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唤醒沉睡荒原的日子里
2019-09-10杲文川
沉睡千万年的亘古荒原
我曾经上山下乡的地方在地图上过去是一片重沼泽地区。那是因为季节性河流造成的。那一带的挠力河、七星河、浓江等都是季节性河流,其上游无明显河槽,中游多为平原沼泽性河流,下游比降较陡,才有明显河槽,河底纵比降小,河槽弯曲系数大,枯水期河槽狭窄,河漫滩广阔;河里杂草丛生,水流速度极缓,渲泄能力极差。由于沿河地区沼泽广阔,每到汛期,受黑龙江洪水和乌苏里江洪水顶托,河水倒灌,经常造成大面积的洪水泛滥。洪水下泄后,在田里还会遗留下挺大的鱼呢。
我们七星农场(兵团组建后为25团)在七星河畔,枯水期河流及其弯曲,从鱼亮子到七星河大桥如果走旱路,约八九十里,如果坐船走水路,弯弯曲曲的要走400多里。沼泽地里遍布漂筏甸子,即可以把人陷下去的危险地区。这里是候鸟的天堂,每年南来北往的候鸟几十万只,他们在水草丰茂的沼泽深处栖息歇脚,或是繁衍后代。有经验的当地能人,可以趟着没过胸口的水进入沼泽深处,脑袋上顶着盛满鸟蛋的麻袋,走出沼泽地。当地人把仙鹤叫作“老等”,那老等的蛋比鸡蛋鸭蛋大,拾到老等蛋或大雁蛋都是意外的收获,在物质匮乏的年月,是难得的美餐。所谓“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确是那时候北大荒荒凉、原始状态的写照。
20世纪50年代,农场早期开发时,到处是水,人们只是在相对高岗地块上开垦耕作。而连接生产队的道路,要穿过大片的沼泽地时,就利用冬季沼泽里的水泡子都上冻时期,刨出大块儿冻土,背到计划铺设的路上,高高摞起,一开春土块儿沉入水中,慢慢形成了最原始的土路。这样,当时的生产队分布是线状的,路两旁未开发的都是涝洼地。
那包围耕地的草甸子是多姿多彩的,蚂蚁为了防大水,会建起成片的、高高的蚂蚁楼子。黑瞎子、火狐狸、傻狍子、黄鼠狼、仙鹤、野鸡、狼、野猪、松鼠、花鼠等都藏匿在桦树林里,或是流窜于草甸子中。到了鲜花盛开的季节,草甸子里也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野芍药、野百合,叫不出名目的野花姹紫嫣红,绚丽无比,美不胜收,令人陶醉。那是一种野性之美、原始状态之美和荒凉之美。
向亘古荒原进军
按今天的认识,湿地是地球的肺,是不该过度开垦的,但在20世纪70年代,整个国家还没解决粮食的温饱问题,领袖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国家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方针,解决粮食问题是当时的主要矛盾,广大兵团战士胸怀屯墾戍边的壮志,积极响应6师党委的号召,才毅然开赴新建点,大喝一声,我们来了,我们要向荒原进军啦!
