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方之地
2019-09-10于坚
拉汉站在江岸的峭壁上,脸色发白,他本来是一个古铜色的人,被高原的太阳晒成的,这几天收玉米,脸被晒得像是焦炭。现在一下子就白了,他一生从来没有这么白过,就像是被山神换了个面具。如果祈祷足够虔诚的话,“祭神如神在”。当你做事的时候,危急的时候,不顺的时候,费力的时候,山神就会赐给你面具,让你顺利接近你想要的。山神也会悄悄地将另一些面具装到你的脸上,让你深藏不露的心思显现出来。现在拉汉看上去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这是他家的屋顶,这栋三层楼的水泥房子建在峡谷西边,东边是悬崖,江就在悬崖底下。他家这边是坡地,房子盖在半山腰的斜坡上,距江面有十来米,伸出头就能看见江水。下面还挂着一条水泥公路,细得几乎看不见。公路少有车子来,偶尔过来的车都是贼精精地,左顾右盼似的,经常会有石头滚到路面上。尤其是这几个月,夏天的洪水慢下来,两旁被雨水泡松的山体就发出种种可疑的响声,树根松开抓着泥巴的手,石頭摩拳擦掌,泥巴开始喘息,揉眼睛。这荒山里面关着狮子、熊、鳄鱼、龙、虾兵蟹将、小人、歹徒……它们是在几万年前就被造物主关起来的,总在盘算着一有机会就逃出去。这条江是一条生路,只要逃到江里,就能投奔大海。站在屋顶看江,仿佛站在摩天大楼顶上,只是没有那么垂直。江水日日夜夜在峡谷下面流着,几乎听不见声音,整个雨季,只是背着一只棕黄色的袋子在低头赶路。中午,拉汉扛着一袋包谷上来倒的时候,还看见江水满荡荡的,边缘上的小浪像狗牙齿一样啃着山脚。到了下午,当他将第十二袋玉米倒在太阳能热水桶支架下面的空处的时候,就看见江水忽地落了下去,仿佛一个大袋子的口被解开,顷刻,一条江就漏光了,河床露出来一大片,凸出来一个个黑油油的石头砣,就像骷髅。他吓得愣住,他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事。拉汉一直觉得它就在河水下面,现在河床都快要见底了,却没看见它。他退后些,想靠着个什么,但什么也靠不住,往后看看,一些已经冒头的大石头正在房子后面的山崖上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吃饭时拉汉看了手机短信,才知道上游出了大事,它在距离他家几十公里的地方制造了一次大塌方,上游来的水被垮下来的泥石流堵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电话叫全村人准备疏散。如果一旦泄洪,翻江倒海地滚下来,谁知道它要卷走什么。它性情不好,反复无常,经常闹着事,现在闹了大事。拉汉家的地基是不是经得住它折腾,不知道,他们才搬来一年,还摸不透这块地的能耐。房子是统一盖的,一个村有三十几栋,比以前的泥巴和木料盖的老房子坚固,用的是水泥、砖头;大梁里面埋着钢筋,安装着玻璃窗,门是铁门。但是不知道基础下面如何,地桩只能浇灌在坡面上,感觉上很结实,但是结实下面是不是结实,不知道。基础一般需要三层结实来保证,人的能量只能把握第一层结实,另外两层看不见,只能根据表面的其它迹象来判断,比如,第一层上面有一棵大树,那么大树的根必深入到第二层,更细的根必勾结着第三层,可以放心了。所以拉汉祖先的经验,盖房子要靠着树多的地方。这山崖上一棵树也没有,地貌像是一张嘴里的残缺不全的牙齿。建筑队浇灌的时候拉汉就很担心,那些从公路上一袋袋搬上来的水泥看上去就像是牦牛屙在岩石上的屎。但是验收的时候技术指标完全合格,拉汉初中毕业,有几分相信科学。这件事他相信科学,那件事他相信它。但是有时候他很迷惑,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说明书说得清清楚楚的情况,最后发现它在后面藏着。他妈有一次重感冒,吃它的药根本好不起来,就到县城里去打针,马上好了。可是过了半年,拉汉他妈身长出了一个东西,好像它会报复。又吃它的药,那东西就不见了。
