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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旅行

2019-09-10张毅

散文诗世界 2019年8期
关键词:雪山

张毅

“去雪山途中,有条山路与你的经历相似:序幕是花,结局是雪。”这是多年前我从雪山回来写下的文字。

那年夏天,我获得了通过旅行反观一本书的经验。那是一次交叉旅行:从一本书到一座雪山,然后再从雪山回到一本书。那是日本作家井上靖的一本小说《冰壁》。井上靖是善于写人物情感的作家,他在小说里写到:“……鱼津往常从山上下来,一看见东京的夜色,便会产生一种迷茫的心绪。”

那会是怎样一种“迷茫的心绪”呢?读完《冰壁》,我带着主人公鱼津的“迷茫”去赴玉龙雪山。

在我看来,真正的旅行是属于一个人的,只有这样才可以与大自然融在一起,变成自然的一部分。火车沿既定的路线向南方驶去。深蓝天空下,群山在视线中起伏着。这些山让我想起海,海与山脉连接成一片让我的雪山之旅充满幻觉。

你从哪里来?青岛。

青岛?那可是好地方。

你到哪里去?四川,哦,不,我去云南。

云南?云南也是个好地方。

我和小S途中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那些年,每次坐火车都会遇到这样的问话: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对话结束心里就暗笑,感觉自己像个哲学家,每次都会发出“人类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的疑问。火车在夜色中“咣当咣当”响着。天亮后,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白云下面,一切都笼罩在茫茫晨曦中。火车驶过长江后,奇异的山水景致一路散落途中:风是湿的、地是绿的。水牛、稻田、黑灰相间的南方民居,与天空和谐有致,错落相间。

一辆蓝色的客车。又一辆客车

驶来。南方的人流像

蓝色的草坪正将它覆盖。

南方的山水树木总散发着一种落寞与乡愁,淡雅且悠长。高高的棕榈树间错落着风格典雅的建筑,像法国作家杜拉斯《情人》中的意境。杜拉斯是我早年迷恋的作家之一,她在《情人》开篇中说:我那时才十五岁半。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在那个国土上并没有四季之分,我们正处在那唯一的季节中,炎热而又单调,我们正处于地球上狭长的热带地区,没有春天,没有更新……那以后,“南方”在我心里就不只是单纯的地理概念,而是和历史文化有关的精神坐标。我对“南方”的迷恋多源于影视和文学作品的描述。喜欢南方城市,那里的雨水、气候以及绿树掩映的建筑,融东西方意识于一体,折射着自己的城市气质。列车行驶在“南方,”过往的城市像一本书徐徐打开。这是一种双重阅读,如同我早年读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虽然某些章节已淡忘,但有种精神在其中闪光。在阅读中接近某个城市,也在阅读中加深着对一个城市的理解。抬头瞬间,我发现旅客已经换成另外的面孔,很多人在夜里下车了,新上车的旅客在叽叽喳喳说话,只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把头贴近窗口,让风吹拂自己的头发。小S也像我一样把脸贴近窗口。她头发剪得很短,染成栗色,穿一身运动T恤,背一个紫色双肩包。偶尔能听到她旅行包里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在开往雪山的火车上,两个陌生人彼此打量着对方。中间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去过雪山吗?没有,是第一次。

你呢?我也是第一次。

小S是你的呢称吧?

是喽。你叫什么?我可不敢跟一个陌生人上山。她调皮地说。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哦,名字好听,像个艺术家。她說。

我问,凡事都有缘由。你为什么想去看雪山?

不为什么。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问为什么。她说完长时间望着窗外。短暂沉默之后,她又说,我信命。我来前抛过硬币,如果是正面,就去看雪山,如果是反面,就一直呆在家里。

她一边答,一边从包里取出一只音响,银色的圆形表面,被阳光镀了一层金漆,明晃晃的。我注意到她的耳脉是浅蓝色的。大概因为长期在海边生活,我喜欢所有蓝色的物体。

什么曲子?我好奇地问。她把一个耳脉递过来。一阵旋律传来,是大卫·鲍伊《太空怪人》,今夜一起离开地球……有一段时间,我是这个英国摇滚歌手的歌迷。那年冬天,我在家里听大卫·鲍伊的《太空怪人》, 外面飘着雪花。当听到“今夜一起离开地球……”歌手悲怆的声音让我感动,我差点流下眼泪。也许,我也有过要离开地球的念头,这种念头是何时产生的,又何时消失了,我不知道。大卫·鲍伊去世前出了自己的第25张专辑《黑星》。他希望自己能化作一枚黑星,去“太空漫游”,不料最终竟成为他留给乐迷的最后作品。听完两个单曲,我把耳脉还给了她,她顺手把耳脉塞进另一个耳朵。