我1967年下乡,有过两次开荒建点的难忘经历。通过3年时间,刚刚把十二马架开荒队建设得初具规模,1971年4月我又投入到25团7营78连新建点的建设。进入开荒点时积雪很深,帐篷就建在雪地上,木桩上铺板子,再铺一层茅草,铺上褥子就是新家了。前半夜在汽油桶里烧劈柴,汽油桶被烧红了,帐篷里充满了暖意和无比的新奇。但后半夜,火灭了,帐篷恢复了荒原上原本的温度,人人穿着毛衣绒裤,带着皮帽子,仍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又累又困的不行了,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醒来,呼出的热气在胡须、眉毛上结了厚厚的霜花,人人变成了圣诞老人,个个对视而笑。
开春了,遍地积雪化成了明水,地底下的冻土还没开化,我们趟着只有摄氏3~4度稀泥或冻水下地割草。草地里一个高坡都没有,穿着球鞋,脚冻得生疼,先是疼得难以忍受,继而渐渐麻木后,疼痛稍有缓和。渴了没有饮水,只能用镰刀挑点雪吃,结果舌头碰到冰冷的镰刀,就粘住了,拔不下来,稍一用力,一块舌头肉就撕下来了,鲜血淋漓……
当时提出的口号是:当年开荒,当年打粮,当年盈利。那生荒地野草盘根错节,拖拉机开荒翻过来的就是黑色土地一条条的明条,来不及把明条粑开,土地高低不平,播种机械无法作业,人们发明了手工操作的小棍点豆种植法。就是每人脖子上挂一书包,内装大豆种子,右手用一削尖的木头棍儿把土豁开,左手往豁开处撒上几粒豆种,再用右手拿着的木棍儿把豆种掩盖住。那盛满豆种的书包十几斤重,在脖子上悬挂一整天,就像“文革”时城里黑帮、走资派挨斗时脖子上悬挂的砖头一样;那腰哈着一整天,得多疼呀!那时,人们崇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大家默默忍受着,再苦再累没有人装怂,没有人掉队,没有人开小差,没有人泡病号……伴随艰苦生活的是心中流淌出的豪迈诗句,是男女生隔着薄薄拉合辫墙对歌的歌声,是马灯下翩翩而起的舞姿,是生龙活虎的篮球赛,它们给三江平原大开发的宏大画面增添了更加值得回味的绚丽色彩……
开化了,我们开始打井,涝洼地倒是不费劲儿,只需往下挖两米多就出水了。到了夏天,最为恼人的就是蚊虫叮咬。蚊子、小咬、瞎蠓,这三种吸血鬼出没的时间不同,也就形成了蚊子、小咬、瞎蠓三班倒,轮流出来折磨垦荒者的局面。到食堂打饭时,要点着些湿草沤烟,排队的人站在烟雾里,虽然呛,但烟雾中是没有蚊子咬的,开荒队没有多余的房间,党支部如果在野地里开会,得被蚊子咬死。没辙,三个党支部委员只好爬到房顶上,每人抱着烟筒的一个面,在那里开会、研究工作。因为高处有风,没有蚊子。所有的人下班后擦吧擦吧就赶紧钻进蚊帐,看书、吃饭、娱乐都在蚊帐里。就是可怜了那些牛马,没有遮拦,任凭蚊虫叮咬。人呢,下地时就没有蚊帐防护了,先说小咬,它的学名叫“蠓”,全世界有4000多种,刺吸哺乳类的血液为主,吸血雌蠓须吸足血后,卵巢方能充分发育。它们交配时,雄蠓成群飞舞,一疙瘩一团的,令人恐怖。它们只有一个月的寿命,见到人畜是不管死活的往上冲,乱刺乱咬,如果叮到眼皮里,立刻肿起来,挠又挠不得,难受的不行。而瞎蠓个头较大,学名“牛虻”,有强度螯刺能力、牛马等厚皮动物亦易受其侵袭,人被其螯刺后,红肿一大片,又痒又痛,手挠也不管用。全世界有3000多种蚊子,蚊子嗜血,其对血液的执着从未改变,不死不休。吸血的雌蚊是登革热、疟疾、黄热病、丝虫病、日本脑炎等病原体的中间寄主。我们睡觉时,蚊子嗡嗡的叫声像是远处的轰炸机一样。我曾经担任过连队的更夫,更夫的一项任务是给地里作业的拖拉机手送夜班饭,拖拉机手都有快吃饭的习惯,因为吃得慢了,饭碗里会漂着一层不顾生死的蚊子。
我们那个时候,要学习毛主席著作,在地里有个天天读,即一个人念毛主席著作,大家一边休息一边听。我看着自己被蚊子咬满了包的手背,想数一数挨了多少下咬。我怕数乱了,就用钢笔点上数过的包,仅我左手手背这一部分,竟然被叮咬了151个包。当人被叮得麻木了时,其刺痒程度就降低了……
