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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安身立命

2019-09-10楚秀月

陕西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祖母母亲

2017年1月28日,是農历的大年初一。下午两点,儿子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送我。这个日子出远门,于我而言,只能是回家看母亲。正是午休的时候,小区路上空旷无人,大门外的空地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放鞭炮,青灰色的烟雾像记忆里的炊烟,在空气中弥漫开后渐渐消散在冬日午后的慵懒中。我看了一眼小区两边挂着的灯笼,红得格外显眼,这让过年的气氛更加浓厚了。我长长舒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终于要回去了。

结婚二十五年来,我再没有回新疆过过春节。不是我不想回,无数次,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要回家过年。无数次,母亲决绝地阻拦:太冷了,你别回来给老娘找事儿了。听了母亲这话,我就难过,生气,然后沉默,任电流截取我一小段的不良情绪,传到几千里之外母亲的耳朵里。母亲已衰老到了对儿女的言行异常敏感的岁数,她马上察觉出了这话对我的伤害,就用假装轻松实则小心翼翼的语气打趣我:老娘是怕你回来把耳朵冻掉了!

04年之后,我再没有给母亲说过回家过年的话。

03年冬天,祖母去世了,04年夏天,父亲也走了。抱我长大的三个人,半年的时间里,就少了两个,我不知道自己回去后,该如何应对曾经热闹如今却空寂寂的屋子。它一定冷清得让我难以想象,而我内心接受不了这种冷清。我总在想,母亲又是如何坚强到独自一人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长夜的?在父亲去世后的很长时间里,我的心,没有沉浸在想念父亲之中,却一度被母亲的孤单所掏空。

我便邀请母亲来宝鸡,我想用给母亲换个环境的方法,来安慰她触景生情的难过。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无奈而被动地逃离了自己喜欢而熟悉的事物。母亲来宝鸡,她的内心是欢喜的,欢喜我对她的在意。在客厅专为母亲支起的那张床上,母亲告诉我,在祖母去世后的这个春天,父亲开始打土块垒院子。你爸纯粹是累死的,你爸一点儿不听我话,那么多的土块,他一个人和泥,端模子,翻晒干,再搬回家,又一块块垒成墙,我咋说都不听。

母亲的语气很激烈,甚至有些恨恨的,或许,母亲是在用假想的怨恨覆盖她对父亲深深的依恋和想念,这样,母亲的心里就会好过一些。

母亲千想万想都未曾想到,父亲真的得了大病。病病歪歪几十年,父亲没有几天舒服的。母亲除了多干活,从没有在语言上心疼过父亲。在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的心里,最深的爱便是行动。母亲不会整那些虚伪没用的玩意儿。

已66岁的父亲,似乎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时日已不多。很多个傍晚,吃完晚饭,母亲还在灶台上收拾,父亲就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朝远处望。不知谁家的狗因路人的惊扰而狂吠,很快,狗叫声连成一片,在渐渐暖起来的夜空中盘旋。多一层院子,就多一层安全。母亲喂的有鸡有猪;秋天,还有母亲从地里捡拾回来的庄稼,均匀摊晒在门前。如果是早些年,母亲可以扛着满袋的玉米,顺着梯子三下两下就爬到房顶。如今,这只能是母亲迫不得已而放弃的一个被撂荒了的过去。此生,母亲再也不能够了。

父亲拖着十几岁时在老家下井挖煤累坏了的身体,独自一人干下了这沉重无比的泥巴活。母亲和父亲结婚后,无论外面还是家里,坚韧好强的母亲再没有让父亲干过一次重活。而这一次,母亲再也无法帮父亲了。

那年已55岁的母亲,因肾囊肿,刚刚做过手术。或许,母亲此生都无法再承担繁重的体力活了。每每想起,母亲总是悔恨交加,认为自己的病生得不是时候,是自己拖累了父亲,害死了父亲。

其实,父亲也曾在冬天来过宝鸡。我结婚的第三个年头,父亲来信说:我和你妈秋收完,去宝鸡看你们。我就盼着,感觉日子一天一天好长。真到了那一天,收到父亲的电报,说只有他一个人过来,我就很失望。儿子正上幼儿园,总是感冒发烧咳嗽,如果母亲也来,可以帮我做家务,可以帮我带孩子,而父亲什么也不会———想起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既使是因生活所累,如今的我也羞愧得无地自容。

