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事项
2019-09-10吕志军
“通知下午开会,有重大事项宣布。”郗总经理给办公室刘主任交代。
“重大事项”!虽然刘主任嘴巴严得能装住火,消息还是迅速传遍了单位的角角落落,也引起了所有人的高度关注。
主要是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上星期上级人事部门才来搞过民意调查,单位又正空缺出一个领导岗位。郑副总经理调走以后,他的岗位一直空缺。半年来,人们的说法各异,都是围绕这个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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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空降呢,还是内部提拔?刘主任心里不住嘀咕。他关注这个岗位时间长了呢。也应该啊,哪个单位不是办公室主任最有实权,也最容易被提拔?办公室干嘛的,就是为领导服务的。领导说我要去开会,办公室给派车。领导说我要出差,办公室把来回机票要订好。领导说单位要待客,办公室要把接待室一切安排妥当。一个单位,一把手抓哪几个部门?一个财务,一个人事,一个办公室。财权人权是单位掌控的核心,办公室是运转和落实这个核心的发动机。办公室主任不好当。既要把一把手伺候好,也要平衡好其他领导的关系。一把手是办公室主任的视力方向,指到哪儿,打到哪儿;其他领导是办公室重点关注对象,说什么,就要配套什么。至于其他部门和人员,有余力就关照,没余力就只好如此了。
因为办公室主任列席总经理办公会,兼任记录员,办公室主任就像排名最后的领导。虽然没有投票权、议事权,但知情权却并不比任何人差。为啥?所有领导派活儿都要通过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还起着与上级沟通的职能。上级要安排什么工作,往往先找办公室。上级的意图和安排,主任比单位一把手知道得还早。明天您去参加典礼。明天您去开会。明天您要出席讲话。正副领导们每天去单位,接受的是办公室主任安排的任务。一个强势的办公室主任,往往比有些副职领导还威风。如果想限制哪个副职,一把手未必做得到,但办公室主任肯定能做到。要出去?车派完了。要开会露脸?安排别人参加去了。作为领导,谁还天天去问办公室要任务啊。更不能去问上级:领导,最近让单位干的都是些啥事呢?这样的话,就会显得领导不懂礼数,沉不住气。也因为天天围着领导转,办公室主任就更被领导熟悉,才能更有机会被上级赏识发现,更容易被提拔。
郑副总经理调走之后,刘主任就盯着这个岗位呢。他早已打听过了,上级不会派人来,只会从单位内部提拔。那提拔谁呢?人事部来民意调查的时候,面子上他和平时无异,该端水端水,该递烟递烟,偶尔也不忘和领导开个玩笑,把气氛弄得轻松活跃,内心里却机警着呐。趁着送客的时候,他很随意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快补职数了?来人也没有回答。他就想,的确可能快了,说不定这次民意测验就是为这个事呢。领导越不明说,就越重要。如果不是这件事,郗总怎么能用“重大事项”四个字?
刘主任领着人一边布置会场,一边想着心事。如果领导宣布:单位要补足领导岗位,刘主任被确定为主要考察对象。那我该怎么表态啊?或者,郗总说,咱们应该把有能力的人选出来,大家好好考虑,用为单位高度负责的态度迎接上级的考察。那就表明,郗总在为心目中要上的人统一思想了。让一把手把自己往上推,必须要向领导表决心,我能干好工作。更要向领导表忠心,不管领导走到哪儿,我都跟到哪儿。领导手指的方向,就是我行动的目标。当然啦,现在要低调,谨慎,稳妥。决心忠心郗总早就明白的,关键是现在不能出半点纰漏,给竞争者任何攻讦的借口。刘主任把几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又默默梳理了一遍。那几个人的缺点他都了解,而自己几乎完美無缺。自信的微笑挂上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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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如期举行。
“我要宣布一项重大决定。先让我们认识一个人”。郗总的话通过话筒穿透力十足。每个人心头一震。
“他天天坚守在岗位上,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刘主任心里暗喜,这话就像是对他的量身定做。
和他想法一样的,是新闻科张科长。