拉汉扔下袋子,走下楼进了厨房,他妈在电炉上煮了一锅子土豆,烙了荞麦饼子。电炉的火是硬火不好掌握,不小心就会烙糊。拉汉的妈学习了半年,才记住了开关,掌握了火候,总是觉得没有柴灶烙得好吃,缺少烟子味。切了一大块奶渣,还有一小碟子蜂蜜,一锅子清水煮的蔓菁。拉汉吃得三心二意,有股苦味。他想得远,就算这次没事,将来可说不定。妈妈问他,白塔给要盖好了?拉汉说,还没呢。这件事像阴影一样掠过拉汉的心里,他有些后悔,当初他同意搬下来,是因为羡慕那些在公路上飞来飞去的摩托车,龙头把上还有面小镜子,拉汉喜欢对着它修剪胡子。他决心加快进度把白塔盖好,丢下碗就走了。蔓菁我从来没有吃过,我还以为是萝卜。我第一次吃蔓菁是在此称家的新房子里,她嫂嫂从他家地里挖来的。此称告诉我是蔓菁(一种古老的蔬菜,张岱的《夜航船》记载:“蜀人呼之为诸葛菜。其菜有五美:可以生食,一美;可菹酸菜,二美;根可充饥,三美;生食消痰止咳,四美;煮食可补人,五美。故又为五美菜。”)。现在很少吃了,一般都用来喂猪,只有老人还喜欢吃,有种远古的素味。此称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说家,写得好的家伙一般都没有名气。此称十二岁的时候学会了汉语,上学,读书,然后留在城里上班。七年前,我在一个文学讲习班认识了他,一见如故,仿佛小时候一道爬过树(一日上树能千回)。他正式邀请我去他老家玩,那时候我们正走在草原上,远处是松赞林寺,秋天的中午,金光灿烂的大殿飞檐附近翱翔着许多乌鸦,有几只离开了大殿飞过来,不久就经过我们头顶,没有一丝影子。我沉默了一阵说,我会来的。此称接着就说,那么从现在起我就天天等着。那一天我在草原上许下了一个诺言,你对此称这样的人许诺,与在松赞林寺许诺无异。此称身高一米八,瘦得像块牛干巴,脸庞很大,高鼻梁,目光炯炯,眼睛像是大理石上刻出来的,有点像希腊的那个雕塑大卫。他不畏风雨,仿佛穿着另一种衣裳,下雨不打伞、下雪不穿棉衣。上过高山之巅,喝过绝壁上掉下来的水,进过洞穴,翻过悬崖,还走过雪地……“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登山队、探险家、隐士、他不知道自己天生就是这种人。有回在山路上骑马,那匹年轻的劣马一鼓屁股,将他摔下去,一只脚还套在马镫上,拖着就跑。此称急中生智,一边用手杵着地,一边轻唤马妈的名字,马听见了,竖起耳朵停下来,放了他一命。这也是它干的事,它无所不在,有时搬动月亮;有时点燃火山;有时烧掉森林的眉毛;有时候朝着春天的耳朵里泼水;有时朝一匹马的肚子踢一脚,一只赤红的小马驹就光溜溜地下地了。它有时还干涉人家的婚姻,尼玛的婚姻才进行了一半,它一扯那根鞋带,这场婚姻一歪,陷到沼泽地里去了。它无所不在,不知道它会在哪里显身。它这次显身相当可怕,江疼得像一头狮子那样跳起来,长嚷不已。
在草原上的时候,此称还说,他老家的星星相当大,不是乒乓球那么大,有篮球那么大。第七年的时候,我终于上了去此称家的大路。我带了一件工装布做的牛仔背心和一瓶酒,打算送给此称。昨天上午,斯旺开着车来接我。此称家在县城出去几十公里的江边,那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我们先是在独克宗古城的停车场问那些戴墨镜的样子老练的司机,他们正靠着自己的车子招徕客人。嗯呀,去那个地方七十多公里,相当难走嗫。这个要价1000块,那个说1500块。相差很大,说明他们都害怕那条路,心里没底,钱给得多就豁出去了。一个司机悄悄跟上来问我,你答应他没有?刚才我悄悄拉你的袖子叫你莫答应,我只要800。更令我疑虑重重。后来我们还是坐了此称家乡的司机斯旺的车。此称说,自家人,靠得住。斯旺先将车子开到加油站补好备用轮胎,然后才上路。道路两边都是青稞地,青稞已经干掉了,空阔的田野隔三差五地支着青稞架,青稞一束束干巴巴地搭在架子上晾着。青稞架都是三角形的木架,每个架子都拖着一道阴影,就像金字塔,使大地有一种仪式感。这种晾晒青稞的方式云南西部独有,使粮食显得很神圣,令人敬畏,会下意识地感恩,粮食很少被浪费。那时青稞杆正闪着银色的光,朝太阳唱着沙哑的歌,它们只会唱这只歌,而且还要风来伴奏。乌鸦蹲在上面,扬着脖子,俨然是个指挥大师。走了二十多公里后,到了汤堆这个地方。汤堆有几个陶匠,世世代代做坛坛罐罐,已经做了两千多年。这种陶很神秘,泥巴是土红色的,捏好之后,放在土地上,盖上稻草,点火,慢慢地烧,烧出来就成黑色的。那种厚重的黑,大象看见的黑夜,就是它的颜色。这个时代的旅游者不喜欢这种土巴巴的乌黑,他们喜欢亮闪闪的东西。陶器店冷冷清清地开在公路边,一只狗在等着吼上两声。百度说,汤堆村有个陶匠叫孙诺七林,十一岁就跟着他爷爷罗布思珠学艺,做了四十三年的陶。村里136户人家,有20多户做陶,都是跟他学的。外乡也有慕名来学的,有教无类,只要肯学,都教。美国、日本、瑞士、印度,台湾人都来买。背包客称他为艺术家,他不置可否,继续做他父亲教给他的那种,为藏民家乡的餐桌、灶台做,为神庙做。“产品价格非常便宜,就是生活用品的价,并没有因为出名把价钱提高。而在一些饭店,旅游景点出售的黑陶器,价格昂贵,而且图案花哨聪明,故意媚俗。”这样一个孙诺七林,要去拜访!汤堆村刚刚下过阵雨,一个黄泥巴糊的窑在冒烟。苹果、梨子、木头、牦牛的耳朵、锄头、屋檐都在滴水。牦牛靠在泥巴和草叶舂成的墙根边,低着头,仿佛都是那个窑里烧出来的,黑得看不出眼睛。