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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壶映月

2019-09-10桃墨曦

飞魔幻A 2019年9期
关键词:神兽

桃墨曦

《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里,曰鹿台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银,其兽多牦牛、羬羊、白豪。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凫徯,其鸣自叫也,见则有兵。”

凫徯:fuxi。

【序】

铜壶带锈,绿满壶口,壶中窥月当是何色?

许多年前,有人这样出题考她。

当时她想,也许是锈的绿色,也许是月的白色,也许是其他颜色。后来,铜壶中囚禁万年,她知道了,锈满壶口,堵住光明,月光到不了的壶中既没有绿色,也没有白色。

只有黑色,无边无际的黑色。

【一】

铜壶中万年,日子太难熬,她想过无数次自杀,最后都忍了下来。被打入铜壶的原因成了梗在她喉间的一根刺,就算要死,她也要把这口恶气出了再死。

所以,当壶口锈迹被人扒开,有人在外面冲着里头喊:“壶中这位,不管你是神还是仙,抑或是妖是魔,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只要你肯帮忙,我就放你出来。”

她当时就决定要答应,可是,她的心性哪能容许自己露出破绽,让人拿捏了她去?因此,哪怕心中狂喜,兴奋到几乎浑身颤抖,她都强行压制了下来,淡淡地问:“何事?”

来找她的是两只小鸟。

嗯……说是小鸟,其实一只是鸡,一只是雉,这两只小鸟为了救她们病得要死的好朋友小乌鸦,所以来了鸟族禁地,请被封印在铜壶中的神女出手相助。

“神女?”骤然听闻这个称呼,她大笑出声,“本座从出生到现在,可从未听过有人用这么……动听的称呼形容本座。”

她话中的张狂让壶外两只小鸟吓得瑟瑟发抖,羽毛都掉了一地。

小吉和小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害怕的泪花,鸟族童话故事中,禁地小鸿蒙中有一生锈铜壶,中封一位大神,只要你许愿,她便会为你完成愿望。可这许多年,从未有人能够冲破小鸿蒙外的封印,哪怕是他们的族长凤凰。

小吉:“我怎么觉得这位不像是什么大神,更像是大魔王啊!”

可是,她们已经没有了反悔的余地。

“不过,本座答应你们了。”

以天地为证,以言灵为契,巨大的光阵从天而降,禁地的封印被冲得七零八落,光耀的最中心走出来一位浑身萦绕着黑暗气息的人,那人周围的气体渐渐消散,终于现出了壶中大神的模样。

小吉和小紫瘫坐在地,几乎不能言语,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这个人:黑发黑眸,黑袍垂地,赤脚落地,身后的长发铺展在地,像华丽的裙裾。

这哪里是什么大神,肯定就是大魔王啊!她们两个是不是闯了大祸了?

小吉哆嗦:“大大大……大神,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吾名凫徯,可以算是一个……”她眨眨眼睛,露出笑容,“战神。”

【二】

凫徯降世的那一日,天地契约所形成的光阵照耀了整个鸟族聚齐的羽都,但这个光阵代表的是什么,连鸟族的族长凤凰都不了解。

神祇降世,日月同辉;仙人飞升,紫气东来。

哪一种都不是啊。可天降异象,令人费解,凤凰便去了一趟碧海苍天之上。那日正当白帝仪方当值,身旁坐着赤帝朱离,朱离身旁坐着一位手持青木藤杖的君上——正是房宿星官。

鳳凰道明来意,仪方和朱离若有所思,倒是房宿沉吟片刻,说:“听着像是言契。昔日我与心宿在人间时就结过言契,只是光阵很小。”他看向仪方和朱离,“帝君,如今已经没有言契了吧。也难怪鸟族不认识,他们都是新生的精灵。”

朱离笑道:“何止精灵们不认识,新生的神祇也不太知晓了。”

凤凰:“敢问君上,言契到底是何物?”

