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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知的Lin和教授们

2019-09-10白琳

都市 2019年6期
关键词:罗马动画片学期

白琳

这篇是故事的尾巴。

故事原本是“一无所知的Lin和教授们(上中下)”,不小心就拆成现在零碎的样子。拆完之后就感觉难以为继,怎么都过不了自己的关。来了罗马之后有个爱好星座的朋友给我摆星盘,发现我竟然受令人闻风丧胆的处女座的支配。我个人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因为我没有洁癖,然而我必须承认,年纪渐长之后,开始对每一件事情都要周密计划,仔细安排,喜欢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无论是什么,偏离我的“大计”的轨道,都足以让我心绪难平,急于扭轉或平安完结。

至于生活的大计,在我而言,就是努力。努力坚守自己对待人生的态度。该怎样生活,每个人都有一个角度。但是生活有时是如此残酷,一点点将我们身上的棱角磨平,一点点将我们心中的理想掏空。从前我常常面临质疑,你究竟为什么这样生活,你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吗———甚至这样的问题更多地来自我的家人。他们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做了幼稚的、不应该做的事,说我“像个孩子一样”“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也来自朋友“你都这么老了”“折腾什么劲儿”。

实际上我不是一个特别有行动力的人。比如我不爱洗头,每次强忍到不得不洗之前的那一个夜晚的时候,都特别地憎恶自己。头发油腻不堪,我可以从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皮肤上,闻到疾病的酸腐气味,仿佛被困在一个病痛的硬壳、一阵恶疾的疠瘴之中。但是我还是不洗。但是在罗马,这样的我就几乎和我分道扬镳了。没有办法,我是被推动着走的。除了我写过的那些人,我现在写的这个人,还有很多我没有写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我身上使力。他们像看护一样帮我洗脸、梳头,迅速换掉散发出酸腐气味的床单。

好吧,上个学期发生的故事,写到第二个学期的开端才算写完。

一月底的考试周结束之后,第二个学期的课表就出来了。那时候恰逢中国新年,我在旅行,看了十来个博物馆。收到群消息时也没有多看,开学前几天打开网址,吓了一跳。以为上个学期的课程已经够疯狂,谁想到这个学期才是试炼。三月倒还好,至少周末都可以照常休息,整个四月最恐怖,连周末都排课,课表上红一块蓝一块绿一块橙一块,密密麻麻全是课,常常一上就是一整天。

要看的书还堆成山。更不用说,每个课程中间至少会有一个到两个作业。通常是报告或者论文。

我要看的书,基本上是历史与宗教书籍,还有建筑和考古的内容。去年的宗教史已经让我吃尽苦头,今年的中世纪艺术和考古学,更不是普通的折磨。

去读《圣经》。教授N教训了我整整一个学期。每次上课他都说,Lin,你读了没有。听我说,如果你不读,那么你就没办法上这些课程。你不读,你就没办法理解欧洲艺术。你也不会有办法深入研究。不管古代艺术还是现代艺术。

课堂上,私下里,这些话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他几乎不问我别的专业知识,每一次的提问都在宗教内容上。而我几乎在每一个问题面前都垂头丧气,基本上是没有答出来的时候。

你到底看书了没有。

我看了一些动画片。我垂头回答。

他很冷酷:不管你怎么补习,你至少应该开始。从最简单的开始也没问题。

N是德国人,但是在意大利生活了四十年,所以常常不守时。第一节课上课时带了一枚特别夸张的红宝石戒指。他喜欢用青蛙叫当作手机铃声。他看上去随意温和,可是在专业上又常常叫人觉得他刻板得够呛。一开始他讲课我总是听不懂,每次上课我都录音,结果回家听还是听不懂。

他估计对我迷惑的大眼睛很感兴趣,看到我越迷惑,他就越喜欢提问。上第二还是第三次课的时候,他就要我去做一个报告,并在课堂上问我,Lin,你做不做?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更不知道我要做的报告是什么。我那时候对自己的语言能力怀疑得不得了。我想这根本就是完蛋,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是我还是勉强应承下来,在课堂上我说,好啊,我知道,我尽力去做。

实际上我崩溃得要命。回家后把那天那一时段的录音听了不下十次,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后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一个意大利同学发消息:亲爱的安德烈,请问N让我做说明的那间教堂全称是什么?———这是一个充满自尊的有技巧的短信。因为我根本不确定他是不是叫我讲这间教堂,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讲这个教堂里的什么,我全程只听懂了米开朗琪罗的名字。

好在安德烈是我们班学习最好的学生,他听得清清楚楚,且把名字发得一字不差。收到消息之后我慌忙上Google搜索那间教堂和米开朗琪罗,果然教堂里面有一尊他的雕塑。

然后我发现自己究竟被困在了哪里。N上课的时候真的穿插了大量的意大利语,只要关涉人名地名专业术语,就全是意大利语,我要是能听懂就见鬼!那会儿我刚到罗马不久,对罗马几乎一无所知,在路上昏头昏脑的,要让我记住意大利语的名字,就更不可能。

N只是我最初的困难,后来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是英语混着意大利语进行的。光这一点,我就适应了很久。这个学期已经慢慢变好,听到发音可以勉强拼出来词组,一开始所有的课程几乎都是地狱。