一位娘子提着桶走过,说她家是烧陶的,就带我们去她家。进了大门,院子里堆着些烧好的火盆。火盆的边沿上蹲着三个兽头,娘子说,古时候做的就是这个兽,也不知道是什么兽。“他在楼上”,让我们自己上去。就沿着陡斜的木梯上到二楼,有个门半开着,走进去,黑漆漆的房间里有一个小窗,窗口坐着一个中世纪的人,穿着一件旧中山装,手指头粗糙而有力,正埋头捏着一个东西。窗口进来的光线刚够照亮他的工作台。他沉浸在自己的泥巴中,就像正在写作的卡夫卡。我们进去他也不知道,做到一个段落,这才抬起头来,一张古铜色的、结实的脸,戴着一个喜悦的面具。我们一走,他又低下头去了,就像那些牦牛。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孙诺七林。
到了奔子栏就要过江。奔子栏在白茫雪山脚下,奔子栏是一个译音,意思是“金色的沙坝”,也有的说意思是公主起舞的地方。白茫雪山进入冬天时候,这里还是夏天。小镇正在赶集,老远就听见弦子(一种乐器)的声音,集市有一段聚集着卖弦子、卖木碗的、卖刀的、卖盐巴的、卖面条的、卖糖的、卖毯子的……赶集的人不多,几个人闲着没事,就打开弦子,调调琴弦,合奏起来。这些高大英俊的人来自山里面,每天一睡醒来就背起自己的弦子,走路要背着,过江要背着,爬山要背着,骑马要背着、相亲要背着。他们一弹,江就停下来,赶集的人也停下来,大家都忘了买东西,想跳锅庄,江就自己先跳起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斯特卡罗集市。有个小伙子和他爱人在卖一种木果,形状像子弹头,上面布满梵文般的花纹,此称说是菩提根。
集市附近的山上有一个寺院,叫做东竹林寺。1667年开始建造,现在有僧侣300余人。三十年前,我来过这个寺院,安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那次我遇到一个僧人,他正在蓝天和阳光下穿过大殿前面的空地,红袍外面一只赤裸的手臂闪闪发光。这次再访,我去了厨房,两个僧人正抬着一桶酥油往锅子里倒,看见我,就请我吃奶渣和青稞饼子,又给了一袋子苹果,他们自己种的。寺院里面藏着几幅古老的唐卡,用布蒙着。
在山顶的一家小馆子吃午饭。馆子里有几个包间,脏兮兮的玻璃窗外面是一片伟大的风景。空阔,深远,无数的峡谷在天空下组成了一座大雄宝殿。一只鹰像老僧那样飞着。老板自己是厨师,也收拾碗筷,炒的菜就种在馆子下面的地里。从他的锅子边就可以望见他的土地,有个妇人正在弯着腰割玉米,地已经空了一大片,玉米杆一堆堆地垛着。“像是被缴获的枪支”。馆子里没有洗手间,我出来走到天空下小解,忽然看见云烟中,一座金字塔般的山在群山上露出来,仿佛是本尊。此称说,那是“巴拉格宗神山”。我说,我才看見你就说出来。此称学会汉语后,就开始写小说,我看了一篇,《没有时间谈论太阳》,写得太好,仿佛是胡安·鲁尔福那一派。他并不知道拉丁美洲上世纪发生过一场文学爆炸。我立刻寄给马原,那时候马原正在主持《大家》的小说栏目,马原说,如果于坚说好,那就是好。即便发表了,也没有几个人看,这个时代看什么都只是看个标题,这篇小说的标题不会引人注目。他写的是大地上的故事。吃罢饭,说是再看看巴拉格宗,许个愿,已经被遮住,看不见了,也许是一个幻觉。老板说,我也看见了。你有福气,许多照相的人来了十几趟,一次也没看见。
在东竹林寺的上面,还有塔巴林寺,是个尼姑寺。建于1772年。一路上都是波斯菊和苹果树。芦苇还是那么明亮,令人忧伤。塔巴林正对着巴拉格宗。空阔晴朗,千山万谷,一只鹰在乱云飞渡中划着小舟。寺院前面是一片水泥停车场,古玛说,以前是一片草坪和苹果树。后来来的车多,就改成了停车场。我说,改回去吧,古玛点点头。厨房外面一个树桩上放着一块黑糊糊的长石头,古玛说是杵棒。已经传了很多代,都不知道是谁找来的了。这根黑而粗,光芒沉闷的杵棒必知道某些事,那么多手都过世了,它们的汗还留在上面。旁边有一栋大房子,年轻的尼姑们正在里面辩经,每个人都红扑扑的,袍子是红的,脸膛也是红的,像一堆红苹果在经堂里滚来滚去。又跟着古玛回到东竹林寺,她要去找她老师许个愿,请他主持一台法事。她老师住在寺院后面的山顶上,三间小屋,后面是峡谷,巴拉格宗是群山之王,白发苍苍。群山是深灰色的,犹如下垂的僧袍,依偎着巴拉格宗。一处山脚凸出来一根蘑菇般的黄色山包,独一无二,此称说那是神的男根。此称看见的世界与我不同,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神的器官,他走路有点战战兢兢,害怕伤到什么似的。古玛的老师来了,给我们几个苹果、一杯酥油茶。古玛跟着他进了一间小屋,一进门就跪下去,说了她的事。等古玛说定自己的事,此称也走去跪下,请老师为他持戒,从此刻起,他要戒酒。出来后他说,我已经受戒,从今天起,要戒酒三年。一件大事就这样完成了。那时候,万云无踪,天空干净,一朵白云咿咿呀呀地飞着,唱着,落曰西沉。