字符图腾同出一源,原本是祭司与巫师用来沟通天地神明之物,横竖弯钩皆法山川菏泽日月星辰,妖魔鬼怪避之不及。言的作用类似,但侧重点不同。人发声只能传播到一定距离,神明不一定能听到,当言无用时便可以字符图腾代之。后来仓颉造字,圣人教化天下,字普及了,字体却一变再变,一简再简,既不法自然,便也不通神明。

朱离问凤凰:“你看到光阵时,是否听到什么声音?”

凤凰努力回想,当日的确是听到一声悠远的、亘长的,似乎是来自大地深处的、令人心头震动的声音,可她形容不出,也无法发声模仿。

“那便是了。言与字看起来使人得以沟通,实则制造了更多的误解。上古时代,天地之间是寂静的,神祇之间也不怎么以言、字交流。但有发声,便是许诺。人间有‘一言九鼎‘语如覆水即出无回等说法,曾经都是真的。”

朱离好奇道:“也不知这位许诺了别人什么,哦,不对,现在还有谁能调用如此大的言契?我记得最后一个有此能量的是北溟海女帝商沅吧?”朱离对仪方挤眉弄眼,“你前妻哦。”

仪方“嗯”了一声,并不接这话茬,沉声道:“商沅不是最后一位。鹿台之主,神鸟凫徯才是。商沅以前同我说过,凫徯是兵乱之神。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与她交手过无数次,她的伤大部分是凫徯所为。”

“竟……这般厉害吗?”

仪方凝眉,努力回忆有关凫徯的事,却发现实在信息不多,唯有一句叫他印象深刻:“不是先有凫徯再有兵乱,而是先有兵乱才有凫徯。”

因是上古神鸟,辈分说起来比如今的四象帝君还要高上半截,再加上战斗力似乎不弱的样子,一时竟无人找凫徯的麻烦,只是以四象帝君为首,层层往下,各方各派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就担心这鸟发疯,找人打架。

但实际上,凫徯并没有要一统天下的野心——这事以前她干过,腻味了。

鸟族对于始祖鸟倒是毕恭毕敬,特别是在凫徯传授了几套功法之后,尝到甜头的鸟族“倒戈相向”,归入了凫徯的麾下,倒是真的把她当成了祖宗。

凫徯拒绝了留在羽都,她也没有去过去自己称王的鹿台,她跑到了下界,找了一处灵脉丰沛的地方,教授飞禽走兽修仙。百年时光过去之后,这些飞禽走兽化作第一批妖修,他们建造了宫宇楼台,种植上花草树木,凫徯大袖一挥,将此处命名为“玉衡”。

从此玉衡成为天下妖修起源之圣地,被称为仙都。

当初将凫徯从铜壶中放出来的三只小鸟本就是灵根甚好的精灵,在凫徯的指导之下很快飞升,小乌鸦因体质虚弱,最晚飞升,也最得凫徯宠爱,待三个徒弟飞升之后,凫徯带着她们来到了仪方的白帝城。

巍巍白帝城,浩荡彩云间,凫徯来得无声无息,连仪方用来防御入侵的层层结界都没有示警,所以凫徯就和刚沐浴完毕、酥胸半露的仪方撞了个正着。

仪方:“……尊上耍流氓?”

凫徯“啧啧”赞叹了一下仪方的身材,在主位上坐下,指着身后的三只小鸟:“听闻你在寻星官?看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我这三个徒弟需要历练历练,正好给你用一用。”

【三】

白帝城中一下多了三位星官,分别是毕月乌、胃土雉、昴日鸡。俱是鸟族,这下鸟族首领凤凰脸上有光了,羽都也是宾客如云。

大家从凤凰口中探听得,原来铜壶中放出来的大魔头也不像是要一统天下,安全得以保障,遂对大魔头的身世产生了好奇,但这事凤凰是真的不知道了。

“自打我幼时,禁地就存在了。”

凤凰虚岁也有一千多了,但也不知铜壶中大魔头的来历。一时之间,碧海苍天之上、仙都玉衡之间,都对凫徯议论纷纷。

被威胁着收了三个星官的仪方也被旁敲侧击了好几次。他这边寻常人是见不到的,可新官上任的三只小鸟好说话,一来二去,将凫徯一些前尘旧事说了出来。

“师父是兵乱之神,先有战乱再有师父,倒不是先有了师父再有了战乱。”

“师父以前可是一方霸主呢。”

“和商沅陛下是对手。”

……

一说曾经的北溟海女帝商沅,众神哗然,那凫徯的年岁可就长了,至少也得万年起步了。果然是老祖宗了,兴许还是与天地共生的那一批。了不得了不得,有这种老祖宗在,鸟族的羽毛都要飘到天上去了,以后谁还敢和鸟族争锋?