太阳光线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我静静坐在她对面,认真打量着这个陌路女子。她大概只有二十多岁。有一阵子,我觉得她和自己当年的恋人很像,但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像。眼睛?鼻子?栗色的头发?似乎都不是。记得一个作家说,从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感受到的困窘,可以察觉出他们之间是否产生了摩擦或者感情已淡。我重新打开井上靖的《冰壁》。夕阳从车窗下面向上投射,打到车窗玻璃上,又反射下来。微弱光亮下,《冰壁》的书页被涂抹上一层橘色的光晕,看上去柔和极了。在《冰壁》里,鱼津和小坂乙彦一直想登穗高山。美那子的出现使故事出现转折。读到这里,突然觉得“美那子”和眼前的小S一样,是鱼津和小坂乙彦之间的一个异数。

顺着火车行驶的方向,就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了,在黄昏时闪着光亮。经过一段旅途,我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傍晚,我选择了一家山下的民居。这是一座明清年代的建筑,简朴的房舍传达着原木和红土的清香。丽江一带到处都有这样的民居。这是我喜欢的中国建筑,质朴如当地百姓的蜡染艺术。艺术史学家马克斯·弗里德兰说:“提到文明,一只鞋子所能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和一座大教堂蕴涵的内容一样多”。在历经沧桑的中国版图上,许多废墟已成为一种文化标识,记载着某段时空的光、线、影,如此,历史的背影往往透出一种苍凉的美。我住的房间里有几件粗糙的旧家具。房东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把我领到一把椅子旁,显然这把椅子是他刚才坐过的。一种陌生感突然袭来,但老人的目光却很温暖。他把我安置好后,问我是不是远道而来,我说自己是来看雪山的。老人说,在纳西族传说中,玉龙雪山是“三朵神”的化身,在纳西族心目中,玉龙雪山是一座神山。宇宙间那些跨越时空的事物是有神性的,它们在世界的某个位置散发着永恒的光芒,诸如一条河流、一座雪山、一个星座,它们吸附了太多的宇宙信息。

淡灯光下,我翻书的声音和着远处流水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夜色里重叠着,幻化着。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雪山在夜色里升起,而周围的一切都在坠落。那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想到了神谕,想到了传说中的香格里拉,想起这片神秘土地上我喜欢的藏饰品、遥远的马铃声以及背后的玉龙雪山。也想起了自己远方的城市——这是一种喧嚣与宁静的对峙,像树木的年轮。而寂静是最深的一层,只有深入其中才可以看到。

世界有许多著名的雪山:如乞力马加罗、珠穆朗玛峰等。这里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可以听到神的谕示。早晨的阳光下,玉龙雪山像一尊女神端坐在那里,神情庄严而圣洁。丽江古城古色古香;周围是神秘的泸沽湖、被视作母系社会活化石的摩梭人的婚恋生活以及几近绝迹的东巴文化。

我们是清晨开始进山的。在《冰壁》里,鱼津和小坂乙彦也是清晨进山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个人面对一座雪山应该有多大的内心力量?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他的回忆录《我的探险生涯》中写到:当我们费尽全力达到山顶时,一天过去了。掩埋在这片皑皑白雪下,不知有多少人类和马的尸骨,无疑是对致命的暴风雪一种缄默的印痕。探险与登山是两种精神运动,但结局可能是一样的,那就是都必须面对死亡,有时死神就在我们身边。

去雪山的道路两旁是绿绿的草甸,在路上远远看到了雪山的主峰。云层厚厚地挡在半山腰,雪山钻石一样安静。路边的草甸上有几匹马,它们安静地望着路人,我想起曾遇到过的另一群马。那是胶东半岛的一片湿地,有一个马场,有几十匹身影矫健的马。马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在那个湿地我骑过一匹红色的马,它红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闪着光亮。上马前,我和那匹马对视了很久。一直记得它琥珀般的眼神,好像我们前世认识一样。后来,那些马不知去了哪里。绿色草甸反射着太阳的光亮,十分亮丽,一道山泉从山上流下。听说丽江古城里的河水就是从这眼泉水里流出来的。

