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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湾风情(二题)

2019-09-10江岸

百花园 2019年9期
关键词:炸药包黄泥头儿

江岸

如果在黄泥湾偶遇某个人,隔老远就闻到对方一身的鱼腥气,没错,这个人一定是胡大炮或者他的老婆孩娃。

胡大炮天生会逮鱼,他家饭桌上一年四季就没断过鱼,因为缺少足够的油盐和烹调必备的作料,吃多了这种寡淡的鱼肉,他们浑身上下就不可避免地有了浓郁的鱼腥气。哪一天他们家人脸上长出鱼鳃、身上生出鱼鳞来,村里人应该都不会感到稀奇。

胡大炮的眼睛非常毒,他能准确知道洗脂河里的鱼群在何时出现,在何处出现。他更能透过绿莹莹的水面,看到水潭里游动的是凶猛的鳍划鱼还是温顺的螺丝青,是箭一般穿梭的翘腰还是焦炭一样乌黑的火头。只要他往河边走,一群男人就尾随他,往河边走去。胡大炮站在高高的岩石上,若无其事地吸烟,偶尔眯着眼睛瞟一瞟绕岩石而流逝的河水。大家也像胡大炮一样看河水。河水波光粼粼,绿绸缎似的水面上不时涌起白色的浪花,浪花碎了,泡沫似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朵在水面上盛开。除了这些,大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胡大炮轻轻地说:“鱼来了,这群鱼是胖头鲢子,那条二十多斤的白鲢是我的。”

说着,他猛吸两口烟,左手从嘴角拿下明晃晃的烟头,右手从裤兜里掏出墨水瓶做的炸药包。说时迟,那时快,大家刚刚嗅到一丝引线燃烧的火药味儿,炸药包就在水潭里爆炸了,腾起丈余高的水浪。水面立即漂起一片耀眼的白,有的鱼被炸死了,有的鱼被炸晕了。大家下饺子似的扑扑通通跳进了河里,多多少少都有收获。当然,那条最大的白鲢没有人去动。胡大炮不紧不慢地一个猛子扎进水潭,浮出水面的时候,怀里已经抱住了那条大白鲢。

“不就是用墨水瓶装点儿炸药,埋上雷管,接上引线,往水里一扔吗?然后就是跳进水里捞鱼。这没有什么难度嘛!”有人不服气,也去河里炸鱼,炸了三五回,连个鳞片也没捞上来。

胡大炮知道了,就嘿嘿地笑。笑够了,他说:“你以为鱼像你一样傻?它们精着呢。你的引线恨不得有一拃长,等炸药包响了,鱼早跑没影儿了。”

大家这才明白,胡大炮不仅眼睛毒,而且胆子大。他做的炸药包引线极短,几乎是一出手,扔进水里就爆炸,鱼群即使想逃跑,也没有机会。

这个火候太难掌握,也太冒险,大家知难而退。尾随胡大炮,捡一两条小鱼,拿回家打打牙祭,是黄泥湾其他男人的唯一选择。

洗脂河下游,有一座水库。水库管理局在水库里放养了很多鱼苗,平时用铁丝网将鱼群拦住。天长日久,有的鱼长得很大。夏天洪水泛滥的时候,有些大鱼就跃过铁丝网,一路往上游而来。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胡大炮大显身手的时候。即使洪水浑浊,胡大炮依然能够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鱼群游走的方位。

有一年夏天洪水暴发,胡大炮又在河里放炮了。这一次,他炸翻了一条三十多斤的螺蛳青。他跳进水里捞鱼,却扑了个空。浮出水面一看,有个陌生的年轻面孔先他一步,抱住了大青鱼。这个愣头儿青喜滋滋地将大青鱼拖上了岸。

“你给我放下!”胡大炮的儿子胡小炮喝道。

“凭什么?”愣头儿青扭头瞪了胡小炮一眼。

“你不懂规矩是吧?”胡小炮质问。

“谁逮住了,就是誰的。”说着,愣头儿青扛起大青鱼,一路狂奔而去。

胡小炮手提鱼叉赶了上去。赶了一会儿,眼看追不上,他投出鱼叉,一叉将愣头儿青叉翻在路上。

大家都提着自己捞的鱼,团团将愣头儿青围住。胡大炮也走过来,劈手扇了胡小炮一耳光。他蹲下身子,一把拔掉了愣头儿青腿上的鱼叉。鲜血泉水似的从伤口里流出来。胡大炮从汗褂上撕下一个布条,将愣头儿青的伤口紧紧地包扎起来。

原来,这个愣头儿青是来黄泥湾走亲戚的,陪姑父一起到河里捞鱼,确实不懂当地规矩。他姑父黑着脸,责骂了他几句,又转脸对胡大炮说:“你家小炮下手也忒狠了!”