我在N的课堂上遭受的第二重打击,是他常常叫我回答问题。如果我答不下来,他就会为我一个人讲很大一堆的知识,这让我常常觉得对其他同学感到抱歉。经常就会这样,他站在一间教堂里不停地给我讲最基础的内容,比如一个湿壁画上都画了些什么。一个石棺上都雕刻了什么。有好几次,我的同学们都无法忍受这样冗长的教育,一个个都在教堂里闲逛起来。那时候我就深感羞愧,觉得自己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整个欧洲艺术史,几乎就是一部宗教史。所以我后来不得不开始努力掌握宗教知识。

总结了那时候硬着头皮的学习办法。

第一个,在YouTube上找了大量的动画片看。三个小时的五个小时的,都是一个个小故事组成。看的时候一点乐趣都没有,因为要做笔记———想想就很可笑,一个三十好几的人,一边看婴幼儿动画片,一边认认真真拿笔做笔记,清清楚楚标注动画片里出现的故事名称,常常还需要停下来去Google一下更多的内容———动画片也经常看不懂。这些都是我遇到的困难。

第二个,每次看完一个博物馆、美术馆或者教堂,把里面关涉宗教的内容全部总结出来。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作品的名字都很简单,通常就是以某种宗教事件命名。因为重复的绘画题材,所以重复的名字不在少数。记下来之后就老老实实查资料,把那个事件搞清楚。这是一个越做越轻松的活儿,因为常用的题材就是那几十个,不会太多。但是开头非常难。比如查一個故事,就会发现这个故事里面关涉好几个人。不认识那几个人,就得一个个去查他们是谁。查他们是谁的过程中,又会出现更加不认识的人,就需要再次分层去查。所以常常一个三行的小故事,会花掉我几乎四五个小时的查阅时间。好在就是我说的,这些知识碎片会无限重复,慢慢花在这上面的时间就越来越短。

第三个,是要记住大量的人。因为逃避看《使徒行传》,所以只能一个个认识,遇到一个记一个,集邮一样。但使徒的殉教方式千差万别,还有好几个叫一个名字的,最开始常常记岔了。记住这些人有一个好处,进教堂之后,基本上可以整理个七七八八。每个使徒都有自己的象征,就像很多仙人都有自己的法器。只要记住这些使徒在一生中遇到的事件,最后殉教之途,基本上就可以从象征中判定人物身份。这恐怕是整个学习过程中最有趣的一种类型。后来我养成一个毛病,无论看画还是看教堂,最喜欢判定人物身份。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准确。最后一个,是我一直回避却始终不能回避的办法———老老实实去读文本。2000多页的四福音书悄悄翻了一遍,但还有更多没看的要看。

最后参加N的考试,是口试。他考了好几个题目。《雅典学院》《拉奥孔》《最后的审判》,还有零零星星几个小问题。看上去都挺简单的,实际上复杂得不得了。N出这些题目,是因为他是梵蒂冈博物馆艺术中心的主任。整个一学期他的所有授课内容几乎都围绕在梵蒂冈里这些伟大的作品上。从建筑到雕塑到壁画。《最后的审判》问题最多,几乎把画面上所有的人物都分析一遍,历史背景,宗教背景,人物殉教故事,宗教故事,以及少量的西斯廷的休整变迁史和米开朗琪罗艺术风格。我在里面被考得口干舌燥,觉得时间飞速流逝,出来后同学说,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你怎么讲那么久。我说问题一个一个不停歇,叫我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N给的分数,我想鼓励的成分更多一点。拿到成绩的时候我吓一跳,说怎么可以这么多?他笑说,你都会啊,问你什么你都知道,所以应该这么多分。

考完他的试之后两星期,去考了系主任的建筑史课程。系主任说,Lin,N教授有反馈你们的状况给我,他对你的表现很满意。

老实讲,即便我如此用功,也仍然难以扛下全部的学业,即便我如此头悬梁锥刺股,也还不到大家已经拥有的水准。这边教授判定学生的标准,实际上也掺杂了大量的个人情感。他们觉得,一无所知的Lin能像今天这样知道一点点,就是莫大的进步。他们希望我能够拥有保持进步的勇气。

让我快速地给这个尾巴绑一个收稍的蝴蝶结吧。终于打算拿出来这半片罗马的春叶的时候,罗马的夏天也已经来了。我在罗马的这个春天,已经摆脱了一无所知的Lin的形象。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他说,你一定可以,只要坚持过一年就好。现在,我坚持了有这么多的时间,果然就好了。我开始跟得上课程,开始听得懂教授们半英半意的语言,开始知道我们都在做些什么,开始在曲里拐弯的罗马城里东绕西绕也不至于走丢。我曾经在上课的间隙去一家咖啡店买咖啡,那成了我们的习惯,不喝会死。有家Bar旁边有对情侣在亲吻,吻得不急不忙,心平气和。并非机械性的吻,没有任何被胁迫的迹象。女孩很投入,深陷一种奉献的痴狂。真正的奉献。这里面没有什么像原谅或安慰那样冒昧的意味。这是一个仪式,占据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和自我,她的自我迷失在其中。她可以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我喝着咖啡,觉得我也深陷在那样的吻中,对罗马的吻,对生活的吻。

我当然在N教授之后又遇到了更多的教授,甚至更好的教授。一周之前,我写信给其中一位,问他愿不愿意指导我来写那本必须写完的200页的论文,我十分忐忑地等待了他的回信,可是他回得非常迅疾,丝毫没有让我忍受煎熬。他在信里说:

亲爱的Lin,你当然不是最差的学生,而且永远都不会是。最差的是那些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很明白你的担心。但是也别担心。我们周四下午见面的时候,可以很快解决掉一些问题。我知道你从前学习的和现在完全不同,但我看重的是你学习的意愿和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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