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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最大的雪

2019-09-10周槐蓝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积雪田埂表弟

周槐蓝

是第二场了,这一年南方的大雪。

微信朋友圈里充满了各个城市各式各样的雪景图,第一天积雪尚少,第二天即使是上海这样温暖的地方,雪也积得厚起来。到了第三天,就是四处茫茫一片的青白雪白了。深红色茶花开在深雪里,花枝被雪压得沉沉下坠,只露一点鲜艳的花色。蜡梅也开着,明黄的花朵在漫天雪花的背景下如盏盏小灯。桂花树乌青的叶子中心也积满雪,映得乌青越发的青。到处堆着小小的雪人,绿色树枝插作手臂,望之可爱。整个天地间——树木、湖面、古典建筑——饱和度降低了好多,底色变作鸭蛋清一般的淡蓝。信青一面翻看这些照片,一面叹息北京今年到现在还没有下雪,存到手机里一些喜欢的照片。

这是信青到北京的第6年。从江南来到北方,冬天看到雪的机会应当有所增多,毕竟南方早已不像她小时候那样,年年冬天都有一两场大雪了。头几年也确实多看了好几场雪,多数只是上班路上的匆匆几瞥,雪在汽车的长流间混乱飞舞,等到下班时分,已成了街面上肮脏的黑色雪水。城市里的雪总免不了这样的命运,若要下得美丽,总得非常大才行。

有一年,信青記得从11月中旬便开始下雪,到了次年3月中旬,还下了一场厚厚的春雪。早晨起来推开门,看见那样大的雪,之前对北方的冬天持续了整整半年的抱怨立刻被她抛诸脑后。因为已是3月,这一场雪不像以往她所看到的北方的雪那样干硬,可以久积不化,而是饱含水分到几乎维持不住,接近她从小熟悉的南方的雪。

上班的路不远,她舍不得坐公交车去,就一路走去公司。小路两边是高大的洋白蜡,每一根树枝上都裹满了蓬松的积雪,两边交覆,将整个街面都笼罩住。四处寂静,没有声音。信青走在这明亮的、积雪的甬道上,想起小时候有一天清晨起来,也是漫山遍野大雪,她和妹妹去上学,因为走得早,路上一个脚印也没有,经过一片竹林,路边的竹子早已被大雪压弯了,枝头垂到地上,把路遮住,形成一段幽闭的拱形通道,如同仙人的秘境。她们开心极了,小心翼翼地从竹子底下钻过去,害怕一不小心碰到竹子,积雪就会簌簌掉进脖子里。她一面走一面回忆,洋白蜡树上的积雪不断“啪”地落下,几乎一掉到地上就立刻化成水,只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雪化得那么快,以至于等她走到公司的时候,那神秘的幻境就已经残缺得厉害,不能再称其为幻境了。

但是从前年开始,北京就没有好好下过一场雪了。前年冬天只下了很浅的一场小雪,路面上薄薄一层撒盐般的雪粒,只有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顶上,才能看见一点儿积雪。去年则更过分,已近农历年底,周边城市都已下过一两轮雪,北京城区还是一片雪花都没有落下。不光是雪,连雨也有整整100天没有下过了。此刻,面对着满屏南方的大雪,对湿润的渴望折磨着人的神经。“哪怕只是下一场雨也好啊。”“如果今天下雪,晚上煮火锅就很好了。”夜里失眠的时候,她想数—下这些年看过的最大的雪,才发现记忆已全模糊了。是那年黄昏在国子监看到的雪吗?古柏树树干深裂的纹理上也一绺一绺盛满了积雪,最后大雪湿透了鞋子,把她冻得几乎崩溃。是小时候和妹妹一起穿过被积雪压弯的竹林那次?还是有一年雪后,和姐姐一起去街上买年货,路边田畈间的水渠下,挂满一两尺长的粗壮的冰凌?她完全记不清了,怀疑有两次的雪似乎并不是很大。直到第二天看见微信朋友圈里有人说,这一次的雪真大啊,让人想起2008年的雪灾。她才猛然一惊,是了,2008年,她竟然已经把那一年的大雪忘记了。

如今,再说起2008年南方普遍的大雪,人们都会用“雪灾”这个词来形容。但在那一年的雪刚刚落下时,大家还是很开心的。大雪接连下了几天,地面上积雪一尺多厚,小区里的广玉兰树也被压倒了好几棵,绿得发黑的叶子埋在雪里,一时还直挺挺的很有精神。信青的爸爸在大雪之前回乡下看奶奶,为雪所阻,不能回来,于是命令信青去他的小杂货店看店,防止小偷进去。接连几天,信青就住在店里,每天妈妈送一点饭菜过来给她吃。临近过年,来买东西的人很少,卷闸门大开着。她把爸爸的棉大衣穿上,把店里一台“小太阳”打开,膝盖上再放一个热水袋,还是被冻得魂不守舍。时间因此显得格外漫长,她看一会儿书,就停下来发一会儿呆,心里隐约想念一个遥远的人,却因为感到对方有意躲避,只能忍着不去给他发消息。雪随时又下起来,落在门外悬铃木白色的枝干和街对面枫树、杨树黑色的枝干上。很少有车子和行人经过,到处都是寂静的。灰色的麻雀落到门口空地上找食吃,她把吃剩的饭撒在地上,麻雀们吓得“呼啦”—下全飞回树上,隔了很久,才有一两只大着胆子下来。她就坐在玻璃柜台后面,悄悄看它们一啄一啄地吃食。

