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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中美转向

2019-09-10雷墨

新华月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希泽莱特中美关系

雷墨

“中美关系回不到从前了”,这是描述2018年中美关系的“流行语”。这一年,美国对中国发起了贸易战,中国也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报复。这一年,中美在政治、经济、安全、外交、科技等几乎所有领域都显示出对抗性特征。这一年,两国关系比建交以来任何时候,表现得都更像要滑向新冷战。这一年,注定将是中美关系的转折之年。

回不到从前,并不意味着就会回到美苏冷战对抗时代。美国的对华外交政策从两国建交之初的“接触”,后来变为“接触加遏制”,现在又进入了政策调整的时期。如今特朗普政府摆出一副“美中脱钩”的架势,很可能是美国对华政策回调过程中的“矫枉过正”。2018年是这个调整的关键之年,中美都在转向,探索两国互动的新模式。

贸易战棱镜

回望2018年的中美关系,贸易战是避不开的话题。贸易战就像一面棱镜,能折射出这一年中美关系的方方面面。透过这面棱镜,可以看清中美矛盾的现象,也能透析两国博弈的本质。中美贸易问题已存在多年,但把这个问题变为两国关系的“主题”,无疑要从特朗普总统算起。特朗普的“商人属性”,放大了美国外交中贸易议题的权重。2018年的中美外交也契合这个逻辑。

2018年的事,苗头出现在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宫头一年,在外交上给人“让子弹乱飞”的感觉,使美国表现得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公牛。但在看似混乱的外交行为中,可以明显看出特朗普政府聚焦贸易的意图。比如,签署行政令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重启与墨西哥和加拿大的贸易谈判,针对钢铝进口启动“232调查”。2017年4月中美首脑湖海庄园会晤,主要谈的也是贸易问题。虽然聚焦贸易,但2017年上半年,特朗普政府在主攻对象、具体政策上还没有清晰的框架。

“特朗普现象”产生了某种“磁场效应”,吸纳一些在一定领域与他立场相近的人,与此同时,这些人也在通过特朗普赋予的渠道实现个人的理念,最终形成了“特朗普政策”。

关键的变化出现在2017年5月。准确地说,是美国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走马上任之后(2017年5月11日)。在他就任之前,主导中美贸易沟通的是商务部长威尔伯·罗斯。有美国媒体分析称,中美为削减贸易逆差的“百日计划”(罗斯是推动者之一)的破产,与莱特希泽对特朗普的竭力说服直接相关。也正是在莱特希泽的影响下,特朗普在2017年8月要求他牵头对中国启动“301调查”。与罗斯主导的“232调查”不同,莱特希泽的调查目标直指中国。

留意特朗普竞选期间的公开演讲可以发现,他抱怨对华贸易逆差,认为美中贸易“不公平”,但具体如何做,除了征税他并没有开出其他的药方。对于知识产品保护、强制性技术转让以及高科技产业竞争等问题,特朗普更是鲜有提及。但这些问题,都在莱特希泽“301调查”的运作下,变成了中美贸易战攻防的弹药。2018年3月,针对中国的“301调查”终结,认定中国存在“不公平”贸易行为,特朗普宣布将据此对中国商品加征关税。

中美在2018年5月初、5月中旬和6月初,举行了三轮贸易谈判。但这些以平衡中美贸易为目标的谈判,事后都被特朗普政府一一推翻。特朗普在7月和9月分别对中国价值总计2500亿美元的商品加征关税,随后中国做了针锋相对的回应,对总计1100亿美元的美国商品加征关税。中美贸易摩擦正式爆发,但事实上从那时起,中美贸易问题就不再只是逆差问题。

特朗普政府对中国商品加征关税的依据,是莱特希泽主导的“301调查”结果。莱特希泽通过这项调查,给了特朗普认定中美贸易“不公平”的“证据”,同时在中美贸易摩擦中植入了他个人的策略——打击中国高科技行业,遏制中国的产业竞争优势。莱特希泽在1980年代出任里根政府时期的副贸易代表时,对日本使用过这一招。中美贸易摩擦升级为贸易战,并进而呈现全面经济战的态势,莱特希泽是一个关键因素。

