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有毒(三章)

管弦

芫花

芫花有毒。她的毒，有点令人头痛。

芫花的另外一些名字：“毒鱼”“去水”“灭虫”，清楚地表达了她的毒性指向，她的根、茎、叶、花等都可以致毒鱼虫类。

芫花的根是毒鱼虫效果最强的，当然，也是芫花全株中治疗疾病最强的部分。中国现存最早的药物学专著《神农本草经》清楚地说到了她的这些作用：“咳逆上气，喉鸣喘，咽肿短气，蛊毒鬼疟，疝瘕痈肿，杀虫鱼。”中国历代医家陆续汇集而成的医药学著作《名医别录》也说得明白：“根：疗疥疮。可用毒鱼。”芫花能够逐水、祛痰、解毒，把芫花特别是她的根投入鱼塘田间，鱼儿虫儿便很快“呜呼”了。

“去水”，则和“毒鱼”旗鼓相当。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说：“去水言其功，毒鱼言其性。” 明清间医药学家卢子颐撰写的《本草乘雅半偈》也载道：“若杀虫鱼，以功能彻水，则鱼失所夫矣。故一名去水，一名毒鱼，行水之功，于此可见。”由是，“去水”除了展示芫花如唐代医药学家甄权所说的“治心腹胀满，去水气寒痰”之功效之外，还表现出和“毒鱼”同样的效果：对于鱼类，就犹如除去了令鱼儿生存的水儿一样。

至于灭虫，对芫花而言，更是轻而易举的。有了芫花，田间地头基本上不需要打农药了。芫花的根、茎、叶、花等都可作农药，可把她直接投入田中，也可榨成汁液投入。芫花灭天牛虫的效果最为突出。老百姓们经常直接叫她“灭虫”。

“毒鱼”“去水”“灭虫”，这些动词性名字，让芫花简直像电影里渲染的那些职业杀手，冷面，话少，手脚麻利，手法独到。而且，那被毒的鱼大多是有益的、被灭的虫也不都是有害的，芫花却不加分辨，一律毒之。这个样子，可不是让人头痛么？

芫花，也真的还被称为“头痛花”。李时珍这样说她：“俗人因其气恶，呼为头痛花。”因为气味不是那么好闻，让凡夫俗子感觉不那么舒服，这也确实使人头痛。实际上，这种不舒服，也是轻微中毒的表现。

细想起来，性苦、辛、温的芫花也很无辜。虽然，她自带毒性，但是，她的毒性大爆发，一般都是人类帮她实现的，得是人把芫花投进水里田中，才可以毒鱼、去水、灭虫的。这种投掷，是出于何种目的，人类最清楚。所以，芫花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早已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人类当中的非善类还用芫花对付自己的同类。李时珍记载过这个内容：“小人争斗者，取叶挼擦皮肤，辄作赤肿如被伤，以诬人。”那争斗中的一方，为了诬蔑另一方，达到某些目的，故意用芜花的叶子揉搓摩擦自己的皮肤，让皮肤红肿得好像被另一方严重伤害过。芫花，被迫沦为不良工具。

其实，只要知晓芫花的，就会明白，那敢于揉搓摩擦自己皮肤的，也真是心狠胆大得超乎寻常，不但敢于狠对别人，更敢于狠对自己，几乎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要知道，那样狂暴地接触芫花，就是在接受毒药啊。在揉搓摩擦过程中，皮肤上的毛孔会吸收芫花的毒素，揉搓摩擦又很容易让皮肤破溃出血，芫花的毒素会顺着血管更加迅速地进入体内，而且，揉搓摩擦本来就能够促进血液循环，毒素进入后更会加速毒性扩散，“诬人者”便可能比误食或过量食用芫花的人中毒更快、后果也更严重。

而芫花毒性之大，完全不容小觑。中毒者首先出现的症状是轻度头痛、头晕，这也恰恰和她的“头痛花”之名相吻合，足见古代医药学家给药草儿取名也是客观实在并具备踏实文化功底的。接着，中毒者会出现耳鸣、眼花、四肢疼痛等神经系统症状，伴有口干、胃部烧灼感、轻度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等消化系统症状，严重时可引起痉挛、抽搐，甚至发生昏迷及呼吸衰竭，以致死亡。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误了卿卿性命”啊。害人之心是不可有的，无故陷害他人的，最终都是害了自己。芫花，不能被用在侵害上，而应该被用在救助上。哪怕因为毒性大，芫花早已被《神农本草经》列为下品，但是，下品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可除寒热邪气，破积聚，愈疾。芫花，仍然有广泛的实用价值。

