女长什么样子吗？”

“哦，我想我总会知道的吧。也许，很快我就能够知道了。”

“宁蒙哥哥，我听我奶奶说，你爷爷就知道香草仙女长什么样子。我奶奶还说，你爷爷就是因为看到了香草仙女才变成了一个哑巴。”

“你胡说，我爷爷是守林人。他就是为了不让坏人接近香草仙女才守护在那里的。”

“那你爷爷为什么不会说话呢？我奶奶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是镇里唱歌唱得最好的人呢，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哦！宁蒙哥哥，咱们一起唱歌好吗？”

“我要去找我的爷爷了！”

宁蒙跳下了秋千，风一样地奔跑着，一会就消失在青石板街道的尽头。月光把他长长的影子斜映在小镇古老的石头墙上。

三

爷爷的耳朵里最近经常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在响动。爷爷相信自己忠诚的耳朵就像相信自己忠诚的弓箭。它们都是老人最忠诚的朋友和武器，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刻出任何毛病。那么，那些奇怪的声音是什么呢？作为一个看守了五十年山林的人，爷爷知道，那伙外乡人又要来了，就像四十年前一样，带着药锄、砍刀和火枪侵犯白杨岭。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挖走悬崖上生长的香草。自己耳朵中那些奇怪的声音，就是他们来临之前的脚步声，魔鬼一样的脚步声。

来吧，忘恩负义的人，用我们雨花镇清水洗干净身体逃离瘟疫的外乡人。你们不但不感激我们的香草仙女还要侵犯她们。那么你们就来吧，都来变成睁着黑眼睛的白杨树吧！

爷爷从墙上摘下自己的铜胎大弓，将鹿筋拧成的弓弦绷紧再绷紧。然后爷爷拿出自己的已经掉毛的鹿皮箭袋，将夹着灰喜鹊尾羽的黑色箭镞一支一支插满箭袋。

爷爷挺身坐在昏暗的油灯前。油灯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会眨着眼睛，好像是在沉思，一会又跳跃着摇摇摆摆。爷爷想起了自己的孙子宁蒙。

“这孩子和我小的时候一样啊，英俊、聪明而且勇敢，对任何事都充满了好奇，为了满足自己好奇的心理什么荒唐事都敢去做。他已经知道了懸崖上的香草，他经常站在白杨树林中向着悬崖上仰望。孩子，我知道你在仰望时想些什么，但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接近悬崖上的香草。对你来说，那太危险了。”爷爷想到这里，突然激动地想说些什么，但大胡子中的嘴张了两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说出来。“哦，我已经是一个哑巴了。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爷爷百感交集地闭上了眼睛，四十年前那个无比漆黑的夜晚，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四十年前的爷爷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作为雨花镇里最好的猎手，他被选为白杨岭上的守林人已经五年了。那时候，他像镇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十分喜欢提着猎枪背着弓箭在茂密的白杨林里奔跑着打猎。山鸡、兔子、狍子、狐狸、狼甚至山豹都是他的猎物。他的守林人木房子里的墙上，挂满了走兽绚烂的毛皮和林鸟鲜艳的羽毛。

和雨花镇所有的人一样，当时的爷爷也无比敬畏悬崖上的香草仙女，但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些香草仙女长什么样子。在无数个守林的夜晚，在篝火忽明忽暗的光焰中，爷爷总是想，也许我应该攀登到那无人能够攀登的悬崖上，仔细地看一看香草是什么样子。但在一觉醒来之后，那种要去看香草的念头又自动打消了。

那一天中午，爷爷在树林中发现了那头曾经被他射伤过的豹子。爷爷立即端起上满火药的猎枪，背起弓箭顺着起伏不定的草丛往前追赶。追逐中，爷爷三次射中了豹子，但负伤的豹子依然在奔跑。爷爷顺着林子中的血迹一直追到了白杨岭顶端的悬崖上。

