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废矿山的十年复绿之路

廖素冰 刘军民

广西自治区的柳州市是一座喀斯特地貌城市，被称为“奇石城”，也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市区被众多山头分割的城市之一。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建设大潮裹挟着它被剖山碎石，一度满目疮痍。直到2006年，柳州开始制定矿山修复规划，清理地质灾害，平整土地，用适應当地生态的V形槽模式复绿了一座座山头。远望过去，甚至看不出修复的痕迹，绿水青山浑然一体。那么，柳州是如何做到的呢？6月25日，《环境与生活》杂志记者来到这里一探究竟。

市区三分之一面积被石山占据

在柳州市区随意问一位路人：你知道市区有多少个山头吗？几乎无人能准确回答上来，因为山头实在太多，没人在意有多少座，就算在意，也数不过来。整个柳州市区被群山环绕，一条柳江穿城而过，有山有水的柳州就像一个风景奇绝的大盆景，所以博得“奇石城”的美称。传说中的壮族歌仙刘三姐就在市区内的鱼峰山羽化登仙。柳州本地的摄影爱好者也最喜欢登高拍摄绵延不绝、雾气笼罩的柳州群峰。云山雾罩的景色颇有欧阳修笔下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韵味。

然而，这样独特的亚热带群山美景，一度被“毁了容”。

柳州与大名鼎鼎的近邻城市桂林一样，是典型的喀斯特岩溶地貌，海拔在85至105米之间，东、西、北三面环山，且绝大多数是石灰岩。有统计数据显示，柳州市区内共有石山83座，面积2305.27公顷，占市区总面积的35%。这样丰富而近在眼前的石山地质条件成就了上世纪70年代开始的城市建设潮。随着柳州市基础设施建设投资不断加大，建筑石料的需求量和价格也随之大幅上升，众多石灰岩山头就自然成了开采对象，大小采石场应运而生。开山炸石的爆破声不断，一车车石料被拉到各个建设工地，市区里和市区周边郁郁葱葱的山体一度被炸得满目狼藉。曾经俊秀的山峰乱石裸露，犹如一处处刺目的伤疤。

随着城市外扩，郊区和农村的山体也跟着遭殃。据统计，整个柳州市被开采的石山有200多座，最高年开采量曾超过1000万吨，造成了30余座裸露的山体。如果只是风景被破坏也就罢了，随之而来的地质灾害却无法回避。柳州是亚热带季风气候，高温多雨，每到七八月的暴雨季节，因炸山而造成的石块岩体松动，被雨水冲刷后不时有石块滚落下来，令人防不胜防。从公开的媒体报道中，柳州山石滚落的新闻并不少见。2018年7月的《南国今报》就报道了一则市区加油站旁有两块数吨重巨石滚落地面的新闻，令人闻之胆战心惊。

这种情况在2006年开始引起重视。2015年，《中国青年报》曾采访了时任柳州市国土资源局副局长肖慧，她表示从2006年起，柳州便启动了山体治理复绿工程，柳州市区群山开始“整容”。截至2012年，城区采石场数量由原来的22个减少到4个。而现在市区所有采石场均已关停，山体已重新披上绿衣。

这样卓有成效的治理引起《环境与生活》杂志记者的注意。6月25日，《环境与生活》记者来到柳州，实地探访了几处山体修复工程，并采访了相关管理部门和修复项目承建方。

岩壁上挂“花盆”种草木

6月末的柳州已经进入多雨季节，上游地区不断下雨，涌入的洪水令原本清澈的柳江变成了泥汤色。在时晴时雨变幻莫测的天气中，柳州市自然资源局生态修复科李科长从市区驱车半小时左右，带领记者来到正在进行矿山修复工程的老虎山采石场。据李科长介绍，老虎山采石场是离市区较近的一个废旧矿山，大约在2009年停采，从2019年开始启动治理工程，总投资约2300多万元。记者在现场看到，覆盖裸露山体一面的架子，工人在架子上工作。山体有的地方盖着绿网，地面泥泞不堪，但还算平整，没有大小坑洼。

李科长指着山体，向记者介绍了修复工程的具体方法。一般来说，炸山采石之后，山体石块松动，容易落石。因此修复的第一步是危岩治理，也就是清理那些松动的石头，稳定边坡，该运走的运走，该爆破的爆破，该加固的加固。一般用钢筋锚杆钉住的方式加固。

危岩清理完之后，第二步就是做V形板槽，也就是在山岩上打小洞，植入与山壁保持一定角度的钢筋，沿着山体走势依序排列，然后在其上挂上钢丝网，看起来就像一个条形花盆。“花盆”有了，开始往里填土，工人需将配制好的泥土一点点往上搬，没有现代机械可以代劳。最后一步自然就是种植了。将耐旱、生命力顽强的草种和粘结剂混合，混喷到V形槽里，然后浇水，等待发芽、长大，至少一年的养护期以后，根系才能抓牢泥土和槽体，扎入岩壁深处。槽里还间种着适应当地气候的灌木、杂木。