莱特希泽与特朗普在理念上有何渊源,他对特朗普贸易政策影响有多大,2018年12月1日中美首脑会晤后,特朗普任命莱特希泽为中美贸易谈判的代表,已经很能说明问题。“特朗普现象”产生了某种“磁场效应”,吸纳一些在一定领域与他立场相近的人,与此同时,这些人也在通过特朗普赋予的渠道实现个人的理念,最终形成了“特朗普政策”。

如果把视线聚焦在莱特希泽身上,不难得出中美将打全面经济战的结论。如果紧盯美国国家贸易委员会主任、写过《即将到来的中国战争》的纳瓦罗的言辞,那可能就会做出中美必将滑向新冷战的预判。毫无疑问这都不是中美贸易关系乃至整體中美关系的全貌。应该看到特朗普务实、个性张扬的一面,他不会让某位内阁成员的个人影响力主导他的决策。美国政治体制中的制衡特点,也决定了最终的决策、政策目标是多方博弈的结果。

但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特朗普本人,还是莱特希泽或纳瓦罗,都是美国国内政治深刻变动背景下凸显出来的“代表”。而且,他们代表的不只是个人,而是美国的某些思潮。这些人能进入美国政治权力的核心,预示着美国外交的整体转向。

历史的钟摆

中美贸易战,只是这种转向的表象。战略竞争,才是特朗普政府2018年对华外交的关键词。首位把中国称为战略竞争对手的美国总统是小布什,而不是特朗普。但小布什总统没有公开将这个定位写入政府文件,后来还因“9·11事件”在对华政策上做了缓和性回调。特朗普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中美建交以来,在把中国塑造为战略竞争对手上走得最远的美国总统。这是让外界产生“中美关系回不到从前”的最直观原因。

“从前”的中美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从中国角度看,中国宣布改革开放的1978年,中美发表建交公报,这个时间点上的“巧合”足以说明当时中美关系对中国的重要性。此后相当长的时期内,稳定中美关系都是中国外交的重中之重。但中美关系是否稳定,在美国外交中的分量与中国是不对称的。作为强势一方,美国对中美关系分量的认知,往往起着给双边关系定位的作用。所以,美国对华政策变化,事实上左右着“从前”中美关系的走向。

美国智库新美国安全中心学者埃尔莎·卡尼亚2018年4月撰文称,美国国内关于对华战略的讨论出现极化倾向,但各方的共识是,美中关系利益攸关,战略误判后果的危害性将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从1979年中美建交直到冷战结束,美国的对华政策是所谓的全面接触。基于应对苏联威胁的共识,两国关系还在1980年代后期上演了短暂的“蜜月期”。当时美国向中国出售黑鹰直升机、反舰导弹等高技术武器。冷战结束后尤其是克林顿总统时期,美国对中国采取接触加遏制的政策,但总体上倾向于积极接触。中美间围绕“入世”的谈判,主要发生在克林顿执政后期。小布什政府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克林顿的政策,但在执政后期开始凸显“遏制”的一面,突出的表现是把美国军事重心转向亚太。

奥巴马第一任期内,美国对华政策开始突破接触加遏制“均衡”的临界点。在他离开白宫时,美国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和“亚太再平衡”为支柱的、带有明显战略竞争色彩的对华战略。也正是在奥巴马执政时期,美国战略界出现了中美建交以来未曾有过的关于对华战略的大讨论。特朗普入主白宫前,美国政界、经济界、智库以及舆论界,主张对华接触的声音已经明显式微,占主流的是把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主张对华强硬的立场。

美国国内的这股思潮,随着特朗普的对华贸易战喷涌而出,正在形成美国对华战略大调整的舆论和理论支撑。与此前在接触与遏制之间摇摆、微调不同,美国对华战略的这轮调整,在从战略层面塑造美中关系的竞争性。特朗普任内的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和《国防战略报告》,都明确把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特朗普的政策顾问,也是《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主要起草人之一纳迪亚·沙德罗,曾在媒体撰文:“战略竞争时代已经到来,是时候把竞争文化注入到美国的外交和发展中,以应对中国的挑战了。”