张科长今年三十八,是单位最年轻的科长。别看年龄轻,但张科长有别的人没有的长处。他干活不出声。信息社会,单位怎么可能不和新闻单位打交道呢?再说,单位还是窗口单位,外宣工作更重要啦。单位里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通过他的手宣传出去的。找亮点,整思路,列提纲,寻材料,写稿子,领导做的事情,经了他的文字,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电视里,报纸上。干了几年后,他总结了一套宣传策略。比如,单位做的一般的事,自己动手写,把其他方面的事改换角度也写进来,材料就显得丰满充实,发表就容易得多。单位干得确实不错的事,他就邀请媒体来采访,既可以让自己轻松,认识媒体朋友,和新闻单位搞好关系,又能借助媒体的力量,让领导感到荣光,意识到外宣部门的重要性。再比如,单位做事,要有新闻意识。往往是同样的事,把它和政策联系在一起是常态,把它和新闻话题联系在一起,就成了热点。在做事之前,先寻找这样的由头,在讲话里、程序上、内容中多少体现一点,就会很受媒体关注,宣传效果会好很多。张科长现在可是红人,郗总说,以后不论什么活动,都要和张科长沟通沟通。这话什么意思呢?是给张科长了一张参与筹划各个活动的通行证啊。有了这个尚方宝剑,张科长的意见就渗透到了各个角落。只要他往那儿一站,就能看出他是一个人物。越是这样,张科长言语越少。他看着大家忙碌,想发表意见就说两句,不想说话就闭着嘴,就在现场看。他知道言多必失。他的战场在文章。他通过每一个刊播的字,传递自己,征服领导,也联系世界。他在纸上,悄悄码积他的地位和分量。
现在郗总不就是在说我吗?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评语啊!张科长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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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和任何人拌过嘴,每个员工都在他心里占有重要地位”。郗总的这句话又打破了张科长的美妙心事。不是因为他的稿件里主要是领导,而是他真的和别人吵过架。有一次媒体来采访,记者说,单位做的事,不能总是领导怎么说,群众的话更有说服力。他带着记者去找小吴,单位里的小年轻们的头儿。小吴却很不配合。你猜他怎么说,我认为这个事可以做得更好。世间的事都是有瑕疵的。更好的做法永远是下一次。但我们要说这一次,明白吗?小吴说,不好就不好,我说不成它好。你看,你看,怪不得大家叫他刺儿头。给你机会却不要,硬是把自己弄成愣头青。记者失望而去。报道因为小吴的话黄了。张科长和小吴吵了一架。这也是他以后更少说话的一个教训。
可是可是,这不能成为不提拔我的一个理由吧———我可是为了单位的声誉和小吴吵的啊。
听了郗总的话,人力资源部大张部长长吁一口气。叫大张,是大家为了把他和宣传科张科长相区别。嘿嘿,多年的隐忍,还是值得的。不是吗?大张部长默默庆幸。我把每个干部员工都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上。人力资源部是干什么的,就是要按照领导的意图,布局,张网,把控。让每个人都能和领导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一驾马车跑得快,除了领导带得好,还要把马车的各个部件拾掇好,不能跑着跑着散了架。人力资源部既是资源调节器,更是人力润滑油。大张部长这些年不容易。每一次人事调整,从民意调查,到双向选择,岗位调配,哪一次不是周密地安排,细致入微地做思想动员和意识认同?而一个岗位调整到位,还有后续各个部门间的协调,人际关系润泽,工作交接过渡,乃至工作思路的调适。单就各位领导之间能否达成共识,形成一致意见,都要花费大量的精力互相传话,利害对比,利益交割。单位不断取得成绩的背后,大张功不可没。尤其是,在做思想工作中,大张和被调整人员推心置腹,创造性地把私底下的人文关怀和单位里的工作要求高度结合起来。他给甲说,今天街头新开了一家饺子馆,纯手工,皮薄馅儿多,咱去尝个鲜。吃着,大张说,你看,科研岗位太累,而你孩子要送要接,去宣传部吧,那里稿子提前就能写好,会完按时回家,不会耽误孩子。乙不想离开办公室,大张晚上去了乙的家里,两人抽着烟促膝交心。兄弟,哥是过来人,你还年轻,是单位培养的对象,创新部是啥部门?单位的未来啊。你就是让哥去创新,哥没有你的才华啊。老总交待我几次了,一定要创造机会,扶你一把。去吧。
大张部长的良苦用心真没有白费。他年年评优是先进。理由很简单,他几乎和每个人都交过心,他总是站在每个人的立场做事情。他和大家都是朋友,大家把他引为知己,有什么想法总想先告诉他。人力资源部长的权威体现在哪儿?体现在虽然不是单位的一把手,却把一把手的权力运用得风生水起。他不是领导,却胜似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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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最早来单位,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郗总的这句话最让创新部乙部长共鸣。自从听了大张部长的话,乙欢天喜地地到了创新部。他不再打麻将了,也不玩电游了。他不再郁闷,浪费人生。他明白自己的肩头有了沉甸甸的责任,这责任关系到单位百十口人的未来。