当爷爷忽然醒悟到自己已经来到传说中香草仙女居住的山崖上的时候，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亲眼见一见那些千百年来传说中的会迷魂的香草。在他的犹豫中，豹子逃跑了，而天上的太阳也渐渐地西斜。在夕阳最好的一缕余晖中，犹豫不定的爷爷最后发现，他迷失了方向，在四面悬崖的围困中，他已经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爷爷以一个优秀猎人的镇定抬起头仰望天空，想依靠天上的太阳来确定下山的方向。但他的头突然晕眩，因为天上同时出现了四个旋转的夕阳，四颗如血的夕阳在山崖的上方，车轮一样地旋转成一个暗红色的光圈，然后慢慢地坠落进树林的下方。天空渐渐黑暗，晕头转向的爷爷在黑暗中继续寻找着上山时的脚印。但他发现山崖的草丛中突然开满了五色的花朵，花朵排列成一个旋转的圈子，将他围在了核心。他从任何一个方向越过花朵的圈子往前走，前面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从来都不害怕的爷爷在那一刻突然害怕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无意中冒犯了那些神圣的香草。香草仙女已经开始在迷惑他的灵魂，要让他在惊慌失措中失足掉下悬崖，变成一棵睁着黑眼睛的白杨树。

四

在危急的时刻，爷爷反而镇定了下来。他的大脑渐渐清醒。他把猎枪抱在了怀里，然后盘起腿在那些花朵围绕的圈子中央坐下来。月亮升起的时候，爷爷在月光下以虔诚的声音对着天空说话。爷爷说：“神圣而美丽的香草仙女啊。我是千百年来受你们恩泽的雨花镇的子孙。从我小时候开始，在山崖上遇见你们就是我最大的梦想。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梦中描画着你们的样子。你们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在欣喜中告别一天，进入睡眠，让我在欣喜中醒来，迎接第二天崭新的太阳。今天，我的确是在无意中来到你们身边。你们用自己的神力挽留了我。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们神圣而美丽的样子吧。我宁肯变成一棵睁着眼睛的白杨树。但你们应该知道，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铭记你们的样子，把你们镌刻在我们雨花镇最古老的石碑上。”

突然，一阵奇异的歌声突然响起，打断了爷爷的话。那种歌声如同一只神秘而灵异的手，从四面的黑暗中伸过来，轻柔地抚摩着爷爷的灵魂。让爷爷迅速地解除了紧张的束缚。爷爷在月光下仰起脸，静静地谛听着香草仙女的歌声：“来自雨花镇的猎人啊，你是一个善良而勇敢的人。很多年我们都看见你在辛勤地守护着我们，我们也知道你想亲眼看一看我们的样子，但善良而勇敢的猎人啊，我们不能对人类现身。我们的美丽会激起人类贪婪的欲望，然后引起可怕的毁灭。你听到了吗，就是现在，就有一些人正在走上山来。在以往的那些日子里，他们经常躲过你的眼睛，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蛇一样地爬上山来，魔鬼一样地寻找我们，残忍地挖掘我们，然后到遥远的集市上以昂贵的价格出售我们。猎人啊，他们中的少数人逃脱了，大多数人掉进了山崖，变成了睁着黑眼睛的白杨树。你没有他们的贪婪，那么好吧。一会儿你就看一看我们香草的样子。但是，看到我们的样子，你就会变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你永远都不可能向人类描述我们的样子。四十年之后，当你忘记我们的时候，你才可以重新开口说话。你听到了吗？”

爷爷的眼泪涌出了眼眶，一颗一颗地滴落在月光下的草丛中。爷爷幸福地说：“神圣而美丽的仙女啊。只要能够亲眼看到你们的样子，我情愿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但在这之前，我可以拥有保护你们的资格吗？请让我尽到一个守林人的职责吧。让我来驱逐那些企图冒犯你们的贪婪的人。那将是我一生的荣幸。”