后来,6师党委组织开荒大会战时,我已经调到25团政治处宣传股做报道员。开荒大会战的地点在后来的6营,我曾经去采访,报道大开荒的先进事迹。全团集中了100台拖拉机,两班倒昼夜不停地开荒。指挥部设在一个爬犁房里。我记得那是一个初夏,荒原上开满了黄花。黄花为百合科萱草属多年生草本宿根植物的花蕾,它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胡萝卜素、核黄素及磷、铁等矿物元素,是席上珍品,具有清炎、清热、止血、利尿、通乳、健胃等辅助疗效。因为是两班倒作业,所以,有些荒友就利用休息时间采摘黄花菜,他们用针线将黄花菜串起来,挂在树上晒干,探亲时带回家享用。
那个时期,6师的各个团都在组织大开荒,师党委提出“头顶蓝天,脚踏荒原,大干快变。”当时, 6师报道组写出了长篇工作通讯《唤醒了沉睡的抚远荒原》,以整版的篇幅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修筑二抚公路和福前铁路
1969年3月2日,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打响,东北的各个部队运往前线,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也组织了一个担架营支前参战。这时就感到抚远三角洲遍布沼泽湿地,运兵困难。当年,毛主席发出“要准备打仗”的号召,上级要求加强边防公路修复,并把修筑二抚战备公路的任务交给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完成。
兵团成立以司令部鲍鳌副参谋长、政治部夏振栋副主任、后勤部顾延帮副部长为领导的二抚公路指挥部。在短短的时间里,全兵团以知识青年为主的6800多名筑路大军赶赴各个筑路沿线,迅速展开作业。
二抚公路起点为当时的富锦县二龙山公社,终点为黑龙江边的抚远县抚远镇,全长235公里。沿途阻隔着大大小小的水泡子和树林。
25团组织了两个修路连,我爱人郭嘉陵带领一个班参加了这一难忘的突击性工程。面对时间紧,任务重,人员新,条件差,荒无人烟,经常下雨,采集石料困难等多重困难,兵团战士们迎难而上,不畏艰难,抢晴天,战雨天,加班加点,昼夜奋战,共投放石料26.9万方,投放砂料5.07万方,填土30万方,修建桥涵36处。到10月末,提前半个月全线贯通,而且节约筑路经费300多万元,为保卫边陲,建设边疆做出了杰出贡献。
筑路中,好人好事层出不穷。在进行铺石料工作时,每两公里安排两名兵团战士,我爱人那个班的两名女同志高东和唐文慧在工作时遇到了狼。其他荒友在两公里以外,根本不知道她们这儿的情况。她俩没有被吓倒,而是沉着冷静,不断用手中的铁锹敲着地面的石头,发出铛铛的响声,那狼听到响声,不敢扑过来,双方就这样对峙了两个多小时,狼才悻悻地离去……
为解决开发三江平原的交通问题,加快商品粮基地建设,光是一条二抚公路是远远不够的。1972年,兵团党委向国务院、铁道部和黑龙江政府打报告,提出修筑从集贤县福利屯站到同江市前进镇站的“福前铁路”,营业里程全长226.3公里,这是中国第一条支农铁路。国务院十分重视,1974年3月由交通部第三勘测设计院完成初测(1970年至1975年铁道部合并入了交通部)。由合江地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哈尔滨铁路局三方承建。1974年6月部分区段开工。1974年底由福利屯站铺轨至新友谊站。1975年全线开工。1975年底铺至漂筏河东岸93公里处。至1975年入冬,工程前期进展顺利,全线路基与涵渠工程基本完成。1976年底铺至富锦站。1977年底铺轨至建三江站。1978年底铺轨至终点前进镇站。1979年以后进行配套整修,1982年全线通车。我们25团也抽调人力参加了这一工程。
龙口夺粮 水中捞麦