这是一家老单位。之前是半官方的事业单位,还承担着部分政府职能。但随着国家体制改革的推进,被转制为企业。人事由政府掌控,领导由主管部门任命,但自收自支,生计自力更生。眼见得原先半官方红利渐渐吃尽,必须要学会走市场化道路。可是这谈何容易。一个转企,就像一个架着双拐的病人,突然要他丢了拐杖,自己去走路,那种失衡感和胆怯,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他不去走,就只有饿死,国家把他抛开来,是因为时代不同了,他必须要自谋出路。国家太庞大,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轻装上阵。国家就像母亲,期盼着子女要强。要强的子女就要离开母翼的护持,自己闯出天地。郗总被调任到岗,面临的是改革后的阵痛。好在,单位挺了过来。稳定了初期的惶恐,郗总开始施展手脚。在节流的同时开源,成立创新部,企图用创新项目为单位再续辉煌。一批年轻人被调往,乙就是其中之一。几年后,乙升任部长。乙部长把自己活成了一只陀螺,自转的陀螺。他每天早早到了单位,沏上一杯茶,开始一天的辛苦。很多时候,他耽于某个奇思妙想,茶水早已冰凉而不自觉。方案成熟,他就会带领部下,到一线去,搞调研,跑市场,把方案变成真金白银,输入单位的账户。去年,他做了一个项目,挣了三百万元。单位嘉奖,部门每人奖励五万元,奖他十万元。他看到单位车辆紧张,用自己的奖金买了辆汽车,交到部门公用。
乙部长常常忘记回家,家里干扰因素多,办公室里安静,他的很多创新成果诞生在办公室的夜里。郗总说,如果再多几个乙部长,我就可以安心退休了。因此很多同事都说乙部长是郗总的接班人。但在乙部长心里,他没有想过当什么领导。他废寝忘食,他和年轻时吊儿郎当的自己作别,他有了新的目标和任务。他活在自己的价值里。他想人真的是个奇怪的动物,可能懵懂无知,可能嬉皮笑脸,可能破罐子破摔,但真的某一天,可能豁然开朗,悚然顿悟。这种思想,让他对过去检讨,对未来充满兴趣和渴望。他的经历和变化,使他越发感谢大张部长对他十字路口的劝导。柳青说,人生关键的就那几步。他的关键步伐被大张部长把握,从而他也把握住了自己。活着就是创造,或者是在创造的路上。不管这创造有多大有多小。有就是价值所在。这种价值被人认可,让人欣慰,就像郗总的话。郗总看到了,同事们看到了。同事们打趣:你是郗总的接班人。果真如此,我也可以笑纳。因为我愿意让这价值升值。乙部长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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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乙部长为自己庆幸的同時,何副总经理正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郗总的每一句话。他已经五十五啦。他对上次的人事调整记忆犹新。谁不会呢?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升迁在意。他本来是总经理一职的有力竞争者。他是单位的元老。大学毕业他就分配来了。他经心经意,谨小慎微地生活工作着。几十年里,他看到了太多的教训。有人贪污,进去了。有人养女人,官丢了。有人麻痹,错过了机遇。他是农村人,来到大城市不容易。他没有任何背景,能够位列领导班子,更不容易。每年回家,他看到的是,曾经的同学,有的被黄土染成了白发苍苍,有的在乡镇为一个副科级别拼死拼活,有的当老师,病殃殃地站在讲台上,粉尘几乎粉碎了他们的肺腑。他是家乡的骄傲。他是第一个爬上省城行政领导岗位的农民的儿子。
但他又隐隐地失落。因为在单位里,很多时候他说了不算。他最大的功能是提议,这件事可以这样办。那个人可以那样安排。但也仅仅是提议而已。事情怎么做,决定的是一把手。人怎么安排,他干不过人力资源部的考察报告,甚至干不过办公室里每年对职工的考评。这些是拿数据说话的,而提议只是个人意见。在意见集中的过程里,自己的民主往往被淹死。他期望自己能够说一句算一句。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其实机会上次就来过。上级组织部来民意测验之前,他就挖到了风声。他是元老,领导排名第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转副为正。他是大家认为的接班人。在那段时间里,他频繁地找职工谈话,询问大家的意见,征询单位发展大计。他也明里暗里地许诺今后的人事意向。办公室刘主任说,何总,您肯定上,我是从心底里支持您的。大张部长表示,只要何总发话,人事调整他全力听从。宣传科张科长还特地赶制了一篇人物通讯,历数何副总对单位的贡献。乙部长虽不置可否,倒也并不反对。就连司机老罗,也不时凑到跟前来,递支烟:何总,您要是用车尽管言传,我马上就给您开出来,想到哪儿,拉到哪儿,今天这样拉,明儿个还这样拉!
