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中国气派与风格下的世相之美
2019-09-10徐剑
徐剑
《大国重器:中国火箭军的前世今生》封面上有两句题词:“沐东风而后知春浓,观长剑而后识器重”,是我从《文心雕龙》化来的,不少专家给予高度肯定,说它是本书之魂。句中的“东风”“长剑”,其实是中国两种导弹武器的型号,前者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红遍中国的热词,后者出自我的《大国长剑》一书。
《大国重器》是我四十四年军旅生涯非虚构军事题材的封刀之作。当初写这部书,我就给自己立了一个坐标,努力追求中国风格和气派。
我以为,军旅文学叙述中国故事,诠释的是中国精神,应写成中国梦的国民读本,更应张扬一种中国风格与气派。尤其是承载着强军、强国梦的故事,最能体现中国正大气象,惟其如此,才能更好地解决中国文学有高原而无高峰的问题。同样,藉着中国气派和风格的文学,也才能走向世界。
我对中国气派与风格的觉醒与意识,源自写青藏铁路的《东方哈达》一书。彼时,我刚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鲁3”结业,受中国作家协会委派,连续四年在青藏铁路上采访工程将近尾声。这是我最后一次对这个世界上难度最大工程进行采访。那天清晨,我乘坐列车驶往格尔术之时,昆仑山将近,突然有一列下行列车迎面驶来,与我坐的列车擦肩而过,坐在车窗前眺望,一个激灵掠过,青藏铁路一书的构思跃然而出,以上行、下行列车线性来写作《东方哈达》。于是,从文本结构到文学叙事,皆有一种浓烈中国风在吹荡,气韵沉雄于文本底气。最早刊发此书的《中国作家》原副主编萧立军先生当时断言:《东方哈达》别开生面,文本创新意识极强,较好地解决了“国家工程不好看,好人好事表扬稿”的问题,为国家重大工程的写作探出了新路。这是我创作生涯中一部浴火重生之作,因了追寻中国气派与叙事,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心驰艽野,峰高八面来风的从容与自信。
何为中国气派?那就是上古的正大气象。远可以溯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思想底蕴,太史公的春秋笔法,犹如一口深深的人类精神之井、思想之泉,令中国作家淘之不竭,取之不尽。
当下中国文学缺少中国气派
检视当下的中国文学,离中国气派渐远,亦鲜有中国文学经典境界,原因何在,在于我们皆迷失于物欲横流之中,咀嚼那点小感情、小风月、小世界、小碎片。故将文学的自我,迷失于历史与时代的深谷之中。
伫立于历史的看台上,遥望百年中国,上古时代中國气象不再,古汉语之古典、雅正、洗练之美尽失,唐诗、宋词的平仄押韵节奏之美崩溃。一夜之间,中国文学被完全欧化,变成一个个、一段段,一篇篇繁复、冗杂、累赘的长语、长句、长文,毫无精粹之感。由此而来,中国文学失去了本色,迷失了自己,完全找不到北。太史公的经典细节,唐传奇简约之美,元杂剧的一咏三叹,明话本章回小说大俗大雅,《红楼梦》高古之美,皆流失了,使中国当代文学评价标准完全欧化,显得无文,无神,成了一条无源无水的干涸河床。毋庸置疑,倘若传统文化的缺席,创新便无根、无魂,同样,没有道统和法度可依,遑论中国气派、风格与精神。纵使那些走向世界前沿的文学,至多也是拾人牙慧,或者也只是西方某种文学流派爆炸的翻版。文学有高原无高峰的现象,已是不争的事实。
而今,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最辉煌无比,亦有阴霾锁城的时代,财富丰沛,文化多元。中国作家生得其时,此为一个催生伟大文学的时代,中国作家亦生不逢时,此乃一个文学天空并不邃深的年月日。前者,全球化的浪潮,奇迹与怪事咄咄,令想象贫瘠的中国作家,感受到了真实大于想象的骇然,后者,欲望化和碎片化的多元诉求,却令许多作家在战栗、悸动或迷失自我,无法驾驭时代,无法找回自己,更无法把控文学,故使得本可以诞生一部部伟大史诗时代,而陷落于有高原而无高峰的尴尬与窘迫,特别是军旅文学不能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第次由盛而衰,从主流喧嚣渐次走向边缘与寂静。