黑暗中，没有回答。爷爷静默地等待着。许久之后，空中传来一个坚定而美好的声音：“勇敢的猎人啊，你去吧，驱逐那些冒犯我们的人。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已经来了。爷爷也看到了。七条黑如鬼魅的影子爬上了山崖。他们在月光下跳跃着前进，然后停下来。他们头顶的帽子上开始射出耀眼的红色光柱，他们从背上取出一些爷爷从没见过的东西，然后弯下腰开始在草丛中寻找。爷爷迅速地伏下身，把猎枪放到草丛中，然后从背上抽出了古老的弓箭。在黑暗中他星光一样的眼睛迅速地瞄准了那个离他最远的影子，然后迅速地拉弓。鹿筋弓弦在夜色中发出一声轻微的颤动，那条远处的黑影一声没出就倒在了地上。接下来，爷爷像一个优秀猎手伏击狼群那样，在短促的时间内，连接用三支箭射倒了另外的三个人。然后爷爷突然端着弓箭，山神一样站了起来。月光照耀着他刚毅的脸。他向最后剩下的三个人大声喊：“贪婪的外乡人，这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在我的箭脱离弓弦之前，请你们扶起那些受伤的人赶快离开这里，并且永远都不要再回来。”那三条黑影立刻伏到了地上，他们头顶的灯光也瞬间熄灭。在爷爷等待他们回答的时候，三支火枪同时响了。飞溅的霰弹刀子一般地扎进了爷爷的胸膛。在爷爷倒地昏迷的那一刻，他在巨大的疼痛中，感到了无限的遗憾。“我再也看不到香草仙女了。”

当爷爷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崭新的太阳在火红朝霞的簇拥下，从东面的天边喷薄而出了。那些晶莹的露珠一颗颗从柔嫩的草叶上无声地滚落，落在爷爷宽阔的额头上。

“啊，我没有死去，我这是在哪里？香草仙女，仙女呢？”爷爷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仍然浑身无力。他猛地拉开自己的上衣，检查自己的胸膛。爷爷紫红色的胸膛像一只绷紧的牛皮鼓，结实而完整。“哦，为什么没有伤口。昨夜，我不是被三支火枪同时击中了吗？难道，那不是梦？”

五

那真是个奇异而玄妙的梦啊。爷爷被三只火枪同时击中，倒地之后。他看见六只穿黑靴子的脚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他走来。然后，他看见中间的一个人从靴子筒里抽出雪亮的短刀，凶狠地向他的胸膛刺来。爷爷想猛一下躲开，但他没有一点力气。当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一束幽蓝的光从山崖的中间急速升起，像一条鲸鱼头顶的水柱猛然喷出了海面，像一柄锋利的剑直刺漆黑的夜空。那光先是细细的一束，急速地升空后，那光在天空中灿烂地开放出无数五彩鲜明的花朵。天空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绚烂的花园。黑衣人的短刀停留在了半空中。就在他们目瞪口呆，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的时候，天空中的花朵像愤怒的箭镞一样，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和速度，将他们击倒在地。那些花朵又倏尔上升到空中，所有的花瓣慢慢地合拢，汇聚，变形，最终组合成一株草的姿态定格在午夜的空中。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那株枝叶披拂的香草闪着幽蓝的冷光在空中舞蹈。她不断地飞升、旋转，最后在一片歌声中幻化成一个少女的形象。她长发飘飘，长裙曳地。一个五彩草叶做成的花冠戴在她的头上。那花冠闪烁着五色的光环，耀眼的光芒遮蔽着她神圣的面容。她从空中降临到爷爷身前。她伸出洁白而修长的手，凌空抚过爷爷滴血的胸膛。血在瞬间停止了流淌，破碎的皮肉也迅速地复原成原来的样子。香草仙女对爷爷说：“勇敢的猎人啊，请你铭记吧，这就是我们香草的样子。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了。四十年后，当我们在你的记忆中完全消失的时候，你将重新开口说话。”

“真是一个奇异而玄妙的梦啊。那我真的成为一个哑巴了吗？”爷爷张开口，对着遥远的群山大声喊叫，“喂———喂———”。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任何声音。我是一个哑巴了。那说明刚才的那个梦是真的，是真的。“我见到香草仙女了，真的见到了！”激动的哑巴在心底狂喊着一路跑下了悬崖。