每和人谈话,何副总总是要先倒了茶,让来人坐下谈。就是部下来简单汇报工作,他也会起立相迎,耐心听取。有人说,跟何副总去汇报,就像看他在汇报,部下都有些莫名其妙地不自然。但在何副总看来,这正是自己的虚心和谦卑。把部下往高里捧,他们高,自己就会越发高。
单位没有工会,谁家有婚丧嫁娶,他担负起工会主席的角色,领着办公室人员去慰问看望。就是退休职工,年节的慰问他也要一一过问。单位有一段时间没有专职书记,他又担负起总支书记的职责,定期请每个员工谈心,谈对中省领导讲话和会议文件学习体会,督促着大家勤勉落实。看到他这样的用功,郑副总也觉得没了竞争胜利的希望,托着门路调走了。
何副总信心满满。可是组织部调来了郗总。
有此一次教训,何副总越发低调和谨慎。
“大家在过节,回家团聚,他的每个假期都在值班”。何副总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郗总的讲话。是的,我就是这样做的。何副总总是在放假前就告诉其他几位领导,你们赶紧回,我没事,我来值班。仿佛他值班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或者是上级斩钉截铁的安排。他按时来,打开办公室的门,拿着报纸,把一条一条的新闻浏览,然后把领导的讲话作为精读,逐字逐段地研读,边读边把一些重要的话摘抄在笔记本上。他很少开电脑,那种机器玩意儿一个是他不熟悉,一个是他用了一辈子钢笔,他不习惯。眼看累了,手抄疼了,就到干净的楼道里去踱踱步,伸展一下有些发直的腰背。这时楼道无人,偶尔他把两只胳膊也抡起来,像慢悠悠的风车一样转动几圈。他觉着假期的值班,既清静,又清闲。还有一种整个单位都是自己的豪爽。
郑副总已经调走了。组织部每年都会调动一些人。郗总这些年把单位治理得有模有样,上级看在眼里,几次表扬。这就有了一种可能,郗总高升或调走的可能。而这可能,就是我的机会。何副总这样想着,笔记本上就记得更为详细,生怕漏掉了一句半句至关重要的话语。他手下的笔也更用力。我55啦。不经意间,他把自己的叹息也记录了下来。
6
郗总讲话的时候,马书记的思想一直在抛锚,他在想着李丽上学的事情。他本来不该在这时候想李丽,可是他刚刚接触到这个孩子,他就被她的情况震撼了。
李丽家在秦巴山区。这么说吧,秦岭是中华地理的龙脉,巴山是吴楚文化与关中文化的分界。两山之间是两种文化的交融地带,也是西部省份贫穷最集中的地区。秦岭和巴山上已经凿穿了很多孔洞,通了汽车火车动车,但终止于有些偏僻的深山无法得到经常和便利的光顾。李丽家就在阳紫县的深山里。马书记随省上扶贫办人员去扶贫,就在深山里遇见了9岁的李丽。小姑娘站在两间摇摇欲坠的泥瓦房前迎接这一群山外来客。与其说她感觉惊奇和惊喜,不如说马书记感觉触目惊心。他父亲在省政府做事,已经退休,他和郗总在单位共事。也就是说,这个早已经是城里人的马书记,还真没有遇到过这么贫穷的人家景象。他当即表示,这个小孩我来扶助。
他返回省城,从家里搜罗出来几十本少年可读的书籍,又去买了书包文具,带了一些山里难以见到的食品,购置了被单棉被,然后驱车赶往阳紫。当他给李丽把床铺重新整理完,陪她坐在檐下读书的时候,李丽哭了。马书记也哭了。
旁边的何副总拿胳膊肘捅捅他,说郗总说的“他工资和大家一样,却资助了数名学生,直到他们考上了大学”,就是说你呢。这时候,马书记对郗总的话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在想,我下来该怎么帮助李丽呢?修房吗?这个有她打工的父母去办。给她买个笔记本,让她能享受到城里也有的优质教育吗?山里压根儿就没有信号。他想来想去,还是先从改变她的生活条件着手。比如添置一台洗衣机,免得小姑娘大冬天还在冷水里洗涮。比如买个电击手电,她可以照明也能防身。比如定期给她送些蛋奶肉类,改善一下她的伙食,她正在长身体。马书记想着资助计划,一下子就收不回自己的思绪。他想同在蓝天下,天下的景致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李丽到底和自己哪里有不同,使得境况天上地下?我们生活在幸福里竟然还在天天抱怨,抱怨生活不公,命运不济。李丽会抱怨吗?她抱怨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跑十几里山路,去到只有三个孩子的学校里上学。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她的出路寄托在自己的勤奋和只上过高中的老师身上。她的父母呢?他们在打工,连一个完整的家都给不了她。就是有钱修了宽敞亮堂的房,可是,他们老了,她长大了,他们错过了对她的陪伴。当她出嫁之后,她怎么去讲给自己的孩子,我多么美好的童年少年?生我疼我的亲亲父母?甚至我憧憬而尊愛的国家?
马书记想着这些,就心痛得厉害。仿佛自己忽然醍醐灌顶,悟到了生命的真谛。他想到了乙部长说过的一句话,“我知道自己的价值”。他曾经暗自嘲笑过乙部长,一个半大小子,竟然在长他一轮的人跟前说什么生命价值。生命价值是什么?是在生活中发现了意义,这些意义让自己快乐,让别人舒服。它们让彼此成长。这也许才是同在蓝天下的普世。马书记拿起笔,开始在本子上列支部活动计划,他想把党日活动开到野外去,开到李丽家里去。让党的光辉不要畏缩在会议室,不要窝藏在笔记本里,让它照耀得更远更深。
我的文采不行,需要姚秘书给我写一份动员发言。
此刻,他深感到中央言之凿凿的迫切,那种没有直面就没有发言权的迫切,没有身受就没有深刻感同的迫切。
7
听到有重大事项宣布,姚秘书并不吃惊。她在上月给郗总写完一个会议发言稿的时候,郗总就曾叹气,怎么还不来考察啊?我们总不能一直缺胳膊少腿地工作啊。但当这个消息真的传出来,她还是有一些担忧。一半为郗总,一半为自己。
郗总是个行事泼辣的领导。在他上任之初,形势极为严峻,多少曾经在何副总跟前信誓旦旦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他们盼望的一把手不是他郗总,他们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这种默契形成了阵营。在何副总的阵营之外,还有郑副总的堡垒。最重要的是,郗总的上任,切断了单位人才流动的链条。不管怎么说,本单位提拔一位老总,原有的领导会自动上升一个身位,而中层里面又会晋升一位领导。同理,基层也会递补一个中层。这样会有一批人上升一个台阶。这种螺旋会给单位带来积极的激励。上升的人更有积极性,没有上升的人有一个盼头。可是外调领导把这种积极效应变成了对抗。郗总做好准备了吗?