记者担心地问：“时间长了，泥土和花草种子会不会随着雨水冲刷而流失？能保持多久？”

“保持的时间挺长久的，就像花盆里种花一样，我们在选种方面有严格要求，要选常年生木本科的植物花草，它们的根系会慢慢长大、扩散，在V形槽周围慢慢形成网状，就变得牢固起来。”李科长回答说。但他也承认，刚开始尝试的时候没有经验，有少量V形槽脱落。随着经验积累以及V形槽的设计不断改进，如今成功率已大大提高。他表示，目前在广东、广西等南方地区，这是一种比较成熟实用的技术，柳州的矿山复绿工程多采用这种方法。

对多雨天气、石块易松脱掉落的南方地区而言，V形槽还有一层安全防护作用。假如山体碎石滑落，滚下来的石头会先撞在V形槽上，力量得以缓冲，或者就干脆停在槽上，避免事故发生。

除了清理危岩，就是种植绿化，如此看来，矿山修复技术似乎没啥高科技含量。李科长认为，经过检验的成熟技术才是最实用的，“技术上就是根据当地气候、矿山结构采用不同的传统方法，我们也不追求什么高科技含量。”随行的生态修复科工作人员小叶补充说：“适合的才是最好的，我们是靠实践摸索出来的，外地有关机构还来我们这边取经呢，我们也到广东去学习新经验。”

《环境与生活》记者了解到，柳州当地矿山多是平面开采，不像北方地区的洞采会留下深坑、地面塌陷等问题，这里基本没有深坑，因此不太需要回填。偶尔向下开挖，也可以因势利导，直接做成景观湖，或者直接覆土其上做绿化。

修复采石场植被建民宅记者注意到采石场旁边有几栋楼房在建设中，房子紧挨着山体。李科长称这是政府的一个安居工程，由城建集团开发，同时城建集团也是采石场植被修复工程的承建方。他称这是一种双赢模式。本着谁治理谁受益的原则，政府出政策，企业前期先投入治理资金，平整出来的土地收益归企业方。为了让地产项目安全、升值，企业有意愿做好修复工程，最后环境变好了，大家皆大欢喜。

是不是所有受损山体都要修复？钱从哪里来？李科长表示，当地政府资金有限，钱要花到刀刃上，优先修复市区和人流密集地区，远郊和人烟稀少之处可以先停产，让山体自然修复。目前，柳州市区已经没有正在开采的矿山。资金方面，2009年国土部出台《矿山地质环境保护规定》之前，是没有相应治理资金的，之后开始有矿山保证金，现在叫矿山植被修复基金，由企业自己管理。此外，还有政府补贴和国家专项资金。但修复矿山持续时间长，需要资金量极大，单靠这些来源无法解决问题，于是有了和企业的合作，让工程能顺利推动。“这是一种市场化的操作方法。”李科长说。

不着痕迹地复绿山体

随后李科长一行带领记者来到市区某处花鸟市场，这是以前的市政采石场所在地。沿着缓坡上去，花卉商户们顺着地势摆摊。李科长指着前方几十米处一个矮山说，“这里已经治理过了，重新长出来很多植被，但去年下雨还有石块掉下来，幸好没砸到人。”旁边还有一处突兀的小矮坡孤零零地立着，自然形成的摊点围着它形成一个圈。

真正的亮点在不远处的山头。“你看得出对面那片山林哪一块是原始山林，哪一块是V形槽种上去的吗？”李科长不无得意地问记者。记者远眺对面郁郁葱葱的山体，哪里看得出来修复的痕迹？除了山体轮廓，绿色已经连成一片。李科长说，这是经过两三年的生长后形成的效果，也是他们目前最满意的一处修复工程。

跨越10年的修复工程

为了看到修复工程每一步的效果，记者一行来到去年修复工程刚完工、如今处于养护期、正等待验收的旧采石场。李科长介绍说，该采石场修复项目2009年开始立项，第一批资金1300万元由中央财政拨款。从2009年到2012年，前期工程才基本完工。从2013年底开始到2015年底才做完清理外围危岩工作，紧接着开始做绿化，直到2018年底绿化才完工。时间跨度近10年，目前还没通过验收。

记者看到的是第一期绿化工程。整个坡面上沿着山体走势布满带状的V形槽，里面已长着各类草木，但高度还不足以覆盖人工痕迹。山顶上有蓄水池，从山顶往下是长长的灌溉水管，从大水管往两边分布着细水管，负责给草木浇水养护。一年左右的养护期后，草木基本能稳定下来，再过几年就能和周围树木连成一片。