还有最大的问题是,父亲来了怎么住?夕阳透过阳台门玻璃照进来,落在客厅的地面上,也照在摆满了乱七八糟东西的电视柜上。我手捏着电报,站在客厅里愁容满面。屋外是空寂的冬日景色,楼后的花圃,此时大片的空地都闲置下来,再远处,是桥梁厂的广场,灰白色的水泥小路曲曲折折如蛇一般蜿蜒在绿色的草坪上,紧挨着的马路上,车流如梭,每一只车轮,都能找到自己行走的方向。很快,家人都下班回来,两个孩子,喔喔和洋洋(我爱人大妹妹的儿子),在屋里追逐嬉闹,从这间跑到那间,几间屋里都装满了他们的欢笑,却没有一间屋,可以在夜晚,展平千里迢迢来看我的父亲那黑瘦衰老的身体。我默默做晚饭,直到吃饭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和婆母说;直到不得不说———再有几小时,父亲就到宝鸡了。

临睡前,我和婆母终于商量出了结果,确切地说,是婆母的主意,这也是最好的办法。我只能接受。我把里屋的小沙发挪到客厅,然后连推带拉,把客厅的长沙发弄进里屋。当时,我内心是不情愿的:作为女儿,我也无法接受和父亲在夜晚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混蛋。

我和爱人去接站。凌晨四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耳边“呼呼”直响,凉风紧紧地追随着我包围着我。我的心却是暖的,之前父亲住宿的为难早已烟消云散。这毕竟是我结婚后家人第一次来看我。虽然来的并不是我期望的母亲。

父亲小心翼翼地踩着车门踏板下来。在看见父亲的那一刻,似乎三年的光阴飞逝而过,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父亲就老了,黑了,瘦了,矮了,头发也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是加深了许多。父亲手里紧紧拎着我异常熟悉的军绿色的帆布包,包是母亲做的,很大,此时看着鼓鼓囊囊,不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我曾给父亲回信说,人来就行了,路远,什么都别带,我这里啥都有。可是,父亲还是没听我的话。吃完晚饭,父亲进里屋,包就在他睡的沙发旁放着,他蹲下身打开,把头转过来喊我,见我过来,并不起身,只是把左手举起来,是两大把水蓝色的毛线。这是给喔喔带的,你给他打毛衣穿。父亲又掏出一块灰色的布料,这是给你婆婆的,让她做身衣服。还有葡萄干,是你两个妹子的,每人一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重复着信里的话:给你说什么都别带,路这么远,我这里啥都有啊。父亲站起身,坐到沙发上缓了口气才说道:怎么能空手来呢?不给你带东西,可是还有孩子和你婆婆呢。午后的睡眠让父亲稍缓过来,粗黑的面颊上隐约透着两坨红润。我知道,父亲带来的毛线和布料,应该是家乡最好的东西了。我想象得到,在父亲动身前的某一天,父亲和母亲曾怎样在简陋的营部商店里,商量许久后才挑选下它们。后来,我用那些毛线,学着给儿子织了一件背心穿上。虽然,那是儿子的毛线衣里唯一一件化纤的织物,但它绝对配得上我日日夜夜里一针一线的编织。

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婚姻使女人成熟。如今想起刚结婚时的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懂。那一晚,还是婆母早早提醒我说:去给你爸打洗脚水来,让你爸早点休息吧。父亲洗脚的塑料盆,也是婆母前一天买回来的。感谢我的婆母,是她这次温和的指点,让父亲享受上了我做为女儿在细微的现实生活里唯一的孝心行动。日后,每当我想起自己曾给父亲打过一个月的洗脚水,对父亲的愧疚,就会减轻许多。

父亲很少单独外出,虽然我给了父亲一把门上的钥匙,用一根绳串起来,让父亲挂在脖子上。黑色的线绳,在父亲白发的映衬下是那样的显眼。父亲只用过一次,闲转到自由市场,那里有一个棋摊儿,也都是和他年龄相当的老年人。看他们下棋,父亲打发了一下午的时间,虽然这期间父亲一句话都不曾说过。返回时,却用钥匙打不开屋门。父亲弯着腰,偏着头,使劲开,开出了一身的汗,直开到屋里人听到动静打开了门。却是陌生人,一双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怀疑的目光,直看到父亲唯唯诺诺地退出楼道。父亲记错了单元。