经过半年的迟迟不动,郗总摸清了情况,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造。在姚秘书看来,郗总的意图并不是人事布局。拿人事布局来判断郗总,把郗总的境界就看低了。郗总想通过人事调整来破除衙门作风。这是单位的新出路关键。
这个单位最大的毛病在哪里?在思维。原来兼有一些行政职能,行政的最大任务是出政策而不是干活。单位转制为企业,最大的改变是什么?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坐在办公室里是出不了效益的。如果大家仍然端着官老爷的架子,摆着衙门的做派,这个单位只有死路一条。这也许就是上级外派领导的意图吧。
郗总把姚秘书叫到办公室,问,如果我要做全体职工讲话,你会给我怎么写?姚秘书有些为难。她给领导写了太多的讲话稿了。单位领导的有,上级领导的也有。给领导怎么写讲话?先得搞清楚听众对象,时间节点,政策要求,然后要摸清领导习惯爱好,兴趣思路,计划打算,更重要的是要把领导的长处发挥出来,把短板遮盖过去,还要把领导打造得高人一筹。在这期间,还要经得起中间各种审核和修改的折腾。经过这么些年的锻炼,姚秘书已经练就了说上几句话,就能把领导意图摸个七八分的本领。郗总这么问,姚秘书心里就有了底。她说,我觉得领导您是不是把几个年轻人提拔起来,让他们也锻炼锻炼,增添一些新鲜力量?郗总说,还有呢?姚秘书就又深了一层说,财务制度和奖惩制度似乎也需要修订一下了。郗总说,看来你还是希望修修补补啊。姚秘书心里咯噔一下。但她经历过了两任领导,并没有把自己内心的震颤显露出来。她意识到上任领导那种四平八稳的日子要过去了。
郗总说,请你想一想,如果你想干点事业,你会怎么做。他把事业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郗总最终没有让姚秘书写这个讲话。他自己写了,只有两页。核心词语只有一个:竞争。
那次大会开得很简短,但却像在一条小溪里扔下一块巨石,溅起的浪花几乎让河流改道。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所有部门的正副职全部趴倒,重新竞争上岗。那一段时间,告状信不断飞向组织部和纪检部门。但郗总的改革没有退让。据说,领导找他谈话,他说,领导如果觉得不合适,可以把我撤掉。
从此,单位风气为之一变。官僚习气大为减弱,大家都知道,坐办公室当官老爷的日子的确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的局面,多么来之不易啊!今天,郗总会不会再次有这样的举动?而另一半担忧,是姚秘书对自己的不放心。虽然自己已过而立之年,但在单位里仍然有风言风语。她想起宋丹丹在小品里的一句台词:作女人难,作名女人更难。现在的女人漂亮一点,就像是罪恶的源头。有人说,你看官员,贪污与养女人,是标配啊。一个有姿色的女人如果走上领导岗位,好像都是经过了脱裤子的程序。她很痛恨现在的一些官员的贪婪和虚荣,也痛恨一些女人的自甘堕落和下贱。但她不是这样的人,郗总也不是这样的领导。她担忧的是,在郗总这样的领导手下,自己能否担负起交给自己的重担。你听他怎么说:“他为单位做出了重大贡献,但荣誉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什么是对单位的贡献?就是把自己的才智奉献出来,让单位的荣誉和成绩得到彰显。姚秘书每写一次讲话和材料,她总是站在领导的位置去考虑当下要做的工作。她不是领导,可她是领导的大脑。这种强迫性的锻炼,开始是痛苦的,可是到了后来,就是一种享受。因为一个想法提出,经过一个一个环节的努力,它变成了现实,让众多的人受益。如果说这是贡献的话,荣誉名单里的确没有她的名字。姚秘书藏在荣誉的背影里。荣誉越大,背影也越长。但越是取得成绩,她越是发觉自己的不足。她提供的只是构思,那些实践的过程是同事们完成的。换句话说,姚秘书真的只是一个影子,要变成站立的实体,她火候还不够,甚至连司机老罗对于汽车的实操那种水平都比不上。
可是,郗总你为什么要这样表扬?