“不过,北溟海女帝也就是辈分高吧,向来少人见过女帝陛下的战力,如今这位老祖宗的战力估摸着不好推测?”

提出质疑的人没多久就看到四象帝君座下最能征善战的几个星官鼻青脸肿地飞奔而过。

“君上君上,你们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扎堆打都没接住凫徯一拳……”

几位星官掩面逃窜而去。

有神忌惮,也有神兴奋,日日跑去玉衡宫找凫徯挑战,想要一战成名。

最后,一战成名的没有,凫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能耐倒是越发深入人心,连同仙都玉衡的妖修们出门都大摇大摆起来,继而引发了一系列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事件。一旦有人反抗这些妖修,妖修们便要拿出凫徯的金字招牌,以至于仙都玉衡众妖修一度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些事凫徯并不知道,她正在策划复活上古神兽。

高处不胜寒,强者太孤独了,不论碧海苍天还是仙界妖界,没有一个能打的。

那不如自己创造一个对手吧。

凫徯在昆仑山上唤醒了沉睡在地下的众多神兽,几乎是一夕之间,昆仑山脉上聚集了成千上万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神兽,这些神兽各个暴戾好战,或是到处滋事挑衅,或是占山为王、互相攻伐,一时之间,天下大乱,为了制服这些神兽,诸神忙得焦头烂额。

而肇事者在放出神兽搅乱天下之后,却不知所终了。

忙得脸色发白的仪方在制服一只饕餮之后,终于撑不住仰天长啸:“天哪——你为什么要生出凫徯这种东西——”

天空往下劈了一道雷,似是回应,继而是一道道雷凌空劈下,电光照耀整个天空,打得不可开交的神祇和神兽们这时才停下打斗,齐齐看向雷电密集的天空。

“这是什么?”

忽地,仪方丢下一句“不好”,化作一道白光,朝雷电方向掠去。

落后一步的鸟族首领凤凰轻声问一旁的朱雀帝君:“帝君,发生何事了?”

朱离垂目,低声道:“那边……是北溟海的方向。”

【四】

北溟海上一任女帝商沅的躯体被盗走了,海族们意识到这件事时,商沅已经复活了。整个北溟海被召唤亡灵的阵法摧毁,海宫化为废墟。凫徯为催动阵法,牺牲了半数海族生灵。

因此,商沅睁开双目时,看到的便是一片狼藉的北溟海,无数尸体漂浮在她身边。

商沅一阵错愣,继而狂怒,她看着踏水而来的凫徯,万年之前的魔头,双目猩红,身上帝王外袍因怒气被震碎,北溟海掀起千层浪花。

“凫徯!”

凫徯却喜上眉梢:“商沅陛下,你可算醒了!”

商沅怒喝:“你疯了吗!”

商沅几乎可以说是凫徯用半数海族生命换回来的,现在的商沅身体强健,可不是过去死时那孱弱不堪的模样,全盛时期的古老神祇的一剑,天地都为之撼动。

可是,凫徯生生用一只生锈的铜壶接下来了。

铜壶与长剑相接,击打出一声沉闷的声音,整个北溟海被商沅一剑劈成两半,露出海底景象,继而潮水狂涌,从天而降,将她们淹没。

谁也没有动,只有铜壶和长剑嗡嗡作响,只有两个人的眼神相对。凫徯眼中似有千万年岁月闪过,既有铜壶千年岁月的黑暗与痛苦,也有千年之前的肆意轻纵。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归于一线仇恨,凫徯长笑一声,铜壶慢慢在她手中化为一把短刃,她足下轻踩波浪,整个人朝海面狂甩而去。

“當年你骗我入铜壶,困我一千年。你失信于我,欺骗于我,如何,如今看到你再活一次,看到眼前这般场景,痛不痛?苦不苦?”