六

“宁蒙哥哥，你快醒来呀。奶奶做的好吃的，我拿来送给你吃。你怎么睡得这样沉啊。快快醒來，快快醒来！”女孩草莓拿着两块金黄的玉米糕，在宁蒙的床前喊他醒来。

“香草仙女，我见到香草仙女了。”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到草莓之后，宁蒙幽幽地说。

“是吗？宁蒙哥哥，那是你在做梦呢。香草仙女一定很漂亮吧？”

“是的，她们很美丽。她们的头顶笼罩着五色的光环。她们飞舞在空中，离我非常遥远。我一直在寻找着追逐着他们。我马上就要追上她们了，是你，把我喊醒了呢！”

“宁蒙哥哥，今天阳光很好哦。咱们去荡秋千吧！”

“好妹妹，今天不行。今天我要去找我的爷爷呢。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宁蒙迅速地起身了。当他飞快地穿过茂密的树林，来到爷爷木屋门外的时候。他听到了爷爷在屋子里磨刀子的声音。锋利的刀子在粗糙的磨刀石上一遍一遍地摩擦着，发出“哧拉哧拉”的响声。“难道爷爷又要外出伏击狼群了吗？”

宁蒙推开门，坐到了爷爷面前。他看到爷爷的猎枪刚刚擦拭过，枪管闪烁着幽幽的蓝光。爷爷的弓箭也是刚刚调整过的，一条崭新的鹿筋弦紧紧地绷在弓弦上。两个鹿皮箭袋装满了崭新的羽箭。一切都是要出远门伏击狼群的情形哦。这让宁蒙感到很兴奋。但一想到这次来找爷爷的目的，他又安静了下来。

“爷爷，我昨晚上又梦见香草仙女了。”

爷爷低着头磨刀，仿佛没有听见宁蒙说话。

“爷爷，我越来越想知道香草仙女究竟是什么样子。人们都说，您是唯一见过香草仙女的人，你能告诉我她们是什么样子吗？”

爷爷的肩膀颤动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静，依旧“哧啦哧啦”地磨着刀子。

“爷爷，我怎么忘记了，您不会说话啊。您怎么可能告诉我香草仙女长什么样子呢。那还是让我自己去看看吧。我知道那条上悬崖的路呢。”

“啪”的一声，爷爷把刀子摔在了磨刀石上。他直起身，把锐利的目光对准了宁蒙的眼睛。良久，爷爷伸出树根一样的手指，在空中比画出一棵草的样子，然后他坚毅的下巴左右摇摆了两下。最后他伸出有力的手，使劲抓住宁蒙瘦弱的肩膀狠狠地摇了摇。宁蒙知道，爷爷是坚决地反对他去寻找香草，而且绝对不允许在他面前再提一次香草仙女。

爷爷从磨刀石上拿起磨好的刀子，用手在刀刃上试了试，又用嘴唇轻轻地吹了吹，然后把刀子插进了腰带上的刀鞘。

爷爷转身看了看蹲坐在地上垂头丧气的宁蒙，眼神里透露出慈爱的光芒。他在孙子的对面坐了下来，伸出枯瘦的手拍拍孙子的头，然后用手指了指房顶，示意宁蒙往屋梁上看。宁蒙抬起头，发现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中，一缕从木屋天窗里穿进的太阳光斜斜地照在屋子正中的那棵原木梁上。有细细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宁蒙的目光穿透那些灰尘，终于在木梁上发现了一个用细草绳吊着的包裹一样的东西。

爷爷把手伸进墙壁中的一个洞，胳膊轻轻地动了几下，那个屋梁上的包裹便顺着绳子慢慢地滑到了地上。宁蒙迅速地从地上抢过了包裹，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包裹很轻，里面放的似乎是一件衣服。“难道是爷爷悄悄地为自己准备了过年的新衣？”