美国智库新美国安全中心学者埃尔莎·卡尼亚2018年4月撰文称,美国国内关于对华战略的讨论出现极化倾向,但各方的共识是,美中关系利益攸关,战略误判后果的危害性将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在她看来,美国的战略正处在重大矫正的阵痛过程中,美国把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是在此前“把中国融入战后世界秩序并使其自由化”理念基础上的历史性回摆。历史地看,这样的回摆过程中,出现战略反应过度的案例并不少见。

冷战之初的朝鲜战争,以及冷战高潮期的越南战争,美国的外交都被战略反应过度所驱使,这在国际战略界已是共识。反向的例子是克林顿政府后期,他把美中关系定位为“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这是截至目前美国唯一一次把中国称为“战略伙伴”。在美国学界看来,克林顿的这个定位也属于战略反应过度,即高估了美国影响中国的能力。当初克林顿的战略意图是,通过积极接触推动中国走向西方式民主。他的这个定位如昙花一现,继任者小布什总统很快做了政策回调,把美中关系定位为“建设性合作关系”。

特朗普政府摆出对中国打贸易战,与中国经济全面脱钩,甚至打新冷战的架势,这里面不可能没有美国在对华战略上“反应过度”的成分。调整还处于进行时,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还未最终定型。在这个过程中,特朗普不可预测、行事冲动的个人作风,将使美国对华外交“反应过度”更为明显。

重新审视对方

美国在重新审视中国,也在逼中国重新审视美国。2018年美国在政治、外交、經济、科技等诸多领域与中国展开战略竞争,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学者瑞恩·哈斯认为,美国决策者已决定对中国采取更加强硬的政策,以此向北京发出这样的信息,即美中关系的现状是不可接受的,华盛顿不会再以往常模式来处理美中关系。显然,美国是在依然具有全面优势的前提下,主动塑造美中关系新的“游戏规则”。

这种塑造的目的是继续维持美国的绝对优势。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学者阿什利·特利斯,在《平衡而非遏制:美国管理中国的战略》一书中认为,美国的战略目标应该是阻止中国将崛起转化为破坏,进而取代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的可能性。他认为,美国对华政策中应注入战略性的竞争因素,“对中国不加辨别的接触或冷战式的对抗都不可取”。

根据特利斯的观点,如果美国想驱散大国权力轮替的魅影,赤裸裸地压制中国并不是可行的选项,他建议美国可以“有选择地”推进全球化,尽可能把中国排斥在新的自由贸易网络之外。特利斯这一观点,与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亚伦·弗里德伯格的“限制性接触”类似。他在2018年6月题为《与中国竞争》的文章中称,这意味着美国要调整对华关系,“使美国不能再像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那样向中国开放,同时在可能的情况下,避免冷战初期那种程度的封闭”。

10月24日,美国智库胡佛研究所发布了一份由33位知名国际问题学者共同参与的、名为《中国影响力与美国国家利益》的报告。这份长达两百页的报告罗列了一系列中国对美国企业、媒体、智库、高校等诸多领域的“渗透”,并提出了应该对中国转向“建设性警惕”的建议。该报告的参与者之一、美国加州大学教授谢淑丽(Susan Shirk)公开质疑报告夸大了中国影响力的威胁,“实际上我们自己的反应过度对社会造成的伤害,可能大于中国影响力所造成的伤害”。

从目前特朗普政府外交行为的特点来看,对华外交的“反应过度”,很可能在一定时期内都是常态。长远来看,“限制性接触”有可能是特朗普政府乃至其继任者对华战略的基调。在某些学者看来,鉴于中美关系的竞争性以及美国对中国的重要性,中国比较务实的态度应该是“竞争性合作”。瑞恩·哈斯认为,竞争是国际关系的持久性特征,忽略或淡化都不利于中美双边关系的健康发展。“只要是基于双方都认可的标准,竞争不一定带来不稳定”。

(摘自《南风窗》2018年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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