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之秘
2019-09-10祝勇
祝勇
紫禁城四大花园中,我独喜宁寿宫花园,我们通常叫它:乾隆花园。
乾隆花园在宁寿宫区的西北角,是紫禁城中隐得最深的一座花园。在这座不太大(紫禁城中倒数第二大)的花园中,曲廊山石、崖谷洞壑连起二十多座楼堂馆阁,交接错落,“误迷岔道皆勝景”。
假如说御花园属于皇帝和全体宫妃,慈宁宫花园属于那些“退休”的太后、太妃们,那么乾隆花园则完全属于乾隆个人,透露出乾隆内心最幽秘的情感,他想什么、要什么,都通过这高墙内的花园得以体现。就像我小时候写日记,日记的保密工作做得越好,里面的文字越真实;需要上交给老师的日记,则都打肿脸充胖子,清一色的豪言壮语。
那一重一重的院落,一幕一幕的风景,都只是乾隆花园的序幕而已,就像那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章回小说。但它真正的高潮部分,不在黄金分割处的符望阁,而在它的结尾处、花园的最后一座建筑——倦勤斋。
我写过《故宫的隐秘角落》,其实乾隆花园不只是故宫的隐秘角落,更是乾隆个人心中的隐秘角落,而乾隆花园最北端的倦勤斋,则是秘境中的秘境。只有走进倦勤斋——这乾隆花园的最幽秘处,我们才可能真正认识乾隆,尤其是那个藏在“千古一帝”的光辉形象背后的乾隆。
倦勤斋是一座面阔九间的居室,纵然屋顶上覆绿琉璃瓦,黄琉璃瓦剪边,廊前檐下绘苏式彩画,显示出某些不同,但乍眼望去,还是平凡而低调,就像晚年的乾隆,假若不着龙袍站在我们面前,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儿罢了。难怪有那么多的游客路过倦勤斋时,只是向它投去茫漠的目光,甚至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就被导游像赶羊一样赶过去,匆匆奔赴下一个景点了。
但乾隆终归是乾隆,他再低调,骨子里也是尊贵的,就像这倦勤斋,体量不大,貌不惊人,走进去,却别有洞天——在这“九间”房屋的内部,分为“东五间”和“西四间”两个区域。“东五间”又分隔成十余个小的空间,分别设有宝座床、书房、寝室、佛堂等,上下两层,拼合成一个凹字形的仙楼。用以区分空间的紫檀木落地罩,使用了竹丝嵌玉技术(使用和田玉两千多块)、双面绣技术(把针脚收纳于图案中,于正反面都看不见针脚)、竹黄贴雕技术(紫檀木壁板上镶嵌有竹黄百鹿和百鸟图案),这低调的奢华,专为乾隆私人订制。
倦勤斋退居在花园的最末端,藏而不露,但它的低调,掩不住它的富贵荣华。它静静地打量着花园空间的层层递进,就像乾隆本人,临风站立在自己的晚年时光里,安详地回望自己的一生。
有人问我,倦勤斋为什么要分隔成那么多小的空间?我想这纯属乾隆的个人偏好,同时也很符合人性,因为只有小的空间才会给人安全感,像一个温暖的子宫,或者,一床紧裹着的锦被,给人以温暖、安全。有一次,我陪法国朋友走过太和殿,他问,皇帝在这里睡觉吗?我一笑,反问:你会在这里睡觉吗?
