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眠者的告白
2019-09-10王丹阳
王丹阳
几个月前,我在读到菲茨杰拉德的《一个失眠者的独白》时,它仿佛是从无边际的黑色宇宙里向我伸出的一只手,故意让我握一握,却无意把我从这片苦恼的泥淖里拽出来。有一位曾享尽时代掌声的明星作家和你在睡眠上拥有共同的话语并且把它刻画得比你的实情更糟,失眠对于我,还有什么大不了?
这种算不上病的症状演变到后来真有些如魇似障,它慢慢占领并蚕食着我原本丰硕的精神之叶的边缘。在白天的时候,有一个亢奋的精灵在我的脑梁上演奏着打击乐,每一声撞击都在脑门心发出嗡嗡的提示:要与时间赛跑,要拆分太阳底下每一寸珍贵的光阴。晚上的时候,是一股黑魔法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盘踞,如果它不造访,仅仅是哲学书本上某段长达半页的颠来倒去的劣质翻译就能顺利地把我渡入睡眠的彼岸。
但大多数时候,它是搞突袭的,我意识到它露出一团混沌的面目时,已经晚了。可笑的是,之后我日夜惦记着它,于是我们就形影相随个三四天,放佛有了默契后,它会有规律地暂时从我的房间里出去溜达。可恶的是,本不属于我的过错,形成了一种实质性的心态质变,一种“攀比之心”无可控制地尾随而来。菲氏在写那篇文章时,开首就举了他同侪的例子,“几年前,当我读到海明威的一篇文章《现在,我把自己放倒》时,我想,关于失眠症,再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如果我恰在去年读到菲氏的这篇文章,也许我亦会草草翻过,“再没什么可多说的了”,可现在,我寻遍里面那些可笑的细节,并在一阵暗合我心意的阅读后稍得一些宽慰,他写道,“一个我认识的男人,他的麻烦起于一只耗子,我自己则愿意将之追溯到一只蚊子。”原来,在耗子、蚊子或蚤子这些咬噬性的麻烦前,失眠国度里的人都脆弱得像个孩子。
初春的时候,它的苗头如同初生的草,却在暗夜里蓬勃地生长。直至凌晨三四点,我把它割尽,我的精神躺在一片刈平的草场上休眠,暂时不会感受到土地下龟裂萌动的迹象,就像我周期性的脸颊上的荨麻疹,会稍稍平整些。翌日晚上,那平芜的草茬子开始复苏,严重时你感觉是荆棘生长、野火燎原的态势,它在你体内耗尽最后一个兵卒的生命,你感觉要倒下了,但思想不会,它一直像个落魄还不断挥舞旌旗的光杆司令,他的马在华容道上东奔西突地发出哀嘶。
直到完全撕扯完了自己,我的思想和身体都伏下,差不多是四点钟。后来,我体察了这个规律,在黑魔法一来敲门的时候就索性任它进来种草,我的思想穿曳在越来越厚实绵密的翳障里,告诉自己:今天反正是要失眠的,不如等等四点钟吧。
我搜尽了百度上网络医生的咨询答案,没有想到,“失眠、多梦、易醒”的王国原来已充军壮大若此,医生的回答五花八门,“就随它去,累了自会睡着”,这种说法就好似宝宝不吃饭,忧心的母亲得到一个饿了自会吃的答案,显然对我焦虑毫无作用。而大多数医生指出的是不言自明的,比如放松心情、远离紧张、生活中不要太给自己压力云云......再周到一点,是建议你睡前泡个脚、喝杯热牛奶,看来,哪怕华佗转世,不在失眠王国之内,都无法教你除走这个黑魔法的问题。
夏天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位老中医,告诉他我有了睡眠障碍,通常是失眠两夜,再在第三夜会倒头就睡。老中医看看我簿子上的出生年月,“几岁了啦?哦,年纪大了也是会覅睡觉的呀”,这话叫我讶异。无可否认的是,它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忧虑,让我瞬间把脸上的季节性荨麻疹和法令纹提升到无比重要的高度,从此,本还是单兵作战的黑魔法,现在编制了一个各种怪力乱神的杂牌军,我能听到那种铁马冰河在梦与醒的疆界上反复蹂躏。
