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西湖
2019-09-10谢宝光
14日下午,我坐在西湖的一个亭子里。远处,山顶那条弧线在雾气里若有若无。我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分不清是树林湿了还是镜头湿了。呈现出的效果,素白,至简,像极了水墨画。
在西湖,无需角度,不必构图,摁下快门,江南咔嚓一声收入囊中。笔墨都省了。
一只顽皮的松鼠在高高的树上跳来荡去,腹部臃肿的鸭子在花影间凫水减肥。有一只,长着一身灰毛,歪着脖子,用嘴啄自己发痒的后背,我和妈妈停下来议论它是鸭子还是只水鸟。两个擦肩而过的游客则在讨论一首诗的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他们说单独把某某句拎出来,意思是明亮的、美好的,放在诗的大框架下却是苍凉的。接着他们说到断章取义的盛行与危害。
雨大了起来。时不时涌来一拨步子比雨点还密集的游客,导游用教科书般的语言把眼前的景色翻译出来给他们听。那些久闻西湖大名的人,迢迢千里,从苏堤一下巴士,眼神就涣散失策,统统高举相机,在这山色空蒙的迷宫里进行大扫荡。
花港池子里的金鱼腰围又丰满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2012年夏天初次来西湖见到的那批。情景总是相似,拍照的拍照,喂鱼的喂鱼,一些人往池子里抛撒类似爆米花的白色颗粒物。金鱼们并不领情,在水里无聊地游来游去,一会儿赶集式地扎成一堆,一会儿又晚会落幕似的四散而去,总之各玩各的,毫不在意那些聚光灯一样打在脊背上的目光。
倒是池子边几棵柳树,披头散发以湖水充当梳妆镜,鲜有人问津。镜头都被一株株粉嫩的梅花抢走了。在人际漫漶的西湖,每一株植物似乎都在为博得更高的出镜率暗自较量。
西湖的春天比赣南的要来得晚,我家房前屋后的桃花已经在暖阳的烘烤下凋败得七零八落了,这里的似乎还睡眼惺忪,懒洋洋地打开花蕾。不过西湖好比大观园,那些在村舍篱笆间积攒了再多人气的植物,一旦复制在这种类似群花展览会的场合,也没法不花容失色,至少在一次次争姿夺艳下,彼此多少消耗了些美感。
在苏东坡纪念馆下,忽见一株蜡梅,枝丫光溜溜的,被逐日升高的气温卸掉了浓妆。凑前细看,杯口粗的树干截面上,竟插着一朵茶花,在孤零零的下午里,占枝为王。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醉酒女人仓皇间走错了房门。也许是某个无聊游客的恶作剧吧。我摘下茶花,瓦解了他的作品。
曲径把我、妈妈、翠菊和儿子从花港引向苏堤时,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这里发现的一棵很熟悉却叫不出的名字的植物,只身折返去寻找。穿过一个亭子就看见了,树身混淆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间,不细看很难发现。还没有抽芽的意思,枝头枯楞楞的,不见一枚叶子。树干粗大,像老年人的皮肤,布满了纹路和印记。
很多年了,我一直在打听它的学名。在我的老家南康,这种树很常见,初夏的风一吹,就簌簌发响,在地上制造一片碎碎的阴凉。枝头长了很多青涩的果子,被我们当作子弹,用于童年开发的竹筒战。进入深冬,果子由青转红,可以食用,味道甘甜。每年总有几个时刻我会尝试通过记忆的舌头再度品尝它。
像瓦屋一樣,它在农村的身影越来越少,最近几年,几乎绝迹。
这么多年,我只记得它的乳名,并不断向成年后的朋友提到它,可几乎没人知道。2012年,我初到杭州,一个人在西湖边晃荡了一下午,没有哪片景色大过于对它的发现。
眼前这个湖,一千多年下来,留下厚厚一摞诗帖文案,被重复唠叨得近乎抽象了。现在,通过它,又变得具象、亲切,可以触摸。西湖的浩瀚复杂也许就在这里,即便人迹漫漶,终年被公共语境裹挟,被过度的叙述榨干了营养,但肯定会有一个细节,成为漏网之鱼,为你独享。
作者简介
谢宝光,1990年生,江西南康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捡影子的人》。曾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等。现居杭州。供职于某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