胡大炮替儿子小炮赔了一堆不是,他说:“这条螺蛳青我们不要了,送给他了。我们现在送他上医院,医药费算我的。”

著名作家冯骥才说过,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胡大炮虽然没有死在能耐上,却残疾在能耐上。有一次炸鱼的时候,他没有来得及将炸药包扔出去,炸药包就在他的手中爆炸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之后,河边冒起一股白烟,胡大炮倒在了血泊中……

失去了右手的胡大炮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在洗脂河里炸过鱼,他和他的老婆孩娃便很少吃鱼了。说来也怪,他们身上浓郁的鱼腥味儿竟然慢慢地消退了,后来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洗脂河就像一只阔大得无边无沿的聚宝盆。

黄泥湾很多人都在河里捡过螺蛳、蛤蜊,剁碎了,喂鸡喂鸭。也有人在河里罩麻虾、摸泥鳅、抓小鱼,可以解解馋。最近这些年,经常有城里闲人大老远开车过来,在河里翻捡鹅卵石。

在这些捡河的人里面,顾老八是一个例外。

他居然能在河里捡脚鱼。

脚鱼,是我们黄泥湾的叫法,它的学名叫鳖,各地有不同俗称,分别为甲鱼、水鱼、团鱼、鼋鱼等,用它骂人的时候,又叫作王八。

别人逮脚鱼,一般都是在池塘里。他们往往手拿一个装了长长木柄的铁盆或铜盆,站在池塘边,将盆口朝下,一下又一下猛烈地叩击水面。剧烈的震荡惊动了脚鱼,有的受不了,浮出水面;有的即使不浮出水面,也会在塘底吐出一串串气泡来。一鱼叉抛过去,准能叉起一只四爪乱扑腾的脚鱼来。

顾老八却不必费这些事儿。他腰里掖个布袋,到洗脂河里走一趟,就能逮到脚鱼。河边水草丛里、泥巴窝里、石头缝中,哪里有脚鱼,他都了如指掌。脚鱼藏身的地方,仿佛是他家三间歪歪斜斜的草房,角角落落他都一清二楚。他哪里是逮脚鱼?分明是捡脚鱼,像在河里捡那些死板板地卧着不动的螺蛳、蛤蜊一样手到擒来。所以,黄泥湾人都当然地把顾老八列入捡河的那类人里面。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只要家里断顿了,顾老八就到洗脂河里走一遭,家人就有了填肚子的食物。后来情况好转了,粮食可以糊口了,顾老八也时不时地去河里捡脚鱼,自己吃一些,更多的是悄悄地提到竹园镇饭店里卖掉,挣个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钱。

有一次,顾老八在河里一处石头缝里,愣是掏出一布袋脚鱼。大的像菜盆,小的只有马蹄那么大,大大小小足有数十只。他将布袋背回家,将脚鱼倒出来的时候,一屋子的脚鱼满地乱爬。左邻右舍都来看稀奇,这个拿走两三只,那个拿走两三只。那天晚上,黄泥湾几乎家家户户都喝上了脚鱼汤。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谁也没料到,每每白手拿鱼的顾老八居然马失前蹄,被脚鱼死死地咬住了左手食指。

咬住顾老八左手食指的是一只超大的脚鱼,几乎有洗脸盆那么大。他腰里掖的布袋不见了,脚上的一双草鞋也仅剩了一只,怀抱着洗脸盆一样大的脚鱼,踉踉跄跄地回了家。

大家都说,要想脚鱼松口,除非天响炸雷,或者驴子号叫。这青天白日的,天上怎么可能打雷呢?只有找头驴来了。

黄泥湾没有人家养驴。有人说:“隔岭刘湾好像有一头小黑驴。”顾老八的儿子忙不迭地翻山越岭,往刘湾跑去。他果真牵了一头小黑驴回来。驢是牵回来了,可是小黑驴无论如何也不叫,打它骂它,它只是一个劲儿地尥蹶子。

顾老八脸色苍白,满脸豆大的汗珠往下滚,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

没辙了,只有剁掉脚鱼头了。大家死死将脚鱼按在地上,让顾老八忍痛往外拽手指,将脚鱼的头从鳖盖里扯出来。顾老八的儿子拿着菜刀,比画一下手指的长度,看准位置,对准脚鱼的长脖子,手起刀落,剁掉了脚鱼头。大家七手八脚地使劲儿掰,终于将脚鱼头掰了下来。顾老八的手指头上留下了几个深深的血洞。

当天夜晚,顾老八发起高烧,在床上昏睡了几天几夜,水米不进。有时候他醒过来,也是处于谵妄状态,不是双手乱挠自己的胸脯,将皮肉挠得血淋淋的,就是恶声恶气地破口大骂,仔细一听,分明是骂他自己——

“顾老八,你个狗日的!你们没有粮食吃,逮几个脚鱼度饥荒,我不怪你……”

“顾老八,你个狗日的!你没有油盐花销钱,逮几个脚鱼卖点儿钱,我不怪你……”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将我一窝子孙老老少少逮光逮净,想让我们绝种吗?”

…………

听的人都惊呆了,这哪里是顾老八骂自个儿,分明是脚鱼王在骂顾老八。

那个脸盆大的脚鱼王没有人敢吃。顾老八的儿子把它的头和身子放到一起,提到河边,埋在沙滩里了。

顾老八病好以后,再也没有下河去捡脚鱼了。

说来也怪,过去,洗脂河里不时有野生脚鱼现身,特别是太阳出来的时候,沙滩上、草丛里、石头边,总有脚鱼出来晒盖;最近这些年,脚鱼值老鼻子钱了,野生脚鱼都能卖出天价了,反而难得一见。

顾老八的孙子在外面打工,挣不了多少钱。有人点拨他:“你让你爷爷教你捡脚鱼,想发财,还不是简单的事情?”他就回来缠爷爷,让他讲讲如何捡河,如何辨识脚鱼的踪迹。顾老八耷拉着眼皮,死活不开口。孙子就拼命摇晃他的肩膀,逼他。逼急了,顾老八就瞪着牛蛋一样大的白眼珠子,怒吼:“你给老子滚一边去!”

[责任编辑 吴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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