热闹何其之幸,寂寞夫复不幸?!其实,对于中国的作家来说,寂然何尝不好!退步园中,蛰伏书斋。拉开距离来观察社会,寂寥时刻,可以反思过去,瞄准未来,重新归零,再整装待发,更好的吮吸中国古典文学菁华。
回归文史哲高地,追寻中国古典文学高贵之境
窃以为,讲述中国故事、凸现中国文心的精神、气派和风格,中国作家尤其是军旅作家任重道远。必须回归文史哲的高地,寻找中国古典文学高贵之境,深淘春秋战国以来中国哲学思想之井,以中国化的叙事风格和语言,通天心,接天气,将平民百姓举过自己的头顶,以人为上,以人性为圆心,写真性情,真实感,说真话,以一缕缕人性的温馨阳光,照亮灵魂的皱褶,以真正的中国风格和气派,经营好自己古方块字的文学世界。将每个汉字当作一兵一卒,一车一炮来运筹,注重谋篇布局,排兵布阵。转瞬之间,旌旗猎猎,虎帐辕门,沙场秋点兵,提升词格之美,结构变幻之美,寻求文本诡谲多姿,句式变幻无穷,寻法道统,重拾古汉语抑扬顿挫的音韵之美,努力追寻古诗词的简洁平白之美,使自己的文章更加老道,文字更老辣,氤氲文化氛围,其神看谈世事,其文淡泊人生,并藏无尽的禅机。
我对中国文学道统与气派的追寻、回归,始于《东方哈达》,从此步入自觉之境。2008年年初,抗冰雪之作《冰冷血热》,其文本意识愈加自觉,两条线索穿插进行,正写军民抗冰雪之战,推土机般的正面推进,侧写读大三的女儿回昆明老家,阻于夜郎,车阻冰山马不前,令我在北京城里好生牵挂,一主一副,一则气吞楚山云象,一则遥念黔地冰寒。那种寻求文本创新与变脸之法,让叙事风光占尽,表现不俗,中国文学的气派呼之欲出,为此荣获中国优秀出版物特别奖。
然而,这仅仅是初试啼声,我知道走向叙事文学的中国气派之途,路途修远,惟有上下求索,上达上古之正大气象,向下则伸向浩阔莽原,民间闾巷。这路标就是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穆旦、萧红等一批“五四”之后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既有世界文学的前沿意识,更有中同古典文学文心和原境界的高贵、典雅、洗炼和韵律之美,这才是中真正中国风格和气派坐标与参照。
步入中国气派的叙述之境,在写国家电网青藏联网《雪域飞虹》的文学路上,我用的是正极与负极,结构全书;还有反映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浴火重生》,则是四个普通家庭四代人的命运,与天坛、地坛、月坛、日坛和江山社稷相连;至于一带一路大中国情结的《于阗王子》,源白山东兖州兴隆塔的盗塔事件,故书的结构便是十三级塔层结构;而到了写拉萨八廓古城改造《坛城》时,完全进入了自由飞翔之境。
而具体文学语言的叙事上,我开始大踏步回溯,回溯到古汉语的神髓,雅正、高古、简洁、准确和音乐之上,我想到晚明小品,空蒙、性灵、禅意、洗炼高雅之美,想到《红楼梦》的高雅诗意,说易亦易,说难则难。然,治大作如烹小鲜。大作好写,犹如长江黄河,烟波浩淼,惊涛拍岸,气吞山河。可匠人好为黄钟大吕状,极易唬人。而短文难为,形似小石潭秋水,清澈剔透,鱼翔潜底,池边生兰芷,水中若长杂草,一览无余。作家功力之深与浅,文笔老辣与稚嫩,寥寥数语,便可测试出来。因此,吟物显志,叹事成理,写人立传,切人角度要巧,叙述向度更宜摇曳多姿,惟有颇具思想穿透力,并将沉淀诗意叙事,最终才会有文化的韵味,凸现出中国气派。
千山独幽径,最后的终点,还得回到城郭,走进大衢闾巷,写出苍生的世相之美。那就是瞄准人物、人性,人情和命运的落点。把文学的视角聚焦到了人生、命运,生存处境和人类命运和未来上。甚至是牺牲与死亡,荣誉与尊严。写人情之美,写人性之怆,写命运之舛。大时代的变迁,必然折射到个人命运之上。
小人物,文学书写的永恒坐标
文学的靶心始终对准入,对准那些创造了历史的底层小人物,对准那些改变了历史的大人物,但决不等于是表扬稿,小人物自有小人物挣扎的尊严、友情、爱情的温馨和人情的悲悯与感动。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长袖广舞的从容、自信,以及时代漩涡之中的艰辛、艰难和悲哀、悲恸,甚至难言之隐。但是,惟有小人物,才是文学书写的永恒坐标。我写作非虚构时,尝试探索到了一个屡战屡胜宝典:伟人平民化,平民伟人化,名人传奇化。并屡试不爽。