8
老罗摸进会场的时候,郗总刚好讲到“大家每天都在享受他的恩惠,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足够的报答”。
老罗去给上级送一份材料。走在半路就接到了办公室刘主任的电话,“送完不要逗留,郗总有重大事项宣布”。当时老罗的心就砰砰砰地狂跳起来。他能感觉到刘主任语气里的不同寻常。这种不同寻常只有过两次,第一次是组织部来任命郗总为一把手时。刘主任给他说,刘哥,你去接组织部领导。还不厌其烦地把给领导怎么开车门,怎么迎送领导,路上怎么应对领导问话,详细地给他交待了一遍,仿若他没有接过领导一般。怎么能不重视呢,那时候大家都期望能再上一步,如果何副总当了一把手,刘主任很大概率是要上副总了,这对刘主任是多么重要啊。你想想,领导是上级任命的,而中层是单位任命的。今天说你是,你就是,明天说你不是,你就被撤免了。这是质的区别。刘主任把领导们伺候得这么好,伺候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吗。
那时,老罗并没有有其他想法。他只期望刘主任升职了,自己的靠山可以更牢靠。
但是这次不一样。上周考察完,送組织部领导,领导在车上竟然一句话没有交流,连一个玩笑都没有。这太不正常了。虽然他接送过很多次领导,这种一路沉默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说明这次民意考察事关重大。近日里送郗总,郗总也没有提过任何这次考察的事。难道是郗总要高升,或者提拔的人已经拟定?
郗总来了这些年,几乎都是老罗每天接送。他知道郗总喜欢吃什么,爱看什么书什么电影,钟情哪家馆子茶秀,了解郗总家里的一草一木,熟稔掌握郗总家里人的所有情况。包括老家具体村庄和位置,丈母家住在哪个小区多少楼层多大面积,他家什么时候买天然气买电,他爱人嗜好儿子在什么单位。当然也包括郗总经常和哪些领导走动,找过哪些同事谈过话。如果郗总是女人,他就是郗总脖子上的那串项链。当然,郗总是男的,他现在是郗总的那根皮带,整天缠围在郗总不肥不瘦的腰上。
重大事项。这次郗总没有透漏过任何风声。重大事项。这是刘主任通知的重大消息。老罗似乎从中悟出了一些秘不可宣的信息。但他现在琢磨不透这些信息。他需要的是,赶紧回到单位,去当面聆听郗总的宣布。因为,刘主任升了,意味着何副总也可能外调或升迁。正主任升了,副主任也会递补。那这个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会考虑谁呢?
“大家每天都在享受他的恩惠,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足够的报答”!可不是嘛。谁每天在为大家服务?你以为是哪个人啊?不不不,不是人。每个人服务的范围是有限的,要么是自己,要么是自己的部门,而不是“大家”。能为大家服务的,只有一样:车。单位哪个人没有坐过车,车是他们的腿,是他们跑不断、不知疲惫的腿。谁开的车?当然是我老罗了。二十多年,我的驾龄比有些员工年龄还大。我把自己从小伙子磨成了半截老汉。我走过的路,比他们吃过的盐还多。我在路上尿过的尿,比他们喝过的水还多。
可是,他们谁知道我的辛苦?他们说,你是领导的狗腿子。去你妈的,我也是你们的狗腿子。你们应该感谢我,是我拉着你们,今天去乡下,明天去省城,是我夏天让你们享受到凉爽的空调,冬天沐浴着暖风。可是你们感谢过我吗?给过我“足够的报答”吗?没有。但是单位现在要报答我。老罗听着郗总的讲话,心里乐开了花,他仿佛已经看到,郗总即将宣布的那个人,就是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悄悄咪咪推开会议室的后门,现在嫩活嫩活心儿砰砰乱跳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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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乙部长把信息发给郑副总的时候,郑副总还是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他默默无语,却给我们指明了灵魂的方向”。他反复地琢磨着这句话。这话内涵丰富,耐人寻味。这是他的风格,郗总的风格。
郑副总离开的时候,是带着怨愤走的。郗总太厉害,三拳两着就把风气扭转过来了。而那边,何副总的攻势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眼看着升职无望,他只有离开。现在回头来看,他走是对的。树挪死人挪活,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现在虽然仍然不是一把手,但在党建的大旗之下,我已经和马书记平起平坐。而你何副总呢,依然说话只是建议。哪一项决策不是郗总说了算?你看,马书记已然看透形势,只是把自己的摊子守住。人生就如爬山,低头一看,全是脑壳尖尖,拼命地往上钻。往上一看,全是屁股蛋蛋,一屁股能坐死一大片。这是钱钟书的话。但这就是现实。刘主任,张科长大张部长,姚秘书,哪一个不是吃人的狼?尤其是姚秘书,你看那姿色,你看那为领导服务的贴心,又有谁能抵挡的了?人家早就说了,在单位里不要得罪女人,说不定哪天,她就是老板娘。你们等着吧。