宁蒙把疑惑的眼光投向了爷爷。爷爷的眼中透着慈祥而庄严的光。他用下巴示意宁蒙打开包裹。宁蒙用手拍净包袱上的灰尘，又撅起嘴吹了半天，然后动手打开包裹。一层又一层，裹得那么厚。“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宝贝啊？”

包袱最后的一层解开了，里面放着的是一块既像砖头又像书的东西。宁蒙在爷爷的注视下，两手捧起了那块“砖头”。但马上，他就感觉到，这是一本厚厚的书，而不是砖头。它之所以看起来像砖头，是因为书的封面和封底是由一整块黑色的树皮经过打磨和雕刻制成的。上面没有字迹，只有一种宁蒙从来没有见过的植物的图案。那种植物像花，但更像草，又有一点像树林中的蘑菇，但细细看起来又什么都不像。宁蒙疑惑地翻开了书。哦，书的每一页都是一块洁白而厚实的杨树皮啊。宁蒙急速地翻书，惊奇地发现那里面的很多页都浮雕着封面上那种奇怪的植物。它们披拂的叶片就像草莓妹妹长长的秀发，它们纤细而婀娜的茎干就像草莓妹妹欢快地跳舞时飞旋的腰肢。书中还有很多夜空中飞舞的五色花朵。那不正是宁蒙梦中香草仙女出现前飞舞的花朵吗？

“爷爷怎么知道我梦中的情景？”宁蒙在疑惑中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哦，香草仙女出现了！一个秀发飘飘、长袖旋舞的仙女以飞翔的姿态出现在宁蒙眼前。但宁蒙很快发现，仙女头上五色的花冠发出耀眼的光芒，遮蔽了她神秘的脸。她离宁蒙的眼睛那么近，但宁蒙却感觉自己离仙女是那么遥远。

“爷爷，这是香草仙女吗？”

爷爷在沉默中站起身，拍拍宁蒙的头，用眼光示意他专心地看书，然后他拿起猎枪，背起弓箭走出了门外。结实的木头门嘎吱一声关上了，疑惑不解的宁蒙紧接着听到了钥匙在锁孔中扭动的声音。爷爷把他锁在家里一个人去打猎了。他大喊：“爷爷爷爷，放我出来，放我出来。”但门外只有爷爷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最后脚步声消失了，只有灰喜鹊在“恰恰恰”地叫着。

七

爷爷卧伏在白杨岭最顶端悬崖下的草丛中，静静地等待天黑。整个下午，他都在山崖下面的斜坡周圍设置陷阱。现在，他在等待天黑后猎物的自投罗网。几只乌鸦在他的头顶顽固地盘旋着，不时俯冲下来用黑色的翅膀扑击他的头发，然后又猛地一下飞上天空。天色越来越黑，同时越来越强的预感出现在爷爷的大脑中。那种沉闷而恐怖的脚步声在他的耳朵中也越来越响。他们今晚一定会来的。但不知道这一次他们将会带着什么样的武器来。这伙贪婪的外乡人，为了得到香草，这些年是什么样的手段都用尽了。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成功过。每一次，他们都在自己猎枪和弓箭的轰击下狼狈逃窜。想到这里，爷爷自豪地抱住了自己的猎枪，就像拥抱着自己最忠诚的朋友。

弯月如钩，在一大片乌云的笼罩中，月光渐渐地黯淡下来。漆黑而空洞的天上，只有几点星光遥远地闪烁着。在黑暗中，爷爷的眼睛却更加明亮了起来。同时，他猎人敏锐的耳朵听到了山坡下蒿草接连折断的声音。

“来了，他们来了。”爷爷从背后抽出弓箭，迅速地搭箭上弦，瞄准了正前方陷阱的位置。一条黑影快速地闪上了山坡，紧接着又是两条。他们在爷爷目光的注视下慢慢地接近了脚下的陷阱。爷爷拉弓的手一松，“嗖”的一声，正中间的黑影无声地倒地，一左一右另外两条影子迅速地伏身，翻滚，然后就听见“啊呀，啊呀”两声，黑影掉进了爷爷的陷阱。黑暗中，爷爷的嘴角动了动，脸上露出了猎人捕到愚蠢的猎物时轻蔑的微笑。