商沅追上去,两人从海底到天穹,从碧海苍天到人间,谁也胜不了谁。商沅毕竟是理智的,停下脚步,问凫徯:“你我言和吧?这样下去不过是两败俱伤。只要你管好神兽,我愿意履行千年前我的承诺,与你一决生死。”

凫徯低笑,像逗弄一只宠物一样逗弄商沅:“当初你失信于我,白白害我浪费这千年。如今可不是你要怎样就怎样的日子了。”

说话间,众神已经赶过来。凫徯凤目一扫,抓了一个出来——正是青龙殿中角宿星官。

凫徯提着这角宿桀桀一笑,尽显大魔王本色:“听说这个是你的小情人?借我一用。”

说着,凫徯长袖一摆,凌空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她一脚踏入,带着角宿消失在洞口,只留下身后一堆神祇面面相觑。年纪小的更是目光炯炯有神,差点在仪方身上看出个破洞来。的确有传闻,已故的女帝陛下似乎有个面首,但谁都没放在心上。

论出身长相,谁又能比得上仪方?谁想到今日这等危急时刻,竟爆出了这等风流韵事,优秀如白帝都能被戴绿帽子,可见世间女子多薄幸。可怜郎君们一腔真诚,到头来却被辜负了个彻底。

——商沅可没想到她复活后会被人这么编排。

与角宿的一段前缘是过去的事了,过于久远,仿佛隔了一层镜花水月,连当初的心情亦不太记得,至于仪方,那更是从过去到今日都牵扯不上男欢女爱。

故友而已,恰好知己。

仪方说:“这些年角宿的确等着你,他总也以为你会复活。”

“凫徯所行之事逆天,但恐怕只有角宿,从凫徯召唤上古神兽开始,便欣喜若狂,幻想着你会醒来。即便凫徯不去复活商沅,角宿也会去找凫徯的。”

“这就是宿命。”

【五】

“宿命什么的,本尊才不认。”鹿台山上,凫徯不屑一顾,“你也是个奇葩,只因商沅救你一命,你便将她作为生命中的唯一。她活着,你爱着她;她死了,你为她守寡。有意思吗?人间的那些寡妇鳏夫,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性泯灭的僵尸。”

角宿被凫徯气得差点吐血:“我不知君上口中的寡妇鳏夫是何物,我只知道我是自愿的!”

凫徯“啧啧”两声,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随后将角宿打发去扫仙都玉衡宫的长街,日日受用着修仙的妖魔们上供的琼浆玉液,不问世事。不知是因为角宿是商沅的小情人还是什么原因,凫徯对他虽折辱,却时常找他唠嗑下棋,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妖魔不长眼地对这位“扫地星君”不尊重。

角宿十分看不惯她的为人:“尊上可知玉衡这些修仙之物在外如何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凫徯喝着琼浆玉液,不解抬头:“知道怎样?不知怎样?他们在外横行霸道是本尊的错?本尊何曾下此命令?君上怎的将气撒在本尊身上?本尊何辜?”

“……这些人都是仗着尊上的势欺负别人!”

“那本尊就更不明白了,又不是本尊要他们仗本尊的势欺人,是他们自己居心不良,缘何怪在本尊身上?”

角宿被气得差点再飞升一次:“尊上心中莫非毫无善恶是非观念?就半点不想为天下伸张正义?”

“正义?”凫徯一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间何来正何来邪?何来善何来恶?若杀生为恶,凡人以五谷杂粮伴之果肉为食,君岂不闻果子牲畜之悲苦,为何不为果肉伸张正义?可知善恶是非乃骗局一场,为的不过是维护己方利益。其实根本不足一提。这种荒唐之言,说的人多了,后来人竟也当真了。”

角宿气得吐血,他与凫徯辩上许久,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凫徯,她如同一块顽石,根本不为所动。

玉衡宫门徒为祸四方她不管,玉衡宫门徒被围剿她亦不管。当真是视人命为草芥。

玉衡宫的门徒好平,那些被唤醒的上古神兽却难平,这些鸿蒙之初与天地共生之物,伤他们是会受到天谴的,也唯有商沅有能力与之一搏。因此,四方神祇仙人悉数投奔北溟海,但许多人耐不住北溟海的寒意,在海中过得十分艰辛。商沅因此带着海族暂时移居到了碧海苍天之上,住在了白帝仪方的白帝城。

仪方:“你真的不理你的小情人了?”