偶尔,我也和父亲闲聊,都是些家长里短琐琐碎碎的事情,如烟火般,很快因消散而忘记了。倒记得父亲曾说起过自己戒烟的事———是在我发现父亲又抽上了烟的时候。记忆里,父亲是不抽烟的。而父亲一抽烟,婆母就开始不停地咳嗽,我就开始难为情。婆母嗓子一直不好,心里我便有些埋怨父亲,当着婆母我又不好说什么。没人时,我便问父亲怎么又开始抽上烟了。父亲笑笑,说自己并没有烟瘾,说自己是几抽几戒几复的老烟枪了。年轻时,和畜牧队的小伙子们一起值夜班,长夜漫漫,就学着抽上了;结婚后,戒了;你们出生了,又抽;到八几年你们都上学了,又戒了,省了两年的烟钱买了个小收音机———你妈死活不给我钱买。父亲说到这儿,语气中并没有埋怨母亲的意思,倒隐约有对母亲的思念。朝夕相伴的父母,第一次,因为我有了久别;第一次,父亲的烟雾,因为孤单,飘散在陌生的房间。

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父亲就睡在门边。每天我进进出出,下班回来,父亲大多是坐在沙发上,眼皮底下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床,床上除了被子枕头,还凌乱地放着儿子的衣物和玩具。再远处,透过窗玻璃,是一片被主人遗弃了的桃园,零零星星还有几棵桃树,枝桠上残存的叶片,在风中孤寂寂地摇动。很多个凌晨,我醒来一睁眼,父亲大多又都是坐在沙发上,眼睛望向窗外;窗外黑蒙蒙的,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父亲是在什么时候醒的,我也不知道父亲在长长的夜里,到底睡了,还是没睡。

比起父亲在宝鸡住的硬沙发,我再回新疆,又多了一个住处。

1997年的7月,弟弟结婚,我们一家三口回去,正赶上学生放假,也是新疆旅游的旺季。去单位的订票处等了几天,卧铺票依旧没买上,只能坐硬座回去。

买些什么回家呢?似乎买再多的东西,都不能弥补因路途遥远而让我产生的平日里对亲人们的疏离。收拾了换洗的衣服,就欢喜上路了。白天,我和爱人坐在座位上,四岁的儿子正是调皮的年龄,满车厢乱跑,从这头到那头,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晚上,兴奋了一天的儿子躺在座位上睡,我站在旁边用身体挡着,以防他翻身时跌落下来。爱人就站在过道。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维族男人,从爱人和他的闲聊中得知,他是新疆醫学院的医生,去内地学习后返回。他高大而帅气,有着一双我喜欢的忧郁而深邃的眼睛,和人对视的时候,瞳仁里似乎会漾起水波般的陷阱。天一黑,他就钻到座位下,就在我脚边,无论我是脸冲着他,还是背对着他,都能看到他展开的身体,年轻而激越。我的目光不由自主。

第一夜,我勉强撑得住。第二晚,夜已深沉,车厢里鼾声四起,很多人都睡了。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塑料布铺在地上,然后坐下,把因昏昏欲睡而显沉重的头靠在儿子的身体上。我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脖子酸痛。车窗外漆黑一片,只有火车的行驶声,在寂静的夜里更显轰鸣。爱人就站在我身旁。我起身把带的小包拿过来放在地上当枕头,躺下。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屈辱的,但实在太困了,困到我已顾不得体面,困到我战胜不了自己的身体。

我下了车,爱人牵着我的手。我们拼命朝前走,似乎最前方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们的灵魂。最终,在一片花海里站定,我白色的连衣裙在万花丛中是那样的美好。不远处,就是我家的老院子,我的心安定下来。爱人用水波般的眼神望着我,我轻轻抬起头,当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整个身体,似乎被春天的雷电击打了一般,疯狂地抽搐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逃脱,却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爱人轻摇我的双臂,我再仔细看他,竟是那位维族医生。

我从梦境中被人推醒。是那位维族医生。我的一条腿,在熟睡中不自觉地搭在了他的身上。即便是梦中无法控制的动作,也让我的内心尴尬万分。想起梦里的情景,我更是无地自容。天已微亮。

把肉身展平的这张床,是多么的重要啊!而围着床的那四面墙,更是关乎到人的尊严。难以想象,人在睡眠中长期没有安全感,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有谁,能淡泊到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呢?