进入江边公路时天色已暮。一路上多处小塌方,每处都有两三个工人在疏通。推土机奋力转动着,这个奴隶工作相当卖力,只是手臂上从来不会出现肌肉。它累得就要断气,它一辈子都在搬运石头,就像那个西西弗斯,石头永远搬不完。这里的搬走了,那边的又滚下来。都是它干的事,滚下来的石头它又送回山上去,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干的,看上去今天滚下来的石头和半年前滚下来的石头完全一样,连滚的方式都一样。带口罩的姑娘举着个小旗站在石堆上,神抖抖的,要她挥动旗子,车子才能通行。塌方的地方就像一个采石场,土是灰黄色的,藏在里面的石头黑得像煤,一个个抱着头逃了出来,挤在公路上。峡谷惊心动魄,树很少,各种地貌,有的地方像巨大的盆景,有的地方是光秃秃的大象脊背、有的地方是死火山的残骸、有的地方是柱状节理……新建的村子都在公路边,有的开了小卖部,加水站。木匠也搬到了路边,他们在灰尘滚滚中改着木头。洗衣妇也搬来了,蹲在一根细细的水管子前面搓着织物。墙上刷着标语,每次出现建筑群都从标语开始,几乎每一面墙都被它们占领了,令人忍不住要去读,就像在读一本流动的标语口号簿,“要致富,先修路”,到了田野才戛然终止,田野像个君王似的命令它们解散。读了一路,也就大致知道了这些村子在干着什么,想着什么。路线相当惊险,转弯的地方经常看不见前面的路,方向盘要打到底,经常看见坡上睡着汽车的尸体,四个轮子朝着天,仿佛这是一条战线。
天黑前到了此称的村子,就在公路边上,两排灰色的长方形盒子,挂着些经幡,冒出烟子。斯旺一摆轮子,就进了村。几个年轻人站在村口,都在玩着手机,没听见狗叫,也没有小孩子跑过来。无人搭理我们。斯旺说,村子开始规划的时候,是规划成城里面小区的那种模式,每家三层楼,一个小院,一个车库。那时候斯旺还当着村干部,坚决反对,牲口住在哪里?又在哪里种菜?规划的人最后妥协了,增加了后院、侧门,牲口从那里进出,住在简易房里,只是它们的粮食要用车拉过来。土地还留在老家的山上,开车去要50分钟。后院还有一块五米见方的地,可以种点菜。粮食就晒在楼顶。全村一家挨着一家,安装了自动感应开关,一有动静,灯就亮起来。没有狗。
此称家本不在这里,他家搬过来不过一年。早先,高原上的游牧者会沿着河流南下,河流两侧并没有住的地方,都是干透的峡谷、乱石。但是经常会有溪流从峡谷两边流出来。逆着溪流向上,深入进去,里面就有森林、雪山、草地、山地、野鸣、松茸、虫草……河流只是这片土地上最枯燥的一条缝,便于交通。人们总是顺着河流移动,要住下来的时候就离开它。拉汉的祖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这地方的,看见这条溪好,树多,就顺着朝里走。走了半天后,到达一片开阔的山谷。远处是雪山,周围是森林,熊和野猪站在林子边张望。相当可靠的样子,祖先心中一喜,就在小坝子上安家,种地。几百年下来,成了一个村子。
得闲了,就为周围的山命名。这个是夏青赞曰梅布神山,娜瑟崩巴(夏青赞日梅布的老婆),那边是岗拉边松三兄弟……这个是扎顶,扎顶的顶有个洞,里面供着许多擦擦(一种用泥巴在模子里复制的偶像,烧制而成)。又在夏青赞曰梅布神山下,盖了萨荣神庙。几百年过去,都不知道是谁取的名字,谁放的擦擦,谁盖的神庙了。后生以为本来就有名字,本来就有神庙。从前发生的事都成了传说,传说就是“听老人说”。有一天,老老小小围着在火塘烤火,牛在旁边的木栏后面默默地嚼着草,眼睛发亮。格姆为珠姆编着头发,此称的哥哥在一个木架子上用推刨推着一块板子,他母亲在黑暗里坐着,织着羊毛毯子。他父亲在喝奶茶,他妹妹在做作业,獒在外面守着,仰头看着星空,它总是以为危险来自那个方向。此称自己坐在一根柴上……老人就说了,传说多年以前,
印度八十大成就者中的八个来到金沙江一带。远古修行者会结伴去大地上漫游,寻找心有灵犀的地方。有的去了喜马拉雅南面,有的去了印度河,有到來到云南高原,有的去了澜沧江,有的找到一座石头山,有的找到一个湖,有的找到一座雪山,有的找到一条溪流,有的找到一处峡谷,有的找到一个洞……大地是神的身体,总会找到一个心心相印的地方,终身都找不到的就死在路上了。尼觉巴是那八个成就者中的一个,当他来到夏青赞日梅布的时候,看了一眼,心里亮堂堂,就不走了。其他修行者继续走,不知所终。尼觉巴转生在一个人家当了长工,煮饭、放羊、砍柴、犁地,什么都干。他犁地的时候,只手捏着个羊皮酒壶,喝一口,吆喝两声,另一只手扶着犁耙,牛都从荞麦地走到包谷地去了,田埂都踩倒了,他还不知道。