“身为我的前夫,你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提起前妻的小情人,也是虚怀若谷。”

仪方嗤笑,两人在连日的奔波后终于相视一笑。

那个婚姻,本就做不得数的。

商沅收起笑容,道:“即便理会了他,凫徯那个疯子也会再把他抓回去,徒劳而已。”

她真的是太了解凫徯了。

仪方:“其实我很好奇,凫徯是一直这么厉害的吗?”

“其实你想问的是,我是怎么哄骗她进铜壶的吧。”

商沅的记忆似乎回到了很久远之前,许久之后,她才点点头:“她一直这样厉害,因此也很孤寂。”

上古神祇各有所爱,神兽好斗却也太多实力相当,凫徯好战,打遍天下未尝一败,死在她手中的生灵无数。她亦不悲亦不喜,不懂何为生命,不懂何为珍惜,似乎生来便窥透了天道,因此才能做到以万物为刍狗。

她寻找能战之神,神却避之不及,唯有商沅主动找上凫徯,以一问作为交换,只要凫徯告诉她答案,她便有法子打败凫徯。

仪方:“你问了什么?”

“我问她铜壶带锈,绿满壶口,壶中窥月当是何色?”

“她怎么答?”

“她说她从未在锈了的铜壶中待过,也未曾窥探过壶中月色,因此不知。我便让她进入壶中一试,等得到答案,再出来告诉我。”

“她竟愿意钻入这样的陷阱?”

商沅摇头,又点头:“过去不同如今,没有谁会想着去骗别人。这世间生物各有所爱,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哪一个不是誓死不回头?我想知道壶中月色为何色又有哪里奇怪?”

“所以,她答应了你入壶中,等待铜壶生锈,望见月色的一日。可后来,怎么就被关了那么久?”

商沅眼神黯淡了下去:“因为我骗了她。”

【六】

“我出來之后,发现铜壶就是普通的铜壶,不过铜壶之上另有一道言契。”

玉衡宫中,凫徯这般对角宿说。角宿也想知道她与商沅过去的恩怨,他对商沅的所有事都是好奇的,可商沅毕竟是太久远之前的神祇,她的许多事对年轻一代的神祇而言,都是传说。而她本人并不愿意与人谈论过去,夸耀未来。

凫徯总是以此嘲笑商沅:“老古板,无趣得紧。”她和商沅就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性格,如今她的丰功伟绩可是各界共知,玉衡宫下的妖魔们更是歌功颂德,许多事迹不乏编造。

但凫徯开心,丰功伟绩这种东西,都来都来,多多益善。

角宿急切:“铜壶上还有言契?是她和谁的?”

凫徯哈哈一笑,看穿了角宿的小心思,这就是年轻一代中独有的“吃醋”吗?占有欲与窥探欲这种东西,着实可怕。凫徯觉得有趣。

“自然是她和铜壶的。”

角宿一愣,半晌才道:“铜壶?也能结契约?”

凫徯摇头,“啧”了一声,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这才道:“当初女娲造人时,我就说出来的人兴许不仅不能为天地增色,反而要破坏天地之间的平衡与安静,她还不信。看吧,即便你们得窥部分天道,依然无法摆脱人类的劣根性,傲慢永远是你们的本能。天地万物、一草一木都是灵物,她怎么就不能与铜壶结言契?”