我们时代和社会,正朝两个一百年的历史时刻渐行渐近。然,伟大的复兴之梦,是由普通百姓的人生梦想连缀、叠加而成的。小人物之梦,构成了中华民族复兴之梦的青史断章;普通人圆梦的故事,沉淀为中国故事的精神底色。惟有小人物的网梦之旅一帆风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之梦才会出彩。惟有基层官兵网梦之旅精彩生动,强国梦、强军梦才有持久的文学魅力。因此,我在《大国重器》中,尽管也不乏为至尊伟人青史留名,但卻将激荡人心的笔触对准小人物。放低作家的身段,心怀敬畏,将凡人举过头顶,淘一口深深的军事文学之井、世相之井、人性之井、情感之井、文学之井,舀出一桶桶清纯之水,或重彩粉彩抒写,或泼墨大写意,或工笔细绘、或白描勾勒,写出普通小人物在圆中华复兴之梦、人生梦过程中的艰辛、温馨和感动。最大限度地展示了生存、尊严、牺牲、荣誉,以及生命的代价与崇高。苦辣酸甜里有民族的正气歌,欢乐忧伤中有国家的无韵离骚,
对于非虚构写作,世相之美的核心是细节之美。《史记》千百年为被奉为民族的信史与文学圭臬,它的最精彩之处,并不仅仅春秋笔法,一个个波澜壮阔场面、画面,更是一个个珍珠般串起来经典细节。因了细节的经典,使其刻画人物个个顶天立地,性格各异,呼之欲出,令人过目不忘,千古咏叹。人们可以忘记作者,忘记篇名,却忘记不了文中的人物。这就是非虚构文学细节的魅力。然而,当下有不少非虚构作品却忽略情节和细节,更遑论精彩经典的细节。厚厚一大本,茫茫然一片白,事事苍苍,独不见人,或见景不见人,或者见人不见神。代入感很差,甚至不忍卒读。因了没有人、人的命运和情感,更鲜见在时代大变局之世事展开,人的精彩故事却消失于无影无踪。疏于写人,不重于写事。莽莽荡荡,云山雾雨,见雾不见景,见山不见峰,见物不见人,或者见人不见神。有些作品,串场匆匆走过的人物成百上千,且很多是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却难留身影、倒影,恣意铺陈,或大而无当,或仅为过场,粉墨登场,情景和细节且一笔掠过,没有真正的故事、情节、细节的支撑和展开,皆流于空乏。人隐于事后,物突于人前,没有了舞台,没有精彩的中国故事,世事难开,因此,非虚构文学化、细节化、经典化,其实就是人的世相之美。
对于世相之井,人性之井和情感之井的深淘,关键是要有一种精神的照亮,写出中国气派和风格的精神境界和海拔。我觉得当下文学写作,尤其是国家叙事和军队叙事,并不缺技巧、语言,甚至不缺生活和想象。最缺的是精神品质、缺的是一个作家在大时代之中的站位和姿势。我们将用什么思想和精神来展现新史涛。文学的最高精神品质是什么?就是思想的高度、广度和深度,通俗说,就是一种精神的海拔。
我们这个社会,欲望诉求多元,甚至底线不断被突破,有些人什么也不信,心无偶像与理想,没有信仰,只信拜物教。挥霍无度,因了没有信仰,我们不能不正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精神的溃烂。中国气派和风格的写作,在面对真实、奇迹、芸芸众生时,必须有一种思想和精神的穿透和照亮,这将测试和检阅一个作家驾驭重大题材的能力和功力。面对这样一个转型的社会,作家视野、视角和精神的穿透力尤为重要,能不能有更高更新更深哲学和历史视角,有独到发现和照亮,能不能有新的文学美学元素来诠释这个时代和社会与人生,构成了一部文学作品的精神品质,更构成了作家独特叙事表情和文学品相。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面对光怪离奇的社会现象,面对难予预测的人生命运,对作家的认知力、感知力、叙事力、思想力、思辨力都构成了巨大的挑战。文学作品特别是重大题材作品关乎家国情怀,具有前沿精神,能够站在人类良知的底线上,站在文学和人性的纬度上,揭示真相,鞭挞时弊,照亮迷茫、驱散怅然和黑暗,以一双温柔之手触摸灵魂的皱褶,更重要的是能预见到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未来和发展轨迹。
也许今生今世,我辈作家无法达到庄子,老子和太史公、苏东坡的古典文心之境、甚至难及徐渭、张岱、公安“三袁”等晚明作家的性灵之清,但因了有《红楼梦》等中国古典文学的坐标,我们向中国气派与风格的追寻与跋涉,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