太和殿太大,四周太空旷,反衬出人的渺小。在白天,太和殿上的皇帝并不渺小,众臣的朝拜,衬托出帝王的伟大,但白天不懂夜的黑,在夜晚,再伟大的人晚上都要睡觉,而睡觉是一个人的事——最多是两个人的事,不需要闲杂人等参与,因此,当白昼退场、众人退去,巨大的空间只剩下一个或两个人,这空间就不再凸显出一个人的强大,而只能暴露他的弱小。夜色如潮水,漫过紫禁城,这宫殿里的人就成了荒岛上的鲁滨孙,孤立无援。
皇帝坐拥天下,但天下太大,几乎大到了无边无际、鞭长莫及。太和殿也大,宫殿的尺度与天下成正比。但作为一个人,需要的恰恰是小的空间,因为只有小的空间,给了他一个边界,让世界围拢在自己的身边,伸手可及,可亲可近,让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统治者。
大空间永远是冰冷的,那种冷是心理上的冷,与取暖设备无关;只有小空间才是温暖的。大空间是朝廷的、庄严的、仪式性的,小空间却是个人的、私密的、文人化的——我认识的许多作家的书斋名,都在强调它的小,比如一位作家的书斋名叫“七步斋”,说房间只有七步,当然借用了曹植的《七步诗》之名,有以曹植自喻的意思;刘绍棠老师的书斋叫“蝈笼斋”,极言其小,还不乏京味儿;但这都不算小,从斋名上来看,最小的书斋(居室)应该是元代画家倪瓒的“容膝斋”,书斋仅能容下膝盖,算是夸张到极致了,从这斋名,我们可以想象倪瓒独自盘坐,“容膝”其中的样子。
乾隆少年时生活过的重华宫,明朝时就有,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原本并不算小,却用雕工繁复的紫檀雕花槅扇,将宫室分隔成许多个小的空间;他登基后住的养心殿,同样被分隔成许多小空间,最小的暖阁,就是“三希堂”了。下朝的乾隆,盘腿坐在炕上,在炕桌上展读来自遥远晋代的书法珍宝,看倦了,就靠在锦枕上,沉沉地睡去。在他心里,三希堂永远是暖的,三希堂的原名也印证了这一点,它曾被叫作:“温室”。有意思的是,三希堂东墙有一道小门,通向勤政亲贤殿,勤政亲贤殿后室中有一小室,叫“无倦斋”。但乾隆的生命太长——他是中国历代皇帝中寿命最长的一个,所以,他终会“倦”的,因此,后来又有了“倦勤斋”,在乾隆花园的结尾处等着他,“耆期致倦勤,颐养谢喧尘”。
倦勤斋虽小,但它的容积并不小——就像乾隆花园一样,“集殊香异色”于一身。在倦勤斋的每一个小隔间,密密麻麻地装满了乾隆喜爱的各种事物,像我这样的观者,很容易患上密集恐惧症。太和殿上的宝座屏风、甪端香炉固然灿烂庄严,但它们是简单叠加式的,犹如一个人说话,通过反反复复的形容词来加强语气,但倦勤斋的神奇是通过变化来实现的,犹如魔术师的宝盒,可以变出鸽子、拐杖、绸带,变出种种意想之外的事物。是的,在那些宏大的意义之外,假若没了意外的惊喜,生命会变得多么单调和无聊。
倦勤斋里的各个独立小空间,有许多走廊相连,曲折狭窄的走廊,拉长了我们在倦勤斋内行走的距离,加大了倦勤斋的空间感,而且使倦勤斋产生了“移步换景”的效果。这样起承转合的空间叙事,让脚步有了探秘感,让目光不知疲倦。
还是回到倦勤斋吧,它的室内空间,不是一览无余,而是曲曲折折,辗辗转转,像一支昆曲,或者“春秋笔法”的文章,幽幽咽咽,弯弯绕绕,就是不把话说明白。自明代以来,伴随着城市的发展、土地的紧张,用于造园的“地皮”日益稀缺,园林开始“内向型发展”,不再追求场面宏大,不再简单粗暴地横向铺展,而是注重内部“挖潜”,追求“巧于因借,精在体宜”,使空间关系走向立体,起承转合、层叠错落,成为“曲径交叉的花园”。这样的流行风,也吹进了皇家花园。在乾隆心中,倦勤斋的室内,像大脑沟回般的回环曲折,不是因为他拿不到地皮,而是体现了这座建筑獨具匠心的魅力。
小小的倦勤斋,真的像一个藏宝盒,藏着乾隆儿童般的想象力、少年般的顽皮和青春时代的激情。乾隆不喜欢一览无余地开敞空间,而是喜欢曲径通幽又豁然开朗的起伏感,喜欢赋予空间某种未知感,让人永远无法预想,在一个空间背后的下一个空间,究竟會是一个怎样的佳境。