角宿被说得一时沉默,半晌才弱弱地回答:“那我也不是有意的,只是习惯性使然……”

凫徯不与他多争执,继而道:“她与那铜壶结了言契,让铜壶借助她的灵力修行。这铜壶估计早就修行成仙或是飞升为神了,留下的本体却非凡品,自然永不生锈。估计如今的鸟族禁地就是铜壶多年前飞升的地方,时移世易,那块地便为鸟族所占,成了羽都。”

凫徯桀桀一笑:“那三只小鸟与我也是有缘,本座便传她们功法,让她们位列神位。料想那仪方小儿也不敢拿本座如何。”

角宿:“……你可真够蹬鼻子上脸的。”

凫徯不置可否。

“你做了这么多,又是扶持妖界,又是唤醒上古神兽,制造动乱,到底想做什么?”

凫徯轻“哦”了一声,理所当然道:“本座刚从铜壶中出来时,想要与商沅一决雌雄。直到上次将她复活,本座观察她的修为……”凫徯摇头,“十个商沅加起来,兴许才能打败本座。本座对她已经不抱希望了。”

角宿默默消化完了这段话,道:“所以,你愿意言和吗?只要你愿意,以你的地位与能耐,在这个世界中你便是王。”

“称王?”

“是啊。”

凫徯似乎陷入了沉思,许久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角宿才听到她说:“入铜壶之前的岁月,本座已经是王;如今的天下,本座想当多久的王便能做多久的王。称王于本座而言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本座想要的只是尝一尝被打败的滋味。”

凫徯从王座上起身,抚摸着手中镶嵌着至宝灵石的权杖,神色万分惆怅。

“你就这么想尝到失败的滋味吗?”

她慢慢走到窗口,看着沉沉的天色,反问:“你就那么爱着商沅吗?”

角宿沉默,也许,这便是生灵之间的差别吧。如他始终无法理解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恐怕对方也无法理解他对商沅的执着。

这世间,是否有人能让凫徯一尝败绩?

“商沅打不过本座,可若是她与所有神祇、神兽联合呢?”

凫徯一阵狂笑,脚步生风,转身离去。只留下角宿在身后,满脑门都是冷汗。

【七】

“人间有成语叫众志成城、滴水穿石,穷我一人之能无法杀掉凫徯,若是联合所有神、人、妖、魔、兽呢?”

商沅在白帝城召集了所有碧海苍天之上的神祇、仙人,与被他们逼到绝境的神兽在昆仑山中签订契约,将昆仑山独立出来,作为神兽群居之地,从此不受碧海苍天管辖。

昆仑山主西王母与商沅约定一同铲除凫徯,神界、天界、昆仑山统一战线,魔族不敌,退居幽冥,而以玉衡宫为都城的妖界在围堵下战圈越缩越小,许多妖怪受不住压力早早投诚,也有无数妖怪秉持一颗忠心,战到最后。

直到最后一个追随者战死,凫徯才在重重包围中慢悠悠走出玉衡宫铺满鲜血的大殿。

面对乌压压的大军,她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黑衣,淡淡一眼,才不屑地扬起一抹笑容。

“乌合之众。”

瞬间哗声一片,战意顿时高涨。

“杀了她!杀了她!”

呼声中,五花八门的招数往凫徯身上招呼过去,风火雷电的术法毫不客气地打在凫徯身上。那大约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之间最大的一场战役,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再不会有这样万众一心的时候了。

——即便是最恨凫徯的人,当时也是这般想的。

可是,哪怕集合他们所有人的实力,他们竟然也无法打败凫徯。

当西王母的御驾被拦腰斩断,她跌落云端,无数的神、仙、修士、妖魔伏倒在地,当凫徯钝到几乎不曾开刃的刀架在商沅的脖子上,所有人都在想:也許我们当日便要都死了。

他们也才终于理解凫徯那一声乌合之众。

再不甘,也得承认,他们的确是乌合之众。

凫徯看着商沅:“若是万年之前,你全盛之时,集合这般众力,能否打败我?”

商沅点点头,在凫徯灿若星辰的眼神中又摇摇头:“倘或我这万年修习不断,而神兽未曾沉眠,我们一同修习万年,兴许,在铜壶打开之日,便是你败北之时。”

凫徯的眼神终于黯淡了下去。

她收回刀,仰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穹,忽地,哈哈大笑:“本座一直不明白,为何夸父部族最不怕烈火骄阳,精卫女动动手指便能颠倒山河,却选择最愚蠢的结局。今日,终于明白了。”

这世间最令人心灰意冷的并非求而不得,而且倾尽全力,仍求而不得。

此生,活为什么?死又因什么?