慢慢地,坏消息在网上扩散开来。城市与高速公路上到处堵车,一盒方便面卖到100块钱。湖南的一个电工在检修被冻坏的电线时殉职了,这个新闻让她难过了很久,中心如噎。过了几天,雪终于化了一些,爸爸回来了。夜里她坐公交车回家,街上的积雪半化,转成坚冰,公交车车轮上都绑了铁链子,防止打滑。车上的人却异常多,气氛也很热烈,大概是等了很久才来了一班。开到一个大坡前,车上不去,司机动员了—下,男乘客们纷纷热心地下去推车,很快车就动了起来,直至坡顶,下去推车的人才又纷纷上来。司机感谢了大家,车子接着缓慢地往坡下开去。信青站在刷卡机边,心里有些感动,却也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着前面的风景。因为就站在挡风玻璃后面,视线很好,街边巨大的悬铃木树枝上堆满沉重的积雪,显得惊人的近,几乎是扑面而来。不久后车子开过一个广场,向着前面的隧道开去,广场中心一座巨大的铜像身上也覆满大雪,在这样的夜里,格外显得时空苍茫。很快车子开进隧道,带得隧道入口上方覆满积雪的迎春花藤也微微晃动起来,一些雪屑纷纷落下。她有些激动地看着这些。回到家洗过澡后,趁着身体尚未冷却,她坐到电脑前给那个人写信,写路上所见的风景。写完了,像是为了逃避什么似的,说:“不用回信啊。”于是,那边第二天便只回了很短几句话。

十来天后,乡下的表妹定亲,信青和爸爸一起回去吃酒。黄土的大路被多日来融化的雪水浸得稀烂,几乎找不到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她穿了一双碎花棉鞋,等走到家,鞋上已糊满了泥巴,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田畈里的雪还没有化尽,积雪融化的地方,纤细的青草已露了出来,一小块一小块白色雪壳分布其中,像微型的雪岛。黄昏时,表弟叫她一起去田畈里烧田埂,那是从前村子里每个小孩子都很喜欢玩的游戏。于是她换上外婆的旧胶鞋,和他一起出去了。只是村子里已经很少有小孩再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每到冬天就兴致勃勃地到处跑,烧掉田畈里每一条遗漏的田埂了。田畈里一条一条全是长满了高高的荒草的田埂。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失去了对烧田埂的兴致,有些索然地看表弟用打火机点燃了几条田埂,自己捡一根长棍子在火里烧着了,引了一处火,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火噼里啪啦燃烧了一会儿,就再没有点火的兴致了。表弟越走越远,她把棍尖上的火在雪上弄灭,接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用棍尖在雪上写起了那个人的名字。一个,两个,三个,字大而清晰,薄薄一片雪上很快写满,她走到另一块雪地上继续写。她努力想写得更好看、更端正一点儿,等写得差不多时,她看见表弟正在往回走,于是离开那块田,迎着表弟走过去,和他一起从另外的田里走回了外婆家。

第二天一早,女方的全部亲眷坐一辆男方租来的大巴车去男方家吃酒。男方家在山里,到了山边,下了大巴车,沿着山里的黄泥路再往前走十几分钟就到了。虽是定亲,酒席也有好几桌,酒歇之后,主事的大人们仍然坐在桌上,商量着正式的婚期、彩礼、陪嫁等诸般事宜。旁的人都散到四处,有人抽烟,有人打起麻将和扑克。信青走到屋前一道小山坡上,看那里尚未融化的一片积雪。山坡上苦竹杂生,她顺手折一枝细竹枝下来,略一思索,又在雪地上写起了那个人的名字。字写得纤细浅淡,正午的阳光将竹叶影子投到雪地上,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送给那个人。在沉默的空气里惊惶地等待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追送一条信息过去,请他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又安慰自己,那么淡的字,他也许看不见的吧。后来他回复了什么,如今她早已记不起来了,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又或者是第二天他发来两句惝恍飘忽的话,她看不懂,也不敢去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想,那山坡上雪地上的名字,很快就会随着太阳的照射湿淋淋地化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吧。

后来她用尽全力,不再主动联系那个人,渐渐终于断却了一切音讯。如今在北方干燥的暖室中回想起来,她才缓慢而清晰地意识到,那正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雪,或许也将成为一生中最大的雪。从那以后,她难以再对雪怀有那样温柔的伤感,现在她纯粹地喜欢大雪的美与洁净,喜欢它强大的遮蔽整个城市的污浊与丑陋的能力。后青春期的灰暗与茫然,在那之后几年终于渐渐消散,如今成为一种微微倦怠的成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时间如同薄薄的流水,从生命里疾疾而过,她想象不到,竟然10年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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