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 僧
2019-09-10朱玉婷
朱玉婷
第一次见他还是二十五年前,当时他还是一个才入佛门的年轻人。当时,我才成婚没多久却丧了父亲,我是家中长子,父亲丧事前后都由我一人打理。我们那儿的习俗,但凡有人故去要请和尚来念经超度亡灵,我花了老大一笔钱请了当地寺庙里的住持来我家诵经七天,老住持带过来的六个僧人中就有他。
他在一堆和尚中十分显眼,他生得清秀,就连那一身青灰粗布袍也能穿得十分精神。来随礼的夫人、女孩儿都暗地里瞧他。他大概也真的是六根清净,不管别人说些什么都不管,也不看那些女施主。住持也开玩笑说待他将来学成了必然是师兄弟里挣得最多的,他总是笑得很腼腆。
那时,我夫人才进门没多久。她出嫁前依靠父亲,出嫁了只能依靠我。我总忙,不得空,她便埋怨我,而我又是最见不惯女子嘴碎的。那日,我与夫人拌了几句嘴,到厢房找堂弟喝酒,正巧遇見月夜打坐的光头和尚。
他听闻有脚步声便转头看,见是我就起身双手合十,我还礼喊他法号:“虚凡师父。”
虚凡见我面色不似往常,以为我因为丧礼心中烦闷,便开口劝慰:“再有三天,头七一过,东家自然就清闲下来了。”
丧事是做给活人看的,自然要看得过去,烦心事也不止这一件,他一两句话自然不能消除我的不快,怎奈我手上提着酒不好意思让出家人瞧见,若是他拿《养生经》里的饮酒六失来教训我,我真是烦也烦死了。
但是这小和尚见我手里的酒壶却馋得直咂嘴儿,我也觉得好笑,便问他:“师父好喝酒?”我们这儿的和尚不大纯正,喝酒吃肉的有,结婚生子的有,勾引妇人的也有,纯正修行的自然也有,只是少。
“以前喜欢。”他低头笑,面若好女。
许是年纪相仿,我俩相谈甚欢。他原籍山东,善饮酒、好饮酒,没出家前每晚总要喝几口;前年逃荒到了这儿,父亲母亲来的路上都没了,于是也没什么惦念的,就出了家。
后几日,他还是坐在一众和尚里唱经。听妻子说镇上蒋二爹的闺女梅子看上了他,我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之后,虚凡不时下山化缘,我们二人也打过几次照面,他总是笑。我问他以后娶媳妇不娶,虚凡说:“既然出了家,自然不能娶妻生子了。”
四五个月后,梅子怀孕了,全镇人都说是虚凡造的孽,梅子始终不肯说到底是谁的孩子,背后被人指指点点。一天,蒋二爹拽着大着肚子的闺女、提着砍柴的斧子上山杀到庙里质问虚凡。
虚凡沉默着脱下一身灰青色的僧衣,跟着蒋二爹扶着哭哭啼啼的梅子下山去了。虚凡和梅子办了个酒席,算是简单的喜宴。虚凡应对着每一个来贺喜的客人,我自然也去了,提着两壶酒,可他不仅连酒都没喝,肉食更是一口没动。老少爷们儿看不惯他这假惺惺的做派,当面嘲笑他,他也没一点儿生气的意思。虚凡也不会别的营生,只跟着蒋二爹上山砍柴到街上卖。我知道他们三人生活贫苦,家中柴木便单给蒋家翁婿二人。
过了没多久,梅子生下来个男孩,跟着梅子姓,叫蒋成文。蒋二爹因为这事差点儿和虚凡打起来,除了倒插门的人家,谁家孩子跟着母亲姓?脸面都不要了。同年,我夫人有了身孕,虚凡送柴来时,我正到厨房看夫人日常服用的安胎药,遇上了,说些不打紧的话。我看见他手上的木珠串子,有些话却是怎么也没能问出口。
夫人生下一子后,我们一家三口因为生意上的缘故搬去了北方,一直不知虚凡生活得如何,有和尚上门化缘也会多给些斋菜和财物。其间,夫人又生了二女一子,二十余年也就如此过去了,当年气盛的夫妻终于成了知己。
夫人身子一直健康,五年前回家探亲时不知为何一病不起,请了中医,也请了西医,她还是嫌我在她眼前聒噪,先我一步走了。她走后我也大病了一场,丧事只能由大儿子操办。
时隔多年,再见虚凡,我居然还能认得他。他一身青灰僧衣坐在一堆年纪小于他的和尚中间,头顶光亮,手上依旧是那一串佛珠。不需要诵经时,我们二人坐在一处聊儿女之事,我才知道那孩子早成家了,而且那孩子的亲生父亲找回来了。
夫人的丧事办完后,我一直留在故乡,让孩子们回了北方。两年多前,虚凡在山上的庙里圆寂了,听上山看的好事者们说,他的身子焚化后,灰里有几块晶莹剔透的圆珠子,许是舍利。
我听说,观音面若好女,端坐莲台上,最为悯怜世人。 [责任编辑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