放羊的时候石子代表羊群,任由羊到处去吃,傍晚时只要收拢石子,羊群就会全部归圈。去打水,木桶装满,横着背回家里,水一滴不漏。他用种种方式向村人暗示自己非同凡响,但是村人看不出来,只是觉得他疯执癒痴。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安确,指着尼觉巴对他的头人唱了一只歌:“太阳掉泥潭,蛤蟆上雪山,狮子当奴隶,烂狗做主人。”村里人还是听不懂。尼觉巴养着一头奶牛,每天早上,他烧根香,然后吹响法螺,牛就会自己上山,灌木丛自己让开一条路。傍晚再次吹响法螺,牛又回来。他的牛养得油光水滑,走在山上就像一匹匹缎子。一天傍晚他吹起法螺,回来的不是牛,牛的尾巴和头骨来到他身边。原来牛吃了村人的玉米,被宰掉了。尼觉巴一怒之下就施法术,为山坡换了个面具,山坡就泪流满面,泥石流滚滚而下,村庄瞬间被埋掉,成了“伊葛”(看不见的村庄)。后来村人在山间行走,还会听见鸡叫和狗吠,有个村民在山里采松茸时,累了睡在林子里,进入了这个泥石流下面的村子,绝不是做梦,他们拍着胸脯发誓。我真的进入了那个村子喽,还喝了水呢。尼觉巴法力巨大,令人佩服,有个人自称是尼觉巴二世,将一个马蜂窝藏在怀里,到了晚上召集全村人,说村里鬼魅横行,他要替村人驱鬼,然后胡言乱语,放出藏在怀里的马蜂。马蜂只是围着他叮,不去叮鬼魅,就被村人识破了,赶出村子。有些萨满、巫师不服,但不敢面对面与尼觉巴斗法。有三个家伙胆子大,用干草做了一个尼觉巴的偶像,然后用针扎个不停。尼觉巴顿觉头痛欲裂,就知道有人在害他,以毒攻毒,用酥油做了三个小人,放进烧滚的油锅里去,酥油一化,那三个挑战者就变成一股烟,几把骨头扔在一棵栎树下面。尼觉巴在夏青赞日梅布神山下住了很多年,后来不知所终。是尼觉巴盖了萨荣神庙。
以前去神庙是顺着穿过峡谷的溪流边的小路走,尼觉巴也是从这条溪走上来的。公路修好后,小路就荒废了。荆棘、蔓草、乱石,卷土重来,桥也倒了,过溪的垫脚石也跑掉了,小路被野蛮重新缠住,只听得见溪水在幽暗的苔藓和盘根错节树根里穿行,敲敲打打,像一个年迈的筑路工。斯旺经常要停车,走去搬开滚落在路中央的石头,他搬不动的时候,此称下车去帮一把。这是世界上最惊险的道路之一了,如今在南美、印度、尼泊尔这些地方还剩下一些,其它道路都笔直宽阔地通往罗马,耐克公司相当焦虑,它生产的越野鞋越来越没有路可走,人们甚至都很少走路了,追求交通发达,行动方便成为世界潮流。这条路孤零零地悬挂在悬崖边上,有些地段铺了水泥,有些是土路。水泥路铺好后就没有维护,护路队只管干线,石头大大小小、日日夜夜滚下来,堆在路上,路面被蚕食得很窄。之所以还能勉强走,全靠司机们自己维护,他们每次经过,都要下车好几次去清理路面。车轮子擦着悬崖边缘,就像在钢丝绳上过峡谷的杂技演员,斯旺要开得相当精确,一毫米也不能马虎。但是他开得太马虎了,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就像尼觉巴犁地似的,稍微转两下,另一只手拿着手機听,和谁说着家里包谷的事、牛奶的事、鸡的事。他说,以前,有些干部要下乡,先打一个电话下来,叫村里把乳猪烤好,现在不敢了。但是不必担心,斯旺在这条路上走得多了,就像熟悉自己的肠子。他真是有先见之明,车子才开了一半路,轮子爆胎,停下来,换轮胎的时候,几只鸟蹲在旁边望着我们。
此称的老师鲁绒也坐在车厢里,他戴着一顶毡帽,穿着他那件常年不脱的灰色呢子短大衣,衬衫领口油腻腻的。他的脸像是雕刻过,藏着许多深邃的沟壑。他已经八十四岁了,在夏青赞梅曰神山下度过了一生。听说我们要上神山,他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也要跟着去。鲁绒是村里的安确,安确有点像萨满,负责村庄的精神性事物,向神灵转告村子的诉求,传达神灵的指示。此称上个月写的小说《解封》里有一段:“那是在初夏,地里的庄稼成熟了,鸟雀们飞进田里啄食麦穗。村里的年轻人整天跑在田野里驱赶害鸟,一面等着曲吉老爷通知开割。有天早上,某个嗓门尖锐的男子站到村子对面的土坡上,对着全村人喊道:“今早可以开割啦!开割时要面向东南方向,其后可以随意行事。”话音刚落,所有人叫嚷着纷纷奔往田里。一片又一片金黄的麦子,纷纷在田地里倒下了。曲吉老爷选择开割吉日不需要去圣洞里,他是看藏历本决定的。如果天气不配合历本,想在收割前下场暴雨的话,曲吉老爷背着手站到屋顶看看天,而后把历本丢到一边,对旁边的人说:“去通知吧,怎么方便怎么割,如果有人熬夜收割,要注意安全。”就是根据鲁绒的事添油加醋编出来的,他在微信上发给我,我看完就发给《大家》杂志的编辑,我只认识《大家》的编辑。安确不是靠学习考试上大学获得个文凭什么当上的。