第二期植被修复工程就在山体左边，一个极陡的石山，工程需要资金1200万元，还在施工招标阶段，预计今年八九月开始做绿化。

记者观察一期和二期工程，发现对比很明显。一期的草木已经在茁壮生长，二期仍是光秃秃的石壁，中间形成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因为那里地势陡峭，李科长对V形槽的信心没那么足了，“有可能经不住风吹雨刷，流失掉泥土，毕竟坡面太陡了，作业难度很大。”

据了解，此前这里被设计成绿色矿山公园，将整个陡峭的石头山做成雕塑，但没有通过审批，而是要求完全恢复植被。如今平整出来的土地计划做成物流园，由城建集团负责修复和开发。“项目采取市场化运作方式，政府政策支持，社会参与。”李科长说。

最大的困难是工期延误

吴家山采石场也是柳州比较典型的生态修复矿山范例，交由专业公司承建，从立项到施工，有一套规范流程。6月26日，《环境与生活》记者采访了负责吴家山采石场修复事项的柳州市轨道集团龙建公司的总经理黄浩，以及具体负责修复工程的何工程师。

办公室里的黄总经理一直在忙着各种工程事宜，不断地与来人商议和打电话，整个办公区都是忙碌不已的气氛。见到记者后，黄总经理就直接进入正题。何工程师则向记者展示了《吴家山采石场环境整治与恢复治理工程情况汇报》，并简单介绍了情况。

据何工程师介绍，吴家山采石场治理区原为民武采石场，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开采，主要为柳州市提供建筑石料。2009年后，原位于郊区的采石场规划为城市新开发区，采石场无序采石对周边环境有较大影响，遗留下较严重的环境地质问题和安全问题（下雨天常有危石滚下）。为此有关部门决定关闭该采石场、盘活土地并对该项目进行立项，主要内容为恢复治理矿山的地质环境。目标为消除采石场存在的危岩崩塌、滑坡和不稳定斜坡的地质灾害隐患;使裸露岩石表面的绿化率达90%以上，基本恢复自然生态景观;对矿山土地进行整合，并盘活矿区土地，为柳州市城市建设提供发展空间。2016年3月签署施工合同，工期1080天，2016年9月21日正式开工。

具体到施工上，何工说：“我们按位置划分为ABCDE这5个区域，每个区按不同程度进行边坡修整（含边坡危岩治理）、土地平整设计以及边坡绿化设计。”施工采用分区分阶段实施，但同时施工，完成程度不同，比如A区已完成危岩治理，绿化部分已完成V形槽浇筑及绿化苗木种植，基本完成该区全部设计施工内容。D区也已完成危岩治理，计划今年11月完成整体的坡面修整及复绿施工，到2020年10月全面完成设计内容。

那么，施工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何工称，最主要的困难是施工很难按时间表完成。施工是看天吃饭，受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影响比较大。何工介绍说，虽然合同施工期是3年，但延误的可能性太大了，“比如前几天是中考，不能施工，工期顺延;雨天不能施工，顺延;征地有纠纷，需要时间妥善处理，顺延;举办重大活动停工，顺延;甚至炸药管制或爆炸声太大被投诉，也要继续顺延。”因此工期往后顺延几年都不奇怪。

相比之下，技术问题倒不是那么突出。只是技术从设计到实施之间会有一点差距，实际操作起来仍会受自然因素影响。比如绿化方面，有些草木种了，却没成活，需要补种，要是赶上干旱，成活率低，就不达标;有的地方草木看起来长得很好，但计划种植的品种被杂草占据了，仍然不合格;混喷草种的方法好，但用在陡坡上無效，雨水一冲就没有了。因此没到验收完成那一天，都不能说项目做成功了。

有时候，施工方也会尝试别的方法。据何工程师了解，有的项目采用植生袋方法，用在陡坡上也会有效果。用类似种植蘑菇的植生袋，里面放泥土和草种，堆砌着放在V形槽上，就算暴雨冲刷也不容易掉下来。

“矿山修复不能只考虑经济利益”

如何评价一个修复项目是否成功？“这要看你站在哪个角度去评价。”何工程师认为，矿山修复有公益性质，不能光从经济利益方面考虑。“如果从绿化角度来说，只要全部种了草木并成活，就算成功了。但从企业角度看，它投入资金但不赚钱，似乎不成功，却带有一定公益性。从我们管理方来看，让项目顺利进行下去就是成功了。”

自然资源规划局生态修复科的李科长说，柳州目前合法生产的矿山有200多座，已经关闭的有100多座。柳州正在从狂炸滥采中走出，坚忍不拔地以自己的方式抚平城市伤疤。

（本文部分图片由柳州轨道集团龙建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