在我看来,倦勤斋里最神奇的部分,不是明殿中被装修成上下两层的仙楼,不是那一个个用紫檀花罩隔开的小隔间,也不是装修中使用的手工绝活(在今天,那些绝活已成非物质文化遗产),比如竹黄贴雕、竹丝嵌玉、双面绣等,而是这耄耋的主人好似一个少年,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去年(2018年)秋天拍摄《上新了·故宫》,演员蔡少芬一进倦勤斋就张大了吃惊的嘴巴,她说,她想不到乾隆的世界是这样的,与她的想象,也与摄影棚里的世界大相径庭。房子里有那么多的小机巧,不像是一个见太多大世面的乾隆大帝,倒是与她女儿的心性不谋而合。我由此可以明白,众多儿女中,乾隆为什么那么喜欢精灵古怪的十公主。
乾隆花园的终结处,在倦勤斋;而倦勤斋的终结处,在西四间的墙壁。西壁上的通景画,画的是树石蓝天,让小戏院的空间,延伸向(画中的)高远天际。但那只是虚拟的远方,很少有人知道,在这终结之地,还藏着一个秘密,就是这层通景画的背后,还暗藏着一扇小门。穿过小门,真的可以“破壁”而入,进入一条暗道,出来时,竟然站在竹香馆里,又重新回到了乾隆花园。
乾隆在跟我们开玩笑吗?一个空间的玩笑,或者,关于生命的玩笑。风声中,我俨然听到乾隆的声音。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终结。所谓的终结,其实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就像这生命与朝代,都无不通向生死兴衰的无尽轮回。
竹香馆以竹为名,透露出乾隆对竹的偏好。其实竹子这一意象,在乾隆花园四进院落的第一进就已经出场,像一个预置的伏笔,等待着下文的呼应。禊赏亭在第一进院落西侧,紧依红墙,亭前抱厦中有流杯渠,用来追慕晋人王羲之兰亭雅集的风神,乾隆坐在那里,就可以呼朋唤友,约他心目中的“谢安”“孙绰”来喝两杯,而一千多年前的那场风雅事,就是在“茂林修竹”的环境下完成的(详见拙著《故宫的古物之美:书法风神》)。那些古老的竹,藏在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里,也通过禊赏亭内外装修所用的斑斑竹纹,得以重温。
乾隆一生作诗四万三千六百三十首,一人单挑《全唐诗》(《全唐诗》共收两千二百余位唐代诗人的作品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但没有一首诗被人记住,可见他不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但假如你对乾隆这么说,那可要得罪乾隆。在乾隆心里,自己诗文书画,无所不能,就像李白在《古诗十九首》里所写:“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秋。”没有这份自信,他也没胆在历代名画上写字,用他柔弱无骨的“面条字”,在前代大师面前瞎嘚瑟。
乾隆对竹子的一往情深,是根植于他的血脉的。他的父亲雍正,就对竹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他的御制诗中,有不少写到竹子,比如这首《竹子院》:“深院溪流转,回廊竹径通。珊珊鸣碎玉,袅袅弄清风……”我曾讲到过故宫发现的《十二美人图》(详见拙著《故宫的古物之美:绘画风雅2》)——十二幅真人大小的美人绢画,画上的美人面目个个不同,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身份,不知道畫者是谁,亦不知道为何而画,我通过画上的“圆明主人”印章和屏风上的文字,知道这些画的背后,站着雍正(当时还只能叫胤禛),又发现这十二幅美人图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上面都有竹,或者说,竹子是十二幅面目不同的美人画里唯一的共同点。显然,在康熙晚年,当皇位争夺战在众皇子间如火如荼展开之际,没有取胜希望的雍正只好隐居在圆明园,暂时收敛起自己的凶狠冷酷,以竹和美人(几近于屈原所说的香草美人)自喻,表明自己不慕皇位、洁身自好、高风亮节,为自己猛灌心灵鸡汤,顺便也可以用这样的“姿势”来蒙蔽竞争对手。