爷爷悄悄换了一个位置继续等待着。猎人的直觉告诉他，刚才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更危险的敌人还没有露头，所以必须安静地等待。

山风吹拂，夜露慢慢地在草叶上凝聚。一些不眠的飞虫爬上了爷爷的额头。爷爷一动不动。山坡的下面也没有一丁点声音。一丝疑惑慢慢地爬上了爷爷的心头。“难道，就只有三个人，难道另外的人逃走了。或者是他们已经发现了我的位置，正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爷爷的眼睛左右望了望，左面是自己刚才蹲守的位置。那里的陷阱伏击了三个敌人。而右面的陷阱没有动静，那就转到右面去。爷爷肚皮贴地，静静地爬过草丛，转到了右面陷阱的上方，那里有一棵粗壮的白杨树。爷爷刚在草丛中蹲伏下来，他猎人的鼻子就闻到了陌生的气味，然后一阵猫头鹰尖叫一样的笑声就刺进了爷爷的耳朵。

“啊，我暴露了。敌人就在身边”。猛然醒悟的爷爷迅速抱着猎枪就地翻滚，但一张巨大的黑网从他头顶的白杨树上落下来，罩在他的身上，并且迅速地收缩，将爷爷捆成了一个粽子的形状。罗网慢慢地被几只戴黑手套的胳膊拉起，网中的爷爷被吊在了树上。

一群黑影迅速地从四面八方出现在树下。爷爷悔恨而悲痛地闭上了眼睛。“他们比最大的狼群还要多，他们比狼更狡猾啊！”

“宁老头，吊在网中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在保护那些山崖上的香草吗？那些珍贵的宝贝又不是你家的，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挖？再珍贵的宝贝，在你们这个穷山沟也是一钱不值啊。哈哈。你别做梦了。

“我们知道那些香草有魔力，会迷了人的魂魄，会让爬上山崖的人失足掉下深渊。但今天我们不会像多年来那样爬上去，傻子一样地去费劲寻找挖掘，不就是一座山崖嘛。哼，我今晚就要让你看看这高不可攀的山崖在炸药中山崩地裂的美好情景。哈哈。山崖炸平了，那香草就自己送上门了，钞票就到手了。哈哈哈哈。”

爷爷大睁的眼睛在滴血。他永远没有想到，这伙贪婪的外乡人为了得到香草都丧心病狂了。他们竟然想要炸掉香草仙女栖身的山崖。

“疯子，你们这群可恶的疯子。香草仙女是不会饶过你们的！疯子！”哑巴爷爷在心底里喊叫。

但得意扬扬的黑衣人丝毫不理睬爷爷愤怒的表情。他们一群一群地蜂拥而上，用手中飞快旋转的电动工具在山崖的石头上钻洞，一箱一箱地填注炸药。

微弱的月光完全被乌云吞没了。遥远的星光如一只只滴血的眼睛，遥远地注视着山崖下发生的惨剧。一只又一只入睡的山鸟被惊醒，它们有的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叫，忽拉拉地拍着翅膀飞出巢穴又很快坠落到地上，更多的是盲目地在忙碌的黑衣人中胡冲乱撞，然后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可以引爆了，所有人都给我后退，隐蔽。至于那个倔强的老头，让他和这该死的山崖一起上天堂吧。”为首的黑衣人远远地躲在山坡下狂笑着叫喊。

沉闷的静默中，所有的山风都停止了吹动，所有的草叶都在无声地哭泣。山崖在微微地颤抖，山谷中间隐约传来一声声愤怒的轰鸣。吊在半空中的爷爷闭上了眼睛，心里喃喃地祈祷着。“香草仙女，请惩罚这伙贪婪而疯狂的人吧。他们正在毁灭我们的家园啊。”

