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有翅膀
2019-09-10高红亮
高红亮
夏雨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
那时候的夏雨,是一个清秀俊美的女孩子,特别是那双凤眼,只要轻轻一扫,班里的哪个男生都会脸红心跳。我也心跳。那时我很清高,因为常考第一的缘故,对什么都有些视若草木,但唯独夏雨除外。那次她轻声细语地对我说:“我们一起比赛做数学题吧!”我抬眼,正好与她的凤眼相对,心里就像装了挺马克沁机枪似的,突突起来。做数学她哪是我的对手?我现在才明白,她是故意找了个借口,想与我接近而已。而我那时三餐不丰,强大的自卑与微弱的虚荣结合在一起,对她的暗示不敢接受。高中即将毕业时,她意味深长地说了我一句:“你真没用。”
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学习,想证明自己。但还是以3分之差,没考上大学,从此便沦落江湖,四处漂浮。偶尔她打来的一个电话,成了我苦恼时的一杯咖啡。断断续续,我知道她进了报社,不在编的那种;结了婚,又出了报社,进了商场。
有一次她请我吃饭,问我:“你结婚了吗?”我说:“没有。没房。”她說:“你真没用,都多大了,还没找上个老婆。”我说:“我比不了你呀,你公公是局长。你老公是处长。你一定很幸福。”她凤眼一抬,仍旧是上学时的样子:“羡慕吧?早干吗去了?”接着又插一句:“要不我帮你找个老婆吧!”我说:“行啊,最好不要钱的那种。”
从那时起,我努力找老婆,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嫌我没房的,不过不是她帮着找的。结婚那天,她手里捧着一大丛百合,走到我面前:“祝贺祝贺!要不是我说你,你还在打光棍呢!”我见她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很想问她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来得及问,她就走了。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商场。我想买件羽绒服,便想到了她。打了电话,她很快跑下来:“要什么样子的?”我说:“一般的就行。”她说:“买就买个好点儿的吧,不能亏了自己。”我说:“我正攒钱买房,省点儿吧。”她小嘴轻轻一撇:“都三十多的人了,连房子还没有,你真没用。”我说:“不是我没用,是他妈房价顶得我想跳楼。”她抬手一指楼梯:“顺着这儿上去,最顶是十楼,别从二楼跳啊,要不我还得救你。”
中午我请她吃饭,她端起一大杯白酒,冲我说:“来,干了!”我说:“不行,喝不了。”她又一撇嘴:“是男人不?”我说:“是男人就要这么喝酒吗?”她说:“那当然,能喝多少酒就能挣多少钱。”我说:“我豁出去了,喝!”只喝了半杯就感觉像跳楼。她又来了句:“你真没用。”我说:“随你说吧,我就这么窝囊了。”她问我:“你幸福吗?”我说:“你问这干吗?你是CCTV的?”她说:“我就随便问问。”我说:“要是记者问我,我会说:‘你管得着吗?’要是你问我,我会说:‘我很幸福,幸福得有些窝囊。’”我反问她:“你幸福吗?”她突然落泪了。我一下酒醒了:“别别,我可没把你怎么着。”她卷起袖子说:“你看。”我一看,她胳膊上有一大片青。“还有这儿。”她又抬起腿,“还有屁股上,你就别看了。”我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她说:“打的,让老公打的。”我说:“你别瞎说了,你老公是政府的,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怎么会打你呢?”她说:“斯文?蔫儿巴虱子咬死人。”我说:“怎么也有个原因吧?”她说:“就是嫌我总跟男人出去喝酒说话。可他自己有两三个情人,有一次还让我撞上了。每次晚上喝完酒回到家就打我。”我说:“这不行,我得找他算账去。”她说:“你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我主动开房你也不敢进去。”我心想这倒也是,打架我不太在行。我说:“那你就离开他吧。”她说:“不行,他爹正找人把我调到报社当正式记者呢。”
吃完饭,她请我去唱卡拉OK。也许是酒精发作,她新烫的头发随着音乐的节奏猛烈摇摆,遮盖了她的脸和她那双凤眼旁边的浅浅的皱纹。她仍旧优雅的身体在我眼前晃动,充满了诱惑。她大声对我说:“来呀!抱我跳一个。”我颤颤地握住她的手,闻到了她嘴里的酒气。她突然抱紧了我,说:“去他妈的老公吧!”我一下触电般闪开她:“不行,我还没离婚呢。”她哈哈大笑:“你真没用!”
想不到第二天晚上,她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你快来吧,我活不了了。”我看了看表,晚上11点半。一路睡眼蒙眬地到了她家,开了门,见满地都是打碎的家什。我问:“这是怎么了?”她躺在床上,还在不停地呻吟着:“我的腿,我的腿。”她儿子十二三岁的样子,无助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恐惧。我问:“你老公呢?”她带着哭腔说:“跑了,今天又喝多了。我的腿动不了了。”我赶紧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一查,右腿轻度骨折。第二天早晨,她老公酒醒了,到了医院,一个劲儿地对我说谢谢,又跪在地上跟她赔不是。我一脚踢在她老公屁股上:“起来!在家打老婆,算什么本事?”她老公不气不恼,还是不住地赔不是。
过了两三个月,她渐渐好些了,就跟我说:“我想离婚。”我说:“孩子呢?”她说:“孩子跟我。”我就走到另一间屋,问她儿子:“你同意你妈妈离婚吗?”她儿子小大人似的说:“我原则上支持我妈妈离婚。”
就离了。
于是那天她兴高采烈地请我喝酒、唱卡拉OK。我问:“你调到报社了吗?”她说:“没有,但我调到商场宣传科了。我自己找的人。”我说:“还是你行,长翅膀了,终于当上记者了。”她又端起满满一杯酒:“来!是男人就喝了。”我说:“我是半个男人。”她哈哈一笑:“什么时候学会幽默了!”接着问:“你离了吗?”我说:“还没。”她说:“我可离了,这可是机会啊,守着你那老婆想守一辈子吗?”我说:“再说吧。”她还是那么一撇嘴,凤眼里带着那不变的不屑:“你真没用。”然后拿起麦克风:“我给你唱首歌吧!”
云有翅膀,
可以飞翔。
飞向远方,
它在它的天堂。
…………
是莫艳琳的《我不能哭》。
可她唱着唱着,就流下泪来。我的鼻子也有些泛酸,是为她,也是为活了快四十年依旧被她说没用的自己。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