可是又不像。为什么说指明了灵魂的方向?不要说姚秘书,就是马书记也没有能给大家指明努力的方向,更不要说灵魂的方向。灵魂是什么?灵魂是一个把人引向目标的力量和意念。就如一个人要跑步,他说我要跑五千步,意念就启动,引着双腿向五千步的那个点狂奔而去。就像爱婚外一个女人,它膨胀起欲望之帆,把结发之妻支开,力量鼓动着,翻找出一摞摞的甜言蜜语,把她哄得天旋地转,不辨西东。灵魂就是那个欲望,它一刹那让你变年轻,一刹那让你满脸沧桑。现在的会场,应该是个欲望都市,一片肉林。如果有灵魂之方向,那就只有一个,乙部长。这个曾经的战友。
郑副总想起乙部长苦闷的时候找他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开始吹牛,说我可以把火车弄走。咋弄走?你看着,这是一列火车。乙部长把酒壶往郑副总面前一墩。这是火车,怎么弄走?他把郑副总眼睛一捂,说我就是这一弄,你还能看见火车吗?郑副总说,看不见了。那它不就走了?乙部长哈哈大笑。郑副总一脸的酒水,抹进眼睛里,辣得流泪水。乙部长说,我他妈现在就是把这破单位弄走。结果他没有把单位弄走,他把郑副总提醒了,郑副总把自己弄走了。
郑副总想起,他约乙部长去钓鱼。坐了一下午,太阳把皮都晒卷了。鱼像被晒死光了。没有鱼上钩。好不容易有鱼咬钩,他还没来得及提溜,乙部长一个鱼跃跳进水里,左扑右扑地去逮。郑副总说,你是个瓜娃子,拽拽线把鱼就拽上来了,这样多危险,不要命啊。乙部长说,我是瓜,但有时候为了鱼值得去死。人活着有时候就像鱼,被人钓,我们为啥不扑腾着,说不定把鱼竿也拽到河里去,我们钓他们。郑副总想着这些趣事疯话,他想乙部长是鲁智深转胎,他有成佛的造化。郗总的灵魂方向,是在说他吗?
但也不像。乙部长还是单纯,他领导不了大局,稚气未脱。他可以在苦闷的时候和他郑副总喝酒吃肉,但忙了工作也可以六亲不认,即使到他楼下,乙部长也不会花两分钟和你寒暄几句。
那郗总在说谁?
谁改了天地?谁聚了人心?谁把一个衙门变成了团队?答案只能有一个。
不是马书记,不是何副总,不是纪检胡组长,不是乙部长,只有郗总他自己。他是在暗示自己要走。
郗总要高升了!
10
纪检胡组长听得每个褶皱里都是笑容,脸上的褶皱里有,连松塌塌肚皮的褶皱里也到处都是。郗总说的每一条,哪一条不是纪检工作带来的成果?纪检让每个人从不懈怠工作,白天到晚上,周一到周末。人人心中有自信,心中装他人。大家严于律己,没有争权夺利,没有争风吃醋,大家不敢贪不愿腐。几年以来,人人的脸上,都有了信仰的光芒。他为现在的单位自豪,为郗总的管理能力喝彩,也为自己这些年的工作成效欣慰。
他更为自己的一项记录自得。那就是郗总说的“大家都向单位报过账,他却没有在单位报销过一分钱”。这几年来,他是唯一没有报销过的人。他请大家吃饭,用的自己的钱;他出差,开的自己的车;他墙上挂的字画,是自己去装裱的。什么是高风亮节?这就是。纪检干部监督别人,首先要自己干净硬气。大公无私让他凛然正气。他和同志谈话,一般都有录音;他在节庆时间,把门开得大大的,让任何人的糖衣炮弹都无机可乘。他从自己做起,然后把这种凛然正气扩散向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人是多么自私的动物,稍有机会,内心的贪念、色念、霸念就会露出狰狞。他也知道,一片干净的地面,即使痰到嘴边,也会强咽回去,不忍心对它有所污损。家乡有句土话,说人是造罗货。就是人这个东西,是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的。特别像小孩,跟好学好,跟坏学坏。你看汉字的人怎么写?一撇一捺。好的坏的相互依着。它平衡了,才是真的人。倒向一邊就是坏蛋,倒向另一边,就是神仙。人就是人,天生不是坏蛋也不是神仙。纪检就是要把人维持在平衡状态。让他端端正正地站着,挺立着,风吹不夸,雨打不弯。
胡组长自上任以来,就这么站着挺立着。他期望带着所有的人站着挺立着。他听着郗总的讲话,觉得郗总是最懂他的,也将是他在单位最坚实可靠的后盾。不管他今天要表彰谁,还是要提拔谁,他都功不可没。军功章里有被提拔被表彰者的一半,也就有他的一半。他把自己看做是一座屏障,遮风挡雨的屏障,牢不可破。
11
“干工作,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但他累了一辈子。我们仍将继续,而他要休息了”。郗总的讲话饱含深情。他眼眸泛着光芒,眼角有泪花闪烁。他没有像平时讲话那样,念一段稿子,再抬头和大家说一段话。更没有像向上级汇报一样,把目光埋在发言稿纸里。他没有讲稿。他的语言从肺腑而来,力透纸背。他像一个演讲家,几句话就让现场鸦雀无声。那不是语言的力量,那是情感的力量。列宁在十月的演讲,讲到关键的地方,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字,他大手向前方一挥,几千几万人的广场,静可听针落。就是这种情感。
“他每天早早就来了,天不亮,鸡还没有叫。他戴上手套,端上脸盆,放上毛巾,夹上拖把,走向楼梯。他从扶手擦起,八层的大楼,四个楼洞,他跑三十二个来回。他擦到哪里,哪里的灯光自动为他打亮。擦完扶手,他开始拖地,拖一层,拖把洗涮一次。拖到哪里,哪里的灯光就为他自动打亮。而这些个楼梯间,因为有电梯,我们可能一年也走不了一回”。
“他拖过楼道,一层一层。楼道里哪块儿有小坑,哪块儿装饰线有凹进去的磨损,都装在他的心底。他把我们带进楼道的灰尘拖干净,也把自己35年的身影拖得老长。35年啊!”