在最寂静的凌晨,我们下了车。那位维族医生比我们下车晚,却走到了我们前面。快进地道口的那一刻,他回过头来张望,而我也正朝他望过去。人群里,我一下便捕捉到了他如两潭泉水般明亮而洁净的眼睛。很快,熙熙攘攘的游客如同沙漠中的沙粒,三下两下,便把他淹没了。

站在广场,天已大亮。我抬起头,望了一眼湛蓝高远的天空,一阵晕眩袭来,我便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双脚,拚命踩实故乡的土地。太阳,已露出一小片红晕,很快又露出一丝红线,开始慢慢伸缩着挺进。虽是夏日,空气中依然有些凉意。我打开包,翻出儿子的薄外套。儿子似乎还未睡醒,我拽起他僵硬的胳膊把衣袖给他套上,在我系好最下端那粒纽扣时,太阳一跃而起脱离了地平线。像是一个伟大时刻的突然到来,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抹上了一层金黄。

汽车站就在火车站的西面,中间只隔着一條马路,来往的行人倒没见几个,却满满当当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早餐摊。白米稀饭的蒸汽从铁桶上冒起来,像一团磨砂的棉花糖,香糯的味道四处飘散,包围着每一位路过的人。好香啊,我被热腾腾的感觉吸引着。火车上的两天两夜,都没有好好吃口热饭了,胃里冰凉空寂,感觉自己就像一截被霜打过后又掏空籽粒的秋黄瓜,而儿子还那么小,怎么受得了呢?

我停下脚步,给爱人打了声招呼,便让摊主给装一碗稀饭。摊主是个30多岁的男人,猛一看像是维族人,蓄着阿凡提式的胡须。他问我,你们是哪里人啊?我们是石河子142团的。我的回答里,有着无法言说的骄傲。

家乡真是一枚定海神针,给游子以心安。

弟弟的新房,在昌吉与石河子之间的乐士驿镇上。下车时,快一点了,我站在马路边,不知该往哪里走。正是午饭时间,南面空旷的广场上不见一个人影,密密实实的房屋,错落有致地在远处铺排。正踌躇间,广场西面的马路上跑过来一个人,我一眼认出是母亲,便拚命朝她挥手。

我前前后后去看新屋子。楼房的结构,一进门的过道很宽,母亲说要停放摩托车,这才想起新屋没有院子,心里便有些遗憾。没有院子的屋,像一颗树没长全叶子,似乎少了丰富多彩的内涵。

去吃大盘鸡。途中,偶遇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高而瘦,驼着背。母亲老远看见他,就疾步上前去和他打招呼。那个人的外表让我产生极度的不安全感;眼睛深陷,似乎是因转动太频繁而消耗了过多的精气神引起的,而和我目光一触,立马挪开,似乎做贼了一般。从母亲和那人的对话中得知,弟弟新房的宅基地是借用他的。弟弟还未从团场正式调过来,没有划分宅基地的资格。直觉告诉我,此人非良善之辈。或许我一语成谶,没过多久,他因偷厂里的木头,被贬到其它车间,大家都很孤立他。没过多久,左手被卷进机器,只得残养在家。

吃完饭回来,母亲催我快些休息,我躺下,却怎么也无法入睡。盖房时,父母给自己也盖了一间,大概二十几平方,就在弟弟的新房旁边。等我们老了,就过来住。父亲说这话时,满脸的喜悦及骄傲。老到动不了,有儿子陪在身旁,是多少父母的心愿。我为父母老有所依而感欣慰,又为自己的远嫁生出一些无奈。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远离父母总归是一件自私的事,可谁又能逃脱人挪活树挪死的想法呢?守在父母身边,日子过得辛苦而凄淡,会让父母更糟心。猛地又想起这房是自己的,房下的地基却是别人的,心里便很为弟弟担忧。迷迷糊糊总算睡去,又梦见有人站在屋前,让弟弟把房搬走,说地基是他的。那人凶极了,一双深陷的眼睛如鹰隼,一下就把我吓醒了。

第二天一大早,便和父母商量回142团的家。祖母一个人在那里,守着几间屋子的空旷,守着一方院子的风声,守着一棵沙枣树的荫凉,守着上次我们回家时那条小路上留下的脚印,守着记忆里我们成长时经年不去的笑声。