我尽量平躺而不敢卧睡,那会加重法令纹,即使是侧着,都尽量不要压到鼻翼,有时候,到底是醒是睡,自己也糊涂。年龄这个问题在彼时混入黑魔法的权重,有句歌词说“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大概失眠的人特别容易听到更漏的声音。
菲茨杰拉德说得再恰当不过,“如果失眠是你的天性之一,它会在你三十好几时浮出水面”,我敢说,越是随着时间的后移,这种天性越会在岁数上前移着浮出水面。于我,这种端倪始于十年前,比起现在就睡觉不正常的千禧一代,毕竟那时我已经二十出头。我在香港读书,住在新界那高耸入云的楼宇里,北窗一望便是蜿蜒的坡道、起伏的隘口,每到夜幕时关山黛青而冷落,摩托车的飙声从天际狂泻而来。
我无法分辨到底是天籁的声音和江南有所差别,还是我跟着港式生活节奏,四五点才吃午饭所导致的生物钟紊乱。我唯一一次去校医院就医,就为了讨一点安眠药。我至今都诧异,我对香港医疗唯一一次了解是在我们学校处于群山最低谷的那座白色的房子,我拖着整夜没睡的打颤的脚,一径从山巅的书院走下近乎垂直的巉岩,打了几个趔趄。年轻的时候,我一旦睡不好就会在腿骨上得到反映,那是最初症状给你的警告。
那是我第一次为失眠做一本正经的努力,医生给了六颗蓝色小药片,装在塑封袋里,那年头香港医生还不会讲普通话,不过他慎重的表情让我听懂了他一再的啰嗦提示,一粒药丸分三次吃,仿佛一旦过量生命有虞的样子。比起我奶奶的艾司挫仑安定片,这药的威力果然让你叹服关外的西药水准,几分钟就昏睡过去。
年轻的时候,那六枚小药片安抚了我一年的睡眠,黑势力的嫩芽在年轻的身体里,一开始是容易被扼杀的。对照现在,我吃了太多艾司搓仑片,为了不吃第二片,只能静待四点钟这个黑魔法给我钦定的解放时间。边际效应递减,所有的事物都一样,人在老去,时代也在老去,你在不断的老练中学会抵抗时代因朽烂而不断增厚的锈铁,同样,那些废料和糟粕,如纷纷无尽的细屑,翻覆了你年轻的睡眠。
现在,我可以捋一捋这种慢性病症的自我根源,无论如何,它在今年再访我,不是无缘无故的。但是,我又抽不出任何一种最确切无疑的因由,我只能想起歌德老人的诗: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忽然被投进这大千世界/无数波涛从四面向我们袭来/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而且时刻起伏着微微的不安/我们感受到的,又被各种尘世的扰攘冲散。
一个无穷微小的、无法预计的因素就可以摧毁睡眠,它使我用现在已成为古董的语言来说“有了睡眠意识”,我担心自己是否还能得到睡眠。这无穷微小的因素,都可以是,比如去年我还是一个每两周都会出现在新闻现场,隔周去一次文化盛筵并结识着各界“名流”、俨然聆听着名流心事的新聞、文化兼经济记者——是的,在纸媒繁花似锦的时候,我们这种人很难给自己准确定位......而今年,倏忽转入一种决然的短缺,我可笑得因不知明天做甚而失眠......
这种时候,我应该自觉地打住“唱衰”。值得一提的是,菲茨杰拉德那篇文章见于1935年的散文集《奔溃》(crack up),属于晚期作品。简单来说,他的人生因入不敷出开始溃败,“所有的人生都是一个垮掉的过程”,所幸,他没有活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我才不想类比一个生活在大萧条时期、早年得志却在四十不到就如彗星陨落般的人。所以每个晚上,关掉手机,一定不要让朋友圈里的贸易战、女权战、华为的女儿、京东的高管重燃你的亢奋,以至于无必要的“寤寐思之”。失眠王国里的我们,一定要坚信,我们和太阳比着赛跑,看谁先落在山的那头,而赢的一定是我们,因为太阳会在第二天升起,我们终会沉入不醒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