鲁绒有一天在山中放牛,忽然就会做法事了,像是一个人记忆复苏,从前的知识、经文、仪轨全部在脑中复活,他就会跳、会唱、会说,知道山上的什么东西是法器了,一切照办就是了。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对他说,你办事,我放心。安确是占卜者、老师、领袖、诗人、歌手、外交官、历史学家、匠人和放羊人。他家的地也种着青稞、土豆、小麦和蔓菁,还有三匹马。有个教授说,“据说这类在远古时代的巫师,都能通神,且能同鬼神通话,能上达民意、下传神旨;可预知吉凶祸福,除灾祛病;还能从事征兆、占卜,施行召魂、驱鬼等巫术。他们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和媒介,在某些场合还被视为是神的代言人。总之,巫师在藏族先民的心目中,享有十分崇高的威望。对于这些藏族原始时期的巫师,由于在藏汉历史文献中已无据可寻。因而,对他们的名称、传承、服饰、法器、神坛、咒语、巫术、占卜等等,我们都几近一无所知。能查找到的资料,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那些远不可及的年代的巫师了。”他一无所知,这些巫师不在资料里,而在大地上。其中一位就在我和此称身边,手紧紧抓着车厢里的拉手。车颠簸得就像是筛子。尼觉巴的故事就是鲁绒告诉此称的,他教此称学习藏文,念经。有一天,此称带着鲁绒给他的一本古老的经书去山上读,那是一本道歉经,享用了大地之物,必须祈祷,赔罪,道歉,感恩。后来他睡着了,一头驴就把经书吃了,它以为那是它的草。所以此称没有成为一个安确,而是成了一个作家。从前,全村都对鲁绒毕恭毕敬。那时候他们搬运什么都是用马驮。拖拉机也是用马驮,他们把拖拉机大卸八块,用八匹马驮上雪山,翻过去,走了两天才运到村里。拖拉机比较老实,不搞事,只是犁地,在村子到地头的十几里泥巴路上散散步。电视机就不同了,它一台台被马驮到村子里后,鲁绒就开始被年轻人小看了,越来越小,最后无足轻重。只有此称等少数几个还相信他。鲁绒搬到新房子以后,那个声音为他指示的法器再也找不到了,它收回了它们。
穿过原始森林,一路上的树木、鸟、溪流此称出生的时候就在着,他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他只知道栎树、柏树、松树和秃鹫的名字。许多鸟他都认识,只是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说,等你长出耳朵,你就会知道了。但是此称知道每棵树的位置。“走到这棵树的时候”,一件事发生了。走到那棵树的时候,一朵松茸出现了。走到那棵树的时候,一只马鹿刚刚走掉。今天发生的事情是,我们走到一棵巨大的被闪电斩首的树时,看见树下的叶子很厚,就坐了下来,喝点水,一只鸟也不叫,一片叶子也不掉下来。这些树老得就像它的祖先,它们从墓地里爬进了树。年轻的树也长起来了,它们也有自己的秋天,站在老树的另一头,秋天的金黄令它们更显年轻。此称指着一群山,说是那些山头他都上去过,放羊,钻到树荫下睡觉。从这个山头走到那个山头,追逐那些他永远够不着的云,这些云启发他的先人织了哈达。
夏青赞曰梅布出现了,心一动。在高蓝的天空中,浮着一座金字塔般的棕红色山峰,寸草不生,像是一堆从天空倒下来的沙子。“须菩提!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若复有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甚多。”(《金刚经》)夏青赞日梅布是男神,他老婆叫娜瑟崩巴,女神睡在男神盘着的膝盖下面,幽绿而丰满,布满森林,戴着山泉打造的耳环,日日夜夜叮叮当当响着。神山最下面是一片开阔地,像是一片哈达,贡献给夏青赞日梅布。哈达上溪流淙淙、森林环绕,空着的地方种着青稞、土豆、蔓菁、果树……庄稼地边上围着被风雨洗得苍白的木条板,与安第斯山区或者比利牛斯山区的围栏一样。几片云在蔚蓝的天空上缓缓地跳着锅庄舞,有一棵树上埋伏着三百只鸟,我们不知道,走到近处,一齐飞了,铺天盖地,鸟屎翻滚。一条小路穿过田野,消失在神山下面。此称指着山那边,那边是县城,一早走,晚上可以到,要翻两座山,翻过去就是雪山,到了雪山顶就可以翻着跟斗滚下去。风景相当好,但是看一眼就得赶紧跑,否则会死。
林子边出现了一栋白色的房子,飘扬着经幡,那就是萨荣神庙。神庙有两间房子,一间是正殿,一间是偏殿。环绕着一条小路,尼觉巴的白色灵塔紧紧挨着。后面有一棵树,苍老得就要倒下来,尼觉巴活着的时候它就在这里,神庙盖在这里,或许也是因为这棵树,它是可以依靠的。旁边还有一股溪水,散漫地渗出来,喝了一口,味道神秘。鲁绒安确弯腰解开扣在门槛上的锁扣,门开了。漆黑一团,这里没有电。依稀可见里面有一张长供桌,上面摆着宗喀巴的黄色小塑像。墙上挂着几张黑糊糊的唐卡。偏殿里有古老的壁画,但是被火烧了,只有些残迹。