懂得，善待，便会得到芫花的似水柔情。南朝宋齐梁时期医药学家陶弘景说：“用当微熬。不可近眼。”李时珍曰：“芫花留数年陈久者良，用時以好醋煮十数沸，去醋，以水浸一宿，晒干用，则毒灭也。或以醋炒者次之。”与芫花相处，是要讲究的：当用存留年代久的，以取得最佳疗效;醋制，以降低毒性;一般煎服剂量不要大于3克，才恰到好处;等等。另外，芫花与其他药草儿同用时，可以加入大枣或粳米，一般不要加入甘草，避免因药物搭配使用而产生的毒副作用，在古籍记载的药性相反等原理中，甘草是反芫花的。如此，保持距离、用陈年者、精心炮制、控制剂量、注意配伍，芫花便鸿图大展。

更何况，芫花还相貌柔美，看看北宋医药学家苏颂对她的描绘吧：“宿根旧枝茎紫，长一二尺。根入土深三五寸，白色，似榆根。春生苗叶，小而尖，似杨柳枝叶。二月开紫花，颇似紫荆而作穗，又似藤花而细。”作为瑞香科瑞香属小灌木植物，芫花风姿卓然，那春风荡漾的时光里，芫花，踮着似榆树根一般灰白的根儿，扬起像杨柳叶一般青绿的枝叶，开出如紫荆花一般紫红的小花，和那一脉春光是多么相配相和啊。

看着看着，喜爱，就轻轻悄悄地从心底升起来了。哈哈，那一点头痛，早就不见了。

马蹄莲

马蹄莲有毒，让我觉得有点可惜。

马蹄莲实在是太雅致了，那份简单高贵，正是蕴合我的心意。她花样简朴，一株只开一朵花，一朵花只有一整片花瓣。那一朵花儿，从一枝飘着碧绿叶儿的笔直花茎上跃出，格外清雅;那一整片花瓣儿，围成一个小圆朵儿，花型像小喇叭，花苞和花边又似马儿的蹄子，即植物学上说的佛焰苞。她内敛着，哪怕盛开，都像是含着娇羞，花苞中心黄嫩嫩的肉质柱状物花序虽然直伸着展露容颜，却也极懂规矩，不会越出花瓣之外，让花儿有了一份高深的格调和规正的品质。她透出莲花般的清纯香味，整个花序与花苞的形状还有点儿像观世音端坐在圣洁的莲座上。自然而然地，马蹄莲、佛焰苞、观音莲这些名字，便从这诸多的独特和清丽中延伸出来。

那时，我买了一只漂亮的瓷花盆，很想种上样貌非凡的马蹄莲。马蹄莲有白、黄、红等各色，我喜欢白色马蹄莲。想想看，纯白花瓣、嫩黄花序、碧绿茎叶的马蹄莲与漂亮的瓷花盆相亲相爱，该是多么温柔多么美。

这个愿望，真的是想想就美啊，而也只能想想而已，马蹄莲全株都有毒，让我望而却步。她含有大量草酸钙结晶和生物碱等，块茎、花苞、肉穗等都有毒性。误食马蹄莲，会引起舌喉肿痛、呕吐、昏迷等中毒症状。接触到马蹄莲的汁液，也会有肌肤过敏等不良症状，特别是皮肤上有破损时，那马蹄莲的汁液就有可能顺着破损处进入血管，毒性会加速扩散，危及生命。

也许是既美且毒的特征，让她的用途也变得两极分化，她既是婚礼上的捧花，也是葬礼上的献花，还是国花。期盼和失落，幸福和悲伤，荣耀与卑微，被她集于一身，让她慢慢拥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这伤感，又常常融于得不到的情爱中。爱的美，爱的毒，也许就只是存于那一念之中啊。

我不禁想起了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歌《错误》，“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首诗并不是写马蹄莲的，但那如莲花般的容颜和达达远去的马蹄声，无一不透出马蹄莲般的忧伤。马蹄莲也仿佛只能是一个过客，不会成为温馨的港湾，不会归来，不能等待，不能停留，不可依靠，不问归途。