1971年夏季,连天的大雨造成成熟的小麦大面积被淹,收割机无法下地作业,只能用小镰刀人工收割。我们自己连队的小麦好不容易收割后,又被调到七星河畔的17连,参加全团的龙口夺粮水中捞麦大会战。我们被分配住在晒麦棚里,晒麦棚四周只有柱子,没有围墙。铺垫点麦秸,席地而睡。
走到地里,大水无边,麦子被水淹到一半。穿着农田鞋走进水里,一下就陷进去了,泥水过膝盖。我们割下小麦,捆起来戳在水中。干一天下来,裤子肯定全湿了。回到晒麦棚吃完饭,没有热水,只能用井水简单洗一洗,倒头就睡。第二天脱下干裤,再穿上晾不干的湿裤子下地,就是这样,我穿了一个多月的湿裤子。
上千人在地里水中捞麦,路又泥泞难行,开水根本供应不上来。后背太阳毒辣地考晒,真是饥渴难耐。只能像牛马一样趴在地上喝脚下的雨水。当时倒是解渴了,天天如此饮水,使我落下了毛病。细菌感染,使我口腔溃疡,每年犯病一次,每次要持续二十多天,疼痛难忍,吃饭困难,顿顿吃病号饭,不是粥就是烂面条,十分痛苦。大夫还曾经怀疑我得了白塞氏综合症。说来也奇怪,我在北大荒时,烂嘴这病年年犯病,回到北京后没有医治,它自然就好了,而且从来也没有再犯过。
战天斗地 苦中作乐
劳动虽然繁重,生活虽然艰苦,但大家毕竟是有理想、有文化、有热情的知识青年,革命乐观主义始终鼓舞着我们。
我们十二马架开荒队第一批知青大多数是知识分子或干部家庭,热爱学习,追求真理是大家共同的习惯。那时有一种小号的马灯,3元钱一盏,我们是人手一盏。睡觉前,人人床前点着灯,阅读《毛泽东选集》和报刊。尽管处在边陲开荒队,看到的报纸几经转辗,已经过了十几天了,但也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为了一个问题,大家争辩的脸红脖子粗的,真理越辩越明,辩论往往促进了学习和提高。
北大荒的外墙很厚,但间壁墙很薄。大声说话,男女生双方都听得见。因此,产生了晚上对歌比赛。比如:比赛规则是对歌的歌曲中必须有“红太陽”的词句,唱过的歌不许重复唱。男女生一方唱时,就有专人在歌本里边查找,以便下一次能有有“红太阳”的歌合唱。这样的对歌能持续两个多小时,直到有一方找不到有“红太阳”的歌为止。连队节假日还举办自编自演的文艺演出。有的连队演折子戏,有的演小话剧,还有的有小乐队,各显其能,丰富多彩,愉悦生活,省得想家。
我到开荒队的第二天,就向领导提出要做一块黑板。领导支持了我的想法,于是,我和连队报道员们利用业余时间出黑板报,表扬好人好事、批评不良现象,从不间断,就是麦收时,所有人都累得不行了,我一个人连写带画,还是坚持出黑板报,加上我们连队的广播稿也最多,所以我们开荒队成了全师报道工作的先进典型,全师的新闻工作者到我们开荒队来开现场工作会。我也因此在1971年被调到25团政治处宣传股做报道员、新闻干事。
文化干事李怀存身体不好,工作任务又重,我就协助他每年团里办一次乒乓球赛、一次篮球赛。我们还举行了全团的田径运动会,那时候,每个团都排演一出样板戏和一些小节目。我们团排演的是《智取威虎山》,因为我们团有四位是戏校的学生,他们是我们这出戏的骨干,是当时的“角儿”。19团因为有上海芭蕾舞学校的学生,因此,他们排演的是《白毛女》。各团之间还互相演出。有时候,也会出笑话。比如某团李铁梅头一甩,把大辫子甩掉啦。某团,把台词念成“把虎牵着抬着马”。某团问黑话时,“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防冷涂得蜡。”这时忘词啦,又问一遍:“怎么又黄啦?”那杨子荣灵机一动说:“我又涂了一层。”台下哄堂大笑……就是后来成为全国十大笑星之一的赵炎,在《沙家浜》演出翻跟头过墙时,没翻好,挂在了墙上……你别说,越是出错,越是可乐,倒是成了大伙儿的饭后谈资。当年的兵团生活艰苦是艰苦,但是兵团战士们在唤醒沉睡的荒原的日子里,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吧。
(作者简介:杲文川,中国社会科学院老专家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