安确找了些柏枝,在神庙外面的陶炉里点燃,献上菊花,洒酒,一股青烟升起来,朝着夏青赞曰梅布滚去。鲁绒念念有词,这些词是祖先传下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含义,念就是了,神听得见。过节的时候,全村子都来这里,骑马,走路,背着娃娃,扶着老者,兜着酥油,奶渣、麦饼、青稞酒……他们在神庙前面的草地上跳舞,唱歌,喝水,饮酒,朝夏青赞日梅布神山磕头,献哈达。有时候踩到流水上,弄湿了脚。遥远草原上的遗风还在,小伙子们在山路上赛马,需要比祖先更局的技术。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歌:
护佑世界之神
念青卡瓦格博
护佑此方之神
夏青赞曰梅市
头顶无需毡帽
山头白雪皑皑
腰间无需缎带
山腰林海苍翠
双脚无需鞋子
山麓清泉潺潺
(此称译)
朝拜了夏青赞日梅布,就去鲁绒的姑娘家吃午饭。他姑娘也搬下山去了,每天要回来守着地。搬到新村后,每家的老房子都必须拆掉,以防占有两处地基。老村只留下一两处简易的房子和白塔,种地的人避避风雨。篮球场也留下来,场子上落着树叶。还有萨荣庙,打死也不敢拆。鲁绒家旁边本来是铁匠屋,已经垮了,炉子、火钳、凿子、铁掌子都还在,被压在倒塌的木梁下面,铁匠走的时候,什么工具也没有带,下面用不着了,买就是。鲁绒的老宅建在一处山崖上,场子上晾着玉米,边上堆着柴,几只黑鸡在旧拖拉机的轮子下面啄着什么。院子很长,尽头是个小厨房,之间支着可以烧火的铁灶,这个灶也是桌子,天冷的時候,可以一边取暖一边喝酒。周围围着一圈有羊皮垫子的小凳。我们坐下来,喝酥油茶,吃荞麦饼和乳猪肉,还有一锅子清水煮的蔓菁。又进来两个人,就像刚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泥巴洋芋,正在地里干活呢,听说安确来了,过来看看。这里的洋芋不是外地引进的种,是它给的。不像普遍的洋芋那么圆,瘦长的,短粗的,像红薯。此称说:“我家以前最多的是核桃树,爷爷种下的,还有苹果树、梨子等。家旁边的山上有很多桃树,都是野生的。田里种着青稞、玉米、蔓菁、荞麦、小麦……我小时候开始就放羊,有100多只,牛有10多头,还养着马、骡、驴、鸡、猫、狗、猪……羊已经卖掉了,江边上没有草。”此称说要去他家那边看看,就跳下玉米地不见了。
接到了文件,在公路边建新村子让他们搬下去。补助标准:整组易地集中安置,搬迁户建房每户补助10万。进城安置,补助20万。如果不搬,就近整组集中改造,新建每户补助6万,加固改造每户补助3万。要求是,要搬就全体搬,不搬就一家都不搬。就产生了争议,鲁绒、此称和一些老人主张就地改造。年轻人坚决要搬走,相持不下,就到洞里去找它理论。
它正握着一个手机,穿着一条牛仔裤。辩论开始,鲁绒引用了此称的小说:“两位兄弟,我还是以前的想法。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离不开这里的。我的羊群也离不开这里。离开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嘛”,次仁答道。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口吻跟前来动员他的人说话,要是在两年前,他都是用一些特别尖锐的话骂走他们。那时,他在村里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老伙伴,他们成天坐到一块,把现在的村庄和被指定的搬迁点做比较,他们没有在新的搬迁点上找出任何优势。但后来,其余的人都被家人,或者工作人员说服了,只有次仁一直冥顽不灵。
“您看都快两年了,全村40户,都已经搬到江边的移民点。当初你还和家人闹翻了,与他们分了家,自己一人留在这里,你不仅享受不到我们的任何惠民政策,也给我们的管理造成很大麻烦。如果你签下这份搬迁协议,对你自己和家人都是有益处的。您以前也当过多年的村长,不是个不谙事理的人。您看看这里,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我们刚才过来时,发现村口的大路上随处都是野兽的脚印,很不安全的。”工作人员口沫横飞地讲着。
“野兽我倒是不怕,它们还不至于成为这里的主人。你看我都快70了,只是希望能够体面地死在这里。”次仁喝下一口酒说道。(此称《羊群》)