马蹄莲，真的只能成为一帘幽梦吗？我想起了古代的那个故事。故事中，她是被画在纸上的，有她的画儿，挂在一个书生住的房间里。读书累了时，书生喜欢观赏马蹄莲，马蹄莲的美，常常让书生疲倦顿消。书生甚至感觉，画中的马蹄莲，如同一位温婉女子，也注视着自己呢。某一个月夜，朦胧之间，书生看见马蹄莲从画中走出来，果真是一位婷婷玉立的女子啊。书生连忙上前，握住马蹄莲的手。千般深情，万般感慨，都凝聚成这盈盈一握。突然间，头顶上传来一个什么声响，书生猛地一抬眼，才发现，自己是做了一场美梦，马蹄莲依然在画中。

长久的凝视，也会带来深情么？而美梦，又多么令人流连。书生找来马蹄莲的种子，开始在房前屋后种植。精心的呵护和耐心的等待，马蹄莲如愿盛放。而这时，书生惊奇地发现，马蹄莲的叶子常常不翼而飞，他便同当地农户一起，日夜守护和观察，最终在某个深夜发现，让马蹄莲叶子消失的竟然是野猪，是野猪吃掉了马蹄莲的叶子。

这就是现实中的马蹄莲啊。对于人类而言，马蹄莲是禁忌内服的，外用才能发挥马蹄莲清热解毒的功效，例如，可以把新鲜马蹄莲的块茎和叶子洗净、捣烂、外敷，来治疗烫伤、预防破伤风等。而对于野猪，马蹄莲却是美食，只要能够撞见，它会咔嚓咔嚓地吃得欢实。

那一帘幽梦带来的点点喜悦和滴滴忧愁，就这样一下子被冲走了。故事的结局，书生与现实和解，他接受了马蹄莲也被野猪喜爱的事实。同时，他学着保护马蹄莲，他建起了结实而高大的木质护栏，把马蹄莲围了起来。他的心里、眼中，便开满了素洁、纯真、朴实的马蹄莲。

雅俗共赏、亦虚亦实，也成为马蹄莲在现代生活的常态。庭园、街道，处处可见她实实在在的身影;楼堂馆所中用于美化环境而陈列的画作中，马蹄莲也是主角;音乐中、文字里，马蹄莲更是轻轻松松地展示着自己的美。那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素简与自然，令人一见如故。

最让马蹄莲充满趣味的，还是她的叶子，不仅是野猪的美味，还可以治疗人类的轻微头痛症。把马蹄莲叶子洗净煎煮之后，用叶片煎煮出来的汤汁，轻涂于头部，或者取出叶片，轻敷于头部，都有效果。当然，操作时，要记得戴专业手套，要避开眼睛、鼻孔和嘴巴，不可让叶片和汤汁入眼入鼻入嘴，不要忘记马蹄莲的毒。

而我的漂亮新花盆，也只能空着。空着，也就留有了余地。再看马蹄莲，她早就高高飞扬了，游刃于狂野与斯文之间，于人猪共享时，令大自然莞尔。

绣球花

第一次在台湾阿里山见到绣球花时，我并不知道她有小毒。

我轻轻地抚摸了她，还与她合影。这种虎耳草科绣球属植物落叶小灌木的花，是由一朵朵长圆形小花瓣组成的小花密密地聚生成球形的，直径为8至20厘米。那圆圆满满的模样儿，真的就像一个绣满了花儿的球。阿里山温润清新的自然条件，更是让绣球花出落得水嫩光滑。

真是一朵福气的花儿呀。在现实生活中，绣球花常常被用作婚礼上新娘子的捧花。想那新娘子捧著她，笑吟吟地，背对观众，把她往观众席上使劲一抛，如同抛出了无限希望，令人遐想连篇。有多少未婚的人儿想得到她啊，得到她，仿佛得到一把开启幸福之门的钥匙。