“还不如永生永世囚禁在铜壶中,幻想着见到月光的那一日,能有幸得偿我愿。”

“何必放我出来,叫我知道我梦想得到的永远不可能得到。”

“若这一生注定得不到我所期盼的,那还不如不过这一生了。”

说完最后一句,凫徯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商沅震惊之下伸手去够她的手,却只摸到一片袖口,凫徯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在了空中。

那片黑色的衣裙飘飘荡荡,随风飘荡而去。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仪方擦去嘴角的鲜血,驾着彩云来到商沅身后,问:“她这是……”

“自绝了。”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角宿不知什么时候从玉衡宫中走出来了,遥遥看着商沅,轻声道:“陛下,我们好久不见了。”

商沅看着他许久,眼中的色彩变化千万,最后只化成淡淡一句:“你长大了一些。”

角宿耳朵尖有些红了,但众目睽睽之下,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们说更多话的时候。凫徯的自绝出乎所有神祇的意料,起初,不少神祇甚至怀疑这是更大的一场阴谋。直到西王母率领神兽回了昆仑山,商沅一再保证,事情才终于渐渐进入终结。

角宿从东方青龙殿请辞,搬去了玉衡宫,管理着流离失所的妖怪。商沅本想带他去北溟海,毕竟过去角宿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海族,但角宿拒绝了。

“今日的海族已非昔日我所在时的海族,即便是陛下,若非此番功绩,只怕如今的海族也不会追随陛下。”

商沅一默,片刻后道:“你真的是长大了。”

其实以角宿如今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在碧海苍天之上为星官,他在凫徯身边待了那么久,留下的更多是敌我难辨的污名。至于北溟海……在目睹了凫徯决绝的一生之后,如今的角宿恐怕是不肯再待在商沅身边,做一个被商沅的光芒遮挡住的“玩物”。

【八】

鸟族羽都禁地铜壶失去了踪迹,无人知晓铜壶去了哪里。

凫徯的忌日时,商沅去了昆仑山,她知道西王母为凫徯立了一块墓碑,却没想到这块墓碑就是铜壶,前往吊唁凫徯的时候,商沅也极为尴尬。

不过,比起自己的这点尴尬,让她更在意的是,铜壶前还来了四个人,其中三个,便是因为凫徯的缘故得以在仪方的白帝城中短暂任职过的三只小鸟,凫徯自绝之后,她们三个也离开了白帝城,如今和角宿都待在玉衡宫中。

碧海苍天与仙界都容不下她们,鸟族是早就将她们除名了,如今也只有玉衡宫肯敞开大门。北溟海在商沅的坐镇下,不至于与玉衡宫交恶。

其他的,再没有了。

“陛下,凫徯过去惹人厌吗?”

“你见到一个认真努力的人,会觉得讨厌吗?”

“不会吧……”

“那你见到一个认真努力做一些你不能理解的事的人,会觉得讨厌吗?”

“不……”

“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你觉得傻不傻?浪费不浪费时间?虚度不虚度生命?”

“……”

寿与天齐的仙人、神祇,与天地共生的神兽,自以为是的人类,终究都只是一些沉浸在自己虛妄中的偏执的生物。

阴暗的、卑劣的我们,将熙熙攘攘的名利场美其名曰精彩世界。

在这个迷失世界里,谁又知道什么是灿烂?

【终】

“铜壶中有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永恒黑暗,你怕不怕?”

“眼睛看不见的光明叫黑暗的话,我不怕这种黑暗。我帮你进去铜壶,等待有一日铜壶生锈,锈满壶口,我在壶中观月,该是何等灿烂景致。”

“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因此好奇。”

“哈哈,我帮你去看。等我出来的那一日,你可记得一定要打败我,别叫我失望。”

“好,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抱歉。

我失信了。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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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神兽“胭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