因此,乾隆对竹的偏好,是文化熏陶的结果,也是遗传的结果。但,令人意外的是,在乾隆花园里能看到的竹子并不多。竹香馆前假山堆石,苍松翠柏,却不见幽竹。所以蔡少芬会一脸蒙圈地问:竹香馆,哪有竹啊?我们都知道,竹子是南方植物,在寒冷的北方几乎无法生长,竹香馆外,也就没有“竹香”可闻。追慕古人、以竹自喻的乾隆也只能面临这样的尴尬。但皇帝一向不喜欢尴尬,更何况乾隆不是一般的皇帝。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他对竹子的一往情深。因此,乾隆花园里是必然有竹子的,在这一点上,乾隆早就胸有成竹。只不过那竹子不一定都放在表面上,犹如真正的有钱人,不一定都时时刻刻想着露出自己的大金牙——有涵养的人都是笑不露齿的。那些竹子被隐藏在某处,我们什么时候发现它,什么时候才算真正走进乾隆的内心世界。
庭院深深,我们始终没有发现竹子。乾隆在和我们玩藏猫猫吗?他把竹子都藏到哪里了呢?翻阅《清高宗御制诗》,发现清高宗乾隆曾站在他的花园里,“面对此情此景”,曾不止一次地“吟诗一首”。这花园里,也曾像王羲之的兰亭一样,竹影婆娑。院落第三进有一座三友轩,取松、竹、梅“岁寒三友”之意,轩外自当是种上松、竹、梅这三种植物的。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乾隆写下《三友轩》一诗,在注文里证明了这一点:
轩中挂曹知白十八公图、元人君子林图、宋元梅花合卷,因以命名,而窗外亦植松、竹、梅三种。1
乾隆的诗稿,不止一次印证了花园里竹子的存在。他在《延趣楼自警》里写:“竖横峰岭势,飒沓松竹影”2;在《玉粹轩》里写:“竹翠常摇籁,墙高因避风”3。竹香馆前,他也是写过诗的:“竹本宜园亭,非所云宫禁。不可无此意,数竿植嘉荫。”4嘉庆也有《竹香馆》诗,是这样写的:“岁晚花无韵,冬深竹有香”5。显然,这些地方,有竹,也有香。
只是这些曾经茂盛的竹子,在帝国北方的寒风中摇荡飘零,早已踪迹难寻。故宫博物院近年对乾隆花园展开保护性调查,证明竹香馆的土壤呈碱性,植物不易种植成活,因此目前这一区域并无竹丛存在。6
但在乾隆的地盘里,竹子断然不会消失。但我们找不到它,这是乾隆花园留下的一个悬念。乾隆花园就像一部悬疑电影,不到终局,绝不揭晓谜底。
这谜底,就在倦勤斋。
一进倦勤斋,人们的目光立刻就会被“东五间”紫檀花罩上大面积的竹黄贴雕吸引。竹黄,是指毛竹的内皮,因其为黄色,称为“竹黄”。竹黄贴雕,是将竹黄制成的竹片贴在器物表面,再在上面雕刻纹样。倦勤斋“东五间”仙楼楼下的群墙上,贴雕的是“百鹿图”,山石松林间,有百鹿穿梭,悠游嬉戏,各具姿态;楼上的群墻,贴雕的是“百鸟图”,在树丛花间,有群鸟栖落,在空林中发出悠扬婉转的鸣唱。竹黄厚的地方,鹿和鸟毛发的肌理质感都无比细腻逼真,在窗子透射进的光线里,发出润泽的光。
庭院里消失的竹子,在“东五间”明殿里,以竹黄的形式存在着。但这并非谜底的全部,因为像乾隆花园这样的“大片”,谜底不是一次性揭晓的,而是“层层剥笋式”的。
在“东五间”明殿西侧的落地罩背后,藏着通往西四间的走廊,拐到一个“镜厅”戛然而止。“镜厅”是一个小隔间,共有两面落地镜,一面是真实的落地镜,另一面落地镜同时又是一道暗门。推开这扇门,拐过一道窄窄的走廊,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所有人都会眼前一亮,大吃一惊——
在这幽秘的倦勤斋内,竟然暗藏着一个巨大的方形剧场(戏院)。戏院的正前方(正西),是一座攒尖顶的方形小戏台,皇帝的宝座在东面,背东面西,与戏台对望。戏台的北墙和西墙,有通天落地的“通景画”,以西方透视法描绘山树楼阁,利用视像的错觉延伸了室内的空间,使画上的风景与室内的布置融为一体。头顶上则画满了紫藤花架,透射出宝蓝色的天光,人在这小小的室内,有如置身开放的庭院里。
在戏台的两侧,有金黄灿烂的竹篱药栏铺展弥漫。那些竹篱,一部分是真实的,一部分延伸到画里,实物的竹与画中的竹无缝衔接。
这里不是有竹吗?