已经忘记我推开家门时祖母正在忙什么,但我记得祖母看见我时的惊喜,记得我进屋后不到十分钟就吃到嘴里的荷包蛋;记得祖母望向我的目光,还像我小时候那样温暖。

父亲垒院墙的屋子,并不是我们最初的那个家。

弟弟结婚的那个秋天,某个周六的清晨,我刚起床,就接到了父母打来的电话。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他告诉我,今天搬家,搬去和弟弟一起住,东西都收拾好了,车也联系上了,特意打电话告知我。得知了这个消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担忧,也有父母没有提前和我商量的不悦。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没道理,父母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是和婆母合住过的人。知道同挤屋檐下会出现怎样的矛盾,但面对父亲的喜悦,我却说不出任何阻拦的话。即使说,也已经晚了。母亲还告诉我,弟媳怀孕了,需要人照顾。我知道,这是父母为此次搬家找到的最好的借口。挂完电话,我随即就理解了父母的喜悦。升级当了公婆的人,在花光辛辛苦苦一辈子积攒下的老底之后,迎进门一个如花似玉的新人,任谁都会憧憬着新生活的到来,渴望儿子媳妇温恭孝顺,巴望孙子孙女绕膝而乐。但生活却是残酷的,在日积月累的繁琐中,一点点一点点把当初期望的美好感觉慢慢消磨掉。以后是个未知数。人都想把日子过好,可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说不出口,却能感知到,即使能说出口,也必须闭紧双唇,以免把事态扩大化。这是人心隔肚皮的悲凉,这是一种拼了命对人好,却无法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无奈。

被父母丢弃的那个家,是我们姐弟妹三人长大的家。即使时隔多年再回去,闭上眼睛,我都能摸到门朝哪开风朝哪吹;闭上眼睛,我都能感知哪里有坑哪里铺砖;知道清晨的第一缕晨曦落在哪一片房泥,知道黄昏的最后一丝余霞映在哪一截矮墙。可是,就在这一天,父母怀着喜悦的心情,怀着对新生活的期望,把自己以前的生活,连根拔起。

被父母丢弃的那个院子,是一家人齐心协力垒起来的。父亲挖土,母亲担水,我来端泥,弟弟抹平。如果一块土块上曾落下一滴汗水,我们每人都占了四分之一滴;如果一块土块上能映见人影,我们每人的影像都会同时在上面显现。那一年,我只有十五岁;那一年,因为端泥,我落下了终身都携带的毛病:只要用力过猛,就会咳嗽不止。而生活中,让我用力过猛的时候是那样多,每咳嗽一次,我就会想起被父亲卖掉的院子,想起我真正意义上的家,我的心,便如刀绞般疼痛。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会常常想起老屋,惦记着搬进新屋的父母和祖母。父亲常年有病,而母亲脾性直率,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祖母性格温婉,身体虽硬朗,但已经到了走路都需人搀扶的年纪。每每想起他们,我多么希望养大自己的三位亲人能合体为一。这个完美的人,具有母亲的能干,也兼有父亲的智慧,更蕴含祖母的温婉。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该会给弟弟少添多少的麻烦啊。

我的担忧不无道理。1999年的最后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吐血不止,医院诊断是胃出血,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和妹妹商量着回去,母亲阻拦,说她在医院照顾父亲。我和妹妹只能寄钱。而同一家医院里,不同科室住着我要做心脏搭桥手术的舅舅。日夜耗心的操劳,让母亲精疲力竭,半个月的时间,就让曾经澎湃如能载动任何船只的河流般的母亲,远离了健康。母亲得了三高症。

很多年以后,母亲说起父亲这次生病,依然悔恨不已。那晚临睡前,父亲的胃又痛起來,药也吃完了,黑灯瞎火,药店又很远。母亲看着躺在床上疼得呻吟不止的父亲,就跑去厨房,饭碗里倒上开水,搅拌了一大勺花椒粉让父亲喝。最初,父亲抵触这碗黑乎乎的中药般的汤剂。花椒是止疼的,你喝下去就不疼了。母亲对父亲说。母亲知道治牙疼的小偏方是塞一粒花椒,便如法炮制。或许父亲实在是疼痛难忍,也或许觉得母亲的说法有道理,父亲喝了下去。半小时后,父亲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那个夜晚,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汹涌地从天空落下。弟弟背着昏迷不醒的父亲去马路上拦车。身后的雪地上,父亲吐出的血,宛如寒冷中衰老而飘零的残梅,一片一片,让人不敢落目。

好在父亲终于出院了。住院费却无法报销。父亲的户口还在兵团,看病须先由团部医院同意后再转到市医院才能报销。养病的半年里,父亲经常透过窗户望向远处的山。没有院墙的遮挡,山看上去很清晰,却似乎一天天在变小。天热起来,山上的雪融化了。父亲的身体和意识也慢慢缓了过来。必须再返回兵团生活。