“快爆炸吧，快爆炸呀，给我引爆，引爆！”黑衣人疯狂地叫喊着命令。

在巨大的爆炸声传来之前，一束束幽蓝的光突然从山崖的中心喷射而出，像一把把锋利的宝剑将黑色的夜空刺出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窟窿。狂暴的雨水仿佛压抑而愤怒的神灵，在一瞬间找到了发泄的出口。雨水磅礴，迅速形成了咆哮的洪水倾泻而下。高高地吊在白杨树上的爷爷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令人震撼的景象。巨大的洪水翻卷着冲下山坡，所有的黑衣人像不堪一击的石头，被洪水冲下了山坡。

在瓢泼的大雨中，爷爷的心灵在颤抖中无声地呼喊：“香草仙女啊，自然孕育的伟大神灵。你的力量无人可以阻挡。”

风雨吹打着白杨树，白杨树摇晃着悬挂的爷爷。黑色的夜晚，在喧哗中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黎明。

八

当东方第一缕金黄的阳光照射到白杨树高高的树梢上的时候，宁蒙正端坐在树梢的枝丫上看着那本树皮做成的大书。这个好奇的孩子，已经喜爱上了这些书中的神圣香草，他多想把她们的样子全都记到心里。

温暖的阳光中，携带温馨香味的风吹过宁蒙的鼻梁。寧蒙仰起脸，闭起眼睛，以一幅深深陶醉的姿态用鼻子去感受那香草带来的美好气息。这时，一枚幽蓝的草叶从风中飞过，旋舞着，落到了宁蒙手中的大书里，并迅速地和那些书中香草的形象拥抱到了一起。

“啊，这是真正的香草啊，从天上飞进我书中的香草。爷爷，你怎么还不回来，你快看我有真正的香草了。”宁蒙站在高高的树上，面朝白杨岭最高的山崖一边眺望，一边喊叫。这时，树下响起了一个苍老而充满慈祥的声音。那是宁蒙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孩子，你不可以爬那么高。即使在你盼望亲人的时候，你也不能总是站在高处望着远方，因为有时候，你思念的亲人就在你的面前，你却看不到他。快下来吧，孩子。”

惊讶的宁蒙迅速地爬下了白杨树，风一样地扑进了说话的那个人怀里。那是他思念了几天几夜的爷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他一个人在木屋的床上辗转反侧，想爷爷是否会遭到狼群的袭击。天亮后，他用斧头劈开了窗子，坐在屋外面的地上等待爷爷的归来，但爷爷就像失踪了一样，没有踪影。他只好背着那本里面有香草的树皮书爬上了高高的白杨树，希望能够看到爷爷的身影。现在他终于看到了爷爷，并扑进了他温暖的怀抱。但是，爷爷怎么突然会说话了，爷爷一直都是个沉默的哑巴啊！

“爷爷，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傻孩子，爷爷以前不会说话吗？”

“爷爷，你快看，我有了一枚真正的香草叶子。和你给我的树皮书里的香草一模一样，你快看啊。”

“真正的香草，别傻了孩子。香草只是我们雨花镇里一个古老的传说。哎，你手里的这本树皮一样的书是哪里来？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

宁蒙牵着爷爷的手，胳膊下面夹着厚厚的树皮书，走在雨花镇古老的青石板街道上。爷爷微笑着，像一个沉睡了许久又刚刚苏醒的老人，向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问好致意。那些淳朴而善良的乡人也微笑着向爷爷问好，他们眼神中那种亲切和熟悉，好像他们一直就认为爷爷是个会说话的人。

九

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古老的雨花镇里出现了一个讲故事的孩子。他常常夹着厚厚的树皮做成的大书，安静地走过生满青苔的石板街道。他会选择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坐下来，认真地翻开那本大书，轻轻地拿出那枚珍藏在书页中的幽蓝色草叶，看草叶在风中轻轻地颤动，然后他会对周围的孩子们说：“这就是香草仙女，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香草仙女的故事，你们相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