绣球花也确实常常作为一只绣球，被大红色的丝绸布包着系着，成为中国古代某些地方女子相亲用的信物。那一般是在一年的正月十五或八月十五的日子，到了婚嫁之时的姑娘，立在绣楼上，向这一天集中在绣楼之下的求婚者抛出绣球。谁得到这个绣球，谁就可以成为这个姑娘的丈夫。当然，姑娘一般会看准意中人，特意把绣球抛到他身上，以方便他捡到。在很多地方，抬新娘的花轿顶上也常常结着一个绣球，意为吉庆瑞祥。

连着团圆与美满，绣球花的花色也绚烂多彩，白的、红的、粉的、蓝的、紫的、绿的等，常常在和风中竞相开放。不同的开放程度，令她的颜色悄然发生着深深浅浅的变化，开放初期的花色被称为“春色”，开放后期的花色被称为“秋色”。春色和秋色，好像被绣球花平分着，繁华似锦的江山就被渲染得更美了。

于是，绣球花就得到一个超凡的名字：八仙花。相传，绣球花和传说中的八位神仙颇有关系。当年，八仙过海前，聚在八仙山八仙桌旁野餐，八仙之一的何仙姑见周围山清水秀、风光如画，不禁满心欢喜，她洒下仙花种子，以期锦上添花。第二年，八仙山等地区果然开遍了这差不多有八种颜色的像圆球一样的鲜花，人们把这样的花叫做八仙花。

只是，倘若觉得艳丽的绣球花还像蓬松软绵的棉花糖和圆圆胖胖的大面包一样可爱，理所当然是可以食用的，那就错了。结束阿里山之行，回家查资料，我才发现绣球花是寒、苦、辛、有小毒的。那一刻，我真庆幸自己没有随便吃东西的习惯，没有品尝绣球花，没有被她另外一些很实在的名字 “粉团花”“面包花”“棉花糖”诱惑。

一旦吃了绣球花，几小时后就会出现呕吐、腹痛现象，典型的中毒症状还包括出汗、虚弱无力、皮肤疼痛等，严重时会出现昏迷、抽搐、体内血液循环崩溃，最终导致死亡。有的人觉得绣球花好看，还爱把她放在卧室中，甚至把她摘下来，挂在床帐边做装饰，这也是不行的，因为绣球花还容易导致肌肤发痒、红肿、疼痛等过敏现象，过敏体质者犹甚。因此，对待绣球花，要亲密有间，不随意玩弄抚摸，不将花、叶、果实、种子含在口中，更不要食用，中毒时要及时催吐、导泻、用活性炭吸附绣球花及对症治疗。

再次见到绣球花，是在湖南省株洲县龙凤乡。那天，我在采摘药草。走走停停，逛遍了整个乡村。在最幽深最安静最透明的水潭边小憩时，不经意间回眸，绣球花撞入我的眼里，在一家农户的庭院前，她的朵朵小花向着天空伸展着。

我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也可以看到绣球花，在我的印象里，绣球花一般多被栽培在繁华热闹之处。花的主人是一个小女孩。她黑亮的眼睛里盈着笑意，迎着我惊讶的目光。我连忙告诉她，绣球花是有毒的，可不能随便吃啊，也不可以随意玩弄的。小女孩点点头，她说自己不会吃、也不会玩的，只是想种在这儿。她是听人说，只要家门前有绣球花盛开，一家人就一定会团聚、相守在一起的，因为，绣球花从来都是紧紧拥成一团，并努力向上生长着的。原来，小女孩是带着绣球花，在盼着亲人归来。

难怪绣球花还叫“团聚花”“团结花”啊，她寓意着“美满、团聚、希望”，她饱满的花相、绮丽的姿态，象征着与亲人之间斩不断的联系，无论分开多久，都会团圆。得到绣球花祝福的人，会极富忍耐力和包容力，会让自己的人生出彩，会葆有生活的希望。等待中的绣球花，竟是那样令人心安。

我突然觉得，我们也可以不要那么在意绣球花的毒性了。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她的深刻含义、厚重希望。而且，书上也记载说，绣球花虽然有毒，但是经过专业而正确的方法加工后，能够“治疟疾、心热惊悸、烦躁。”清热解毒和止痒的效果不错，内服时煎汤饮用，外用时用清水煎洗或磨汁研膏涂抹。绣球花，依然是优美而实用的品种呀。

我的目光越发深情地拥抱了绣球花。我看到，绣球花也同样深情地回报了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幸福，就像花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