会场上有些骚动,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因为郗总没有停下他的讲话。他的声音也顺便掩盖了很多脸红。
“他不为我们所知。因为我们来了,他已经走了。我们走了,他又来了。他每天重复着自己的动作,重复着同样的路线,同样的程序。我们每天走在光可鉴人的楼道,在点着檀香的厕所方便,偶尔会去楼梯间靠着扶梯抽一支烟,我们还可以在愤怒郁闷的时候,对着墙壁踢上几脚。但他只是悄悄抹去那些灰尘,清空垃圾箱桶,磨掉我们留下的脚印,擦掉我们痰唾的痕迹,铲除我们黏在墙角的口香糖。35年重复着自己的劳动,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知道他家住哪里,不知道他多大年龄,甚至对面走来,也不知道他和我们朝夕生活在一栋楼内”。
“现在,他的工作结束了,明天就会离开单位。我们总得给平凡一个出口。如果没有这个仪式,谁会意识到,单位里少了个老王?太阳照样会升起,我们照样会匆忙地从被窝里爬起,开上车子,一路狂奔地送孩子上学,然后在单位的打卡机上摁过手印,坐到办公桌前去。坐久了,肚子胀了,去厕所方便。然后继续工作下去”。
“我们的生命就这样一天一天逝去,总相信太阳永远都会再一次升起。的确,我们改掉了衙门习气,我们记住了自己的丰功伟绩,却没有几个人问过自己,我为何而来。是的,我为何而来?无论风雨,我是否还在持守?没有真正问过”。
郗总停下来,把头抬起,看向会议室的天花板。天暗下来,天花板上花灯一刹那亮了,金碧辉煌。
退休仪式和上級的民意测验毫无关联。但又好像是一场彻底的民意测验。
“请,请老王上来?”办公室刘主任问。
“请老王上台,请老王上台!”会议室响成一片。
这是老王第一次站在全单位人的面前,身披红花,被众人瞩目。第一次被授予荣誉证书,名字方方正正地印在大红的光荣退休证书上。手有些发抖,接过荣誉证书的时候,他也感觉到了郗总手的抖动。这些年,老王就像一只老鼠,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长长的时光隧道。他早上不见一个人,晚上不见一个人。他和世界隔绝,周围是黑的;他又和世界接壤,心是亮的。他对每一个人都熟稔,对每一处都熟稔。即就一张废弃的纸片,他看到了笑,把它装进袋子,分享着它主人的喜;即就一张团皱的书签,他嗅出了哭,把它装进袋子,带走它主人的悲伤。他把这些垃圾装进黑色大袋子带走,不留一丝痕迹。他希望把每天清零,只留下一片清明,让单位里的人轻装上阵。他了解这里,了解这里的浮躁和喧嚣,了解这里的沉稳与创新,就像了解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他轻手轻脚地来,轻手轻脚地走,他怕惊扰这祥和的安谧和空荡荡里的生机。他和大楼里的人没有太多的机会见面。他们间有最熟悉的陌生,也有最陌生的熟悉。刹那间的一辈子就像他的日常,每天同样的工作,但却都有新意而显得与往日不同,不可慢待。
“请老王说几句,请老王讲几句!”台下,中层干部们喊着,一线的员工喊着。接着,坐在前排的领导们也加入了这喊声。
这是老王第一次接受荣誉证书,也许这还是他最后一次受奖,他心里感觉暖暖的,就像每次打扫完卫生,周身涌动的那种暖。
“我把储物间用烂了的手套都清理完了”。老王说。“怎么说呢,我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吕志军,男,陕西洋县人,陕西教育报刊社副总编辑,在《花溪》《延安文学》《文学报》《今晚报》《西安晚报》等有杂文、散文、小说近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寒冷的夏》、散文集《温暖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