可是,原来的家已经没有了。三年前,父亲以400元钱的价格,卖给了来新疆打工的一户甘肃人。

父亲不在了。那一天,是2004年的7月8日。临睡时,电话铃声响起来。是妹妹。我的心一下就揪紧了,立马预感到不好。先是听到妹妹压抑的哭声,然后她哽咽着叫了我一声老姐,之后,便失声大哭。几小时前,妹妹曾打来电话,说父亲喷血不止。正是黄昏,我无法呆在家里,出了门,一直朝西走,到了清姜河畔,残阳如血,正缓缓落向地平线,河水也被映得血红。怎么看我都是心惊,便不敢再立桥上。心里一直渴盼着奇迹能发生,可是,等到的依旧是噩耗。

我没有哭。爱人问我该怎么回去,我坐在床边,表情僵硬,说不出一句话。爱人转身去收拾东西,然后拉我出门去往火车站。站在机场航站楼前,天还黑着,亮了一夜的路灯依旧璀璨明亮,而属于父亲的那盏生命之灯,却油尽光灭。

坐定候机厅,疲劳极致,我把头靠在爱人肩上,眼泪一下流出来,如雨季的河流般汹涌澎湃。这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个人的肩膀可以让我来靠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个人的心里会如此惦记着我了。

到连队时,已是下午四点多。我边给妹妹打电话边往学校走,让妹妹来学校门口接我。父母新搬的家,还在我熟悉的连队里,却蜷缩隐藏在一个我陌生的角落。仅凭自己的力量,我已无法找到回家的路。

屋子又小又暗,中间放着一个破旧的铁盆,燃烧殆尽的纸灰在我推开门的霎间被风带起,有几片飘出盆外,关门的瞬间就轻轻跑过来围在我的脚边。父亲,你是在用这种方式迎接我吗?母亲躺在床上,听见门响抬起身子。我放下包,跑过去抱住母亲的头,揽在我的胸口。

喝了热水,烧过几刀纸,我和妹妹打车去团部医院。当我推开冷藏柜的门,父亲脸色红润,短小的如同装在盒子里的婴孩。这冰冷的小小四壁,只是父亲通往天堂的中转站。

母亲说,父亲住院期间还惦记着自己曾说过的话,惦记着要把自己母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和自己的父亲合葬。我不知这是父亲对祖母的承诺,还是父亲自己的意愿。这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也成为永远都不可能再实现的事。

父亲火化的当天,就又进行了土葬,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埋在了乐土驿。那是一块陌生的土地,陌生到父亲领着小脚的祖母,需重新使用一遍四十年前从老家河南千里迢迢来新疆时的艰难;那也是一片遥远的土地,遥远到父亲和祖母再也无法把用尽了一生疼痛的身体,安放进有着悲苦记忆却从未停止过想念的故乡;那更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埋在那里的人,全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父亲领着和自己相依为命了一生的母亲,需再次捡拾起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假如有来生之说。

压实最后一锨土,我放眼荒野,东一片蒿草,西一片乱石,盖不住脚下青灰色辽阔而寂寥的地表。远处的山,倒是近了些;希望这里离天堂也是近的,父亲和祖母,走得就不会太辛苦。再看一眼脚边的两座新坟,父亲和祖母的影像却是我多年前见过的样子;有多少年,我都不曾回来看你们;有多少年,我都以为和你们相处的日子还长。此后,这小小的两堆土下,土下两个小小的坑,便是你们安身立命的地方。

第二天,我和妹妹开始收拾东西。打开柜子,除了过年走亲戚时剩下的几瓶酒,再就是父亲生病住院其间亲友看望时拎来的几盒保健品。在母亲的床头,有父亲用过的一只老式计算器,只有巴掌大,按键和米粒一般。我给母亲说留下做记念。那是一个父亲用坏了的计算器。

于母亲而言,父亲的离去,开启了她需依靠子女生活的模式。父亲也许不会想到,自己费死巴活给母亲盖下的院子,因他的离去,在我们姐弟妹极力地劝说下,最终,会被母亲无奈地遗弃。

此时,我坐在位于渭河边住宅区宽敞的家里,写完此篇最后几个字。深秋的夜,四周空寂冷清。我听到了渭河水流向远方的声音。水啊,你从哪里流来?又流去哪里?我轻声问自己,问天地,问神灵,却没有谁能回答我。人,出生于土地,若干年后,尸骨和血液又埋进泥土。土里安身,一股子水里,会冲走多少的泥土?水中立命,一捧子土里,又会埋藏人多少远方的期待?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水啊,水啊,你只是流经我的身边。

责任编辑柳江子

作者简介:楚秀月,女,新疆人,现居陕西省宝鸡市。2016年5月开始业余写作。热爱生活,崇尚简单。用温柔的心书写温暖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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