说乾隆花园没竹的,只因他没有走到乾隆花园最隐秘的角落。
这也正是我一直关注“隐秘角落”的原因。
但新的疑问又应运而生——竹子在北方(室外)无法存活,这些竹,虽在室内,以竹材做装修,也很容易变形、开裂,如何能做皇家宫室的装饰材料呢?
乾隆不管这套,他知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子围出的世界,正是他热爱的江南,是优雅的、属于文人的世界,没有竹子相伴,他就无法与王羲之、苏东坡成为真正的朋友,他就永远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暴发户。
皇帝很任性,后果很严重。后果是什么,我们就不必多介绍了。重压之下,大臣们脑筋急转弯,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以楠木仿制“竹篱”,雕出竹节的凸凹,再用彩绘手法表现竹子的色彩与斑纹。
两百多年后,在我们拍摄的《上新了·故宫》综艺节目中,一个名叫邓伦的年轻演员把脸贴在竹篱上看,半天,看不出真假。
乾隆有家吗?曾经,重华宫是他的家。那时他还是太子,住在紫禁城西路的重华宫,和太子妃富察氏一起,度过自己的青春岁月。小小的重华宫,载满了他对未来的梦想,还有他与富察氏相敬如宾的日子。二十五岁,相当于今天许多年轻人研究生刚刚毕业,还没有工作的年纪,他就找到了自己的职业,这职业是:皇帝。
皇帝以国为家,从未像明朝皇帝那样怠惰早朝,经筵进讲也延续了五十五年,从未中断。他效法祖父康熙,六度南巡,数度北巡,既体验到帝国巨大的空间感,也体验到民生之多艰。但他的家太大了,以至于他那么容易就丢失了自己,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哪里才是自己停靠的港湾。
三宫六院是他的家吗?是,也不是。说是,因为东西六宫,住的都是他的嫔妃——他的法定妻子。但那些貌美的妃子,从未像富察氏那样打动过他的心。苏东坡说过一句话:我心安处即是家。三宫六院,是他的心安处吗?富察氏死后,他的心,或许再也没有安过,也无处可安。
他把自己与富察氏共同生活过的重华宫,原原本本地封存起来,“原状陈列”,不许别人改动半分,自己还时而返回这曾经的居所,一点一点,味觉精细地,反刍已逝去的日子。而后,他会躲进三希堂,沉浸在古人的书法世界里。或许,只有在养心殿西暖阁这个不到八平米的小隔间,亦或许,只有面对千年以前的知己,他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
乾隆喜欢小的空间,从三希堂到倦勤斋,延续了他一贯的癖好。
重华宫是乾隆永远回不去的家。最爱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而且活了那么久。当乾隆已老,当他已“倦勤”,他就要为自己设计一下“未来”。他要给自己一个家。
太和殿是属于帝国、朝廷的,自己坐在太和殿上,面南背北,坐拥天下,但反过来也可以说,是天下、朝廷征用了他的身体,他不过是这巨大布景下的一个演员而已。当他褪去化妆、洗盡铅华,重新变回他自己,他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让自己心安的地方。
春天花开的日子,他会打开倦勤斋所有的窗子,让春风和花香充满整个室内,而自己,会躺在榻上,舒适地睡去。
如米沃什诗中所写:
这世上,
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
我都已经忘记。
2018年9月13日至2019年5月13日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