上山人群中有蓝眼的欧洲人、褐色皮肤的东南亚人以及来自周边地区的游客和信徒。中午时分,我们到达山顶。风“呼呼”吹着,这是来自雪山的风。从山顶可以看见远处的丽江古城像褐色的草甸,漂浮在遥远的地方。在山上似乎可以听到上帝的呼吸和灵魂的跳动,可以听到天空在落雪——我说的是心灵。那一刻,我相信这些雪与城市的雪不是来自同一片天空。我无法说清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城市隐藏在记忆深处。城市让我疲惫不堪,而雪山让我们进入可以与上帝对话的空间。

多年后,那片绿色草丛、红色的马、雪白的山如同幻像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回旋。

翌日下午,我们走进一个寺院。站在寺院的石阶上,雪山已退到远处,杳渺似一幅虚化的图像。周围是生动而浓郁的山峦,山石被层层叠叠的植物覆盖着,呈现出夏天特有的墨绿色。寺院东侧是男居士寮房,西侧是女居士寮房。古时,简陋的房间称为寮,寮房意为高大的房子。佛教传入中国后,寮房又有寺庙僧舍的意思。寮房四周异常安静。我随手推开男居士寮房打望,见寮房内光线暗淡,窗口透进一缕夕阳,夕阳散淡如出家的僧人,散淡地投射在房内的床头和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卷《心经》和一卷《大悲咒》,不知哪位居士昨夜翻开其中的一页,或是被风随便吹开了,《心经》泛黄的纸张“簌簌”响动几声,又很快归于安静。耳边立刻回响起《心经》的前几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禅堂门前看见这样两句偈语: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寺院的石阶上,一个小尼迎面走来。小尼约莫十岁左右年纪,面貌安详,目光柔和。我想给她拍照,小尼扭过头去,不让我拍,我只得从她的侧身位置偷拍一张。

我问小尼:你是哪里人?小尼不语。

你今年多大了?小尼不语。

又问:您师傅去哪里了?小尼依然不语。

小尼静然走过几个台阶后,往一斋堂处走去。借势望去,附近的巨石上有两个石臼,石臼宽约三十厘米,深约三十五厘米,是僧人用来捶米的。不远处的平台上有几个深褐色钵体,一个用来磨米的石磨。周围一切都是静止的,仿佛时光停在了某个时刻。

片刻,远处传来悠长的钟声,那是来自寺院的钟声,正穿过群山向四处飘荡。那种金属被钟杵的撞击声,深沉、洪亮、绵长,让人灵魂出窍。晨钟暮鼓是寺院中僧众作息的号令。佛教中晨钟暮鼓,并不是晨击钟、暮击鼓。而是早晨先鸣钟,次击鼓。晚上则先击鼓,后鸣钟。早晚二时所击的鼓,称作“晓鼓”和“晚鼓”在寺院里,大殿前的左右两方为钟鼓楼,分别安置钟鼓,称为“左钟右鼓”。于晨暮击钟敲鼓,以警僧众当勤精进,慎勿放逸。钟声让我陡生一种时光交错之感。唐代诗僧皎然在《闻钟》诗中这样写道:“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馀月树动,响尽霜天空。 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皎然将禅钟的安心之用写得极透彻。古寺、寒山、松月、霜天,营造出一片阗静清幽的世界;响亮、悠远的钟声和着轻柔的晚风,阵阵荡漾而来,余韵袅袅,久久传响在曠远的天空中,庄严中蕴藉空灵,引人超脱外物,身心进入澄澈和谐的华严境界。

轻雾笼罩着夏夜,是一片泛着青白色的灰暗。这是玉龙雪山下的另一个夜晚。那天夜里,我在房间外面散步,月色洒在石板路上,雪一样白。少倾,清风送来一阵我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借着月色朝声音方向望去,见小S在缭绕的雾中轻声念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空间。

眼前立刻出现一个画面:某个秋日,梧桐树阔大的叶子落满寂静山路。寺庙前,一个女子轻轻推开那扇静默的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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