它说:“这是一个好的模式。柏拉图说了,要服从理念、真理,万事万物都有抽象的模式,你家的马,无论黑马、黄马、白马,我记得你家还有一匹梅花马,都是马,这匹马看不见,但所有的马都在模仿这匹看不见的马,因为它是马的真理。世界要跟着真理,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按照真理设计的模式走,生活就会越来越方便。不要跟着感觉走。感觉没有尺度,乱糟糟的,各行其是。新村的模式是经过科学检验的,方便、实用、舒适,也容易管理,去城里买东西就快了,可以坐汽车,何乐而不为?”
鲁绒说,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以前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道法自然”。何况孔子早就说过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它说,要跟着世界潮流走,你不走,就要落后。你看看你现在,连手机都不会用,买盐巴都要用手机付钱了!
年轻人一起鼓掌,向前看!向前看!
此称说,老村虽然落后,也不富裕,但是很好玩,每天都有事情做,就是站在林子里看一片叶子落下来也可以看三分钟呢。晚上都不需要电灯,月亮照着就像大白天一样。谁记得我们躺在月光下讲鬼故事?有个诗人荷尔德林说了,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新村方便是方便了,但是不好玩,多出来那么多时间,如何消磨?生活的意义来自细节而不是真理,没有细节的生活是无聊的生活。
有位青年引用了《共产党宣言》里面的一段来回答他。“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
这是世界文学的时代,此称同志!
鲁绒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孤独虚弱,理屈词穷。他再也说不出话来,说出来的话都是陈词滥调,毫无感染力,也无法自圆其说。他早就发现自己的舌头一天天在缩回去,慢慢干掉。现在他失去了舌头。肯定是它干的。事情就决定了,用了一个上午。
此称的嫂子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到地里劳动,她骑个摩托,戴着口罩,到地头要骑50分钟。拉汉也要做事,最近他一直忙着盖那座白塔。拉汉以前住在山里的时候,不仅是庄稼汉,也是个木匠,还天生会画画,家里墙上壁画都是他画的。尼觉巴有一次去伯利恒的时候,经过他家,住了一个晚上,对这些画赞不绝口。搬到新房子他就没有画了。只是在经房和客厅的砖墙覆盖了一层木板,世世代代,这些地方都是木质的。拉汉两口子一出门,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新房子很方便,每层楼都有洗手间,还可以沐浴。妈妈披星戴月,每天4点就起来盘腿坐在经堂里念经,念上一炷香的时间就没事了,独自坐在厨房里等着天亮。天亮也没有事做,水泥铺的院子总是干干净净,不用打扫。房间瓷砖,干干净净,也不用打扫。她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看看窗子關了没有,在走廊上站一阵,去后院里看看江水。偶尔出门到对门她妹妹家坐一下,离天黑还早着呢。
以前她妹妹家离她家有两里路,要经过几块田,两条溪,还要爬个坡,她走过去的时候空着手,回来的时候要捡一大把野荠菜,找根干草捆着。做饭也不需要柴,用电炉,很快做好,她又没事了,此称二十八岁的时候学会了写作,从前的事,他可以无巨细地记下来。他的记性得自她母亲,他母亲记性也很好,搬到新房子一年了,妈妈还牢记着老家的灶台、牛圈、菜地、青稞地、泉水、木桶、柴堆、挂在墙上的玉米、犁头……在那边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摘菜、搬柴、舂酥油茶、腌肉、捅火,摸摸马的脸,给鸡撒一把青稞,将此称的洗干净的裤子换个地方晾,摊开在一块木头上。看见那棵树下出来一窝蘑菇,捡回来留着做汤。在月光下拎桶水。秋天,收来的玉米都晾在屋顶上,金黄一片,母亲坐在旁边,陪着它晒太阳。住在附近写书的海德格尔先生有时候会来她的厨房里坐坐,沉默不语,他好像在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有点忧郁。
塌方的地方被它自己冲开了,水又涨起来。涨得毫无节制,都越过了从前的水平线。拉汉决心在冬天到来之前就把白塔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