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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和岩画

2019-09-10桑格格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周老对讲机岩画

桑格格

到了宁夏中卫,就听说这里有旧石器时代的岩画和秦帝国之前的古长城,都是没有充分保护和发掘的古迹。大家虽然都对历史感兴趣,但是对这两样遗迹,真的都没有太多概念。朋友说:“大部分人都不了解,要请发现古长城和岩画的老学者来讲解—下。”她强调,“这位老先生很有个性的,除了保护古物,别的话都不多说,请大家多问问题,问题越多他越兴奋。”

我们都说好的。

老先生姓周,今年76岁了。他早上7点出发,带着太太,奔赴这边。我们见到他,已经是8点了,西北的阳光热辣辣地洒满大地。周老一头花白的头发,穿着深色T恤、户外长裤和户外鞋,腰上拴着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小仪器的皮套子,非常利落,一看就是习惯于户外作业的人。他的夫人,团脸,慈眉善目,是随时都笑眯眯的一位老阿姨,手里捏着一块旧毛巾,一脸汗。老阿姨站在周老先生的身后,静静地,他们都没有任何防晒措施。大家拿来帽子,他们开始也不肯戴。

我們简单地和老先生和阿姨握手,相互介绍。周老也没有什么客套话,打完招呼就说:“出发吧,一会儿太阳该太晒了。”真是非常利落,看不出是位76岁的老人。

先看古长城,据老先生介绍,这些长城目前还没有发现被记载的记录,应是秦始皇的祖辈所建,修建于公元前400年前后,是防御匈奴的工事。和现在所见的大部分明长城不同,这段古长城大部分都是就地取材,建造方式有十几种:夯土、采用小部分砖石、劈山等等,工艺和建造量都很惊人。

路都是土路,走着走着也没有手机信号了,一行三辆车,老先生带队。等停下来,他从第一辆车上下来,手指着的方向,是那些坍塌的夯土,若他不说,我们就以为是山的一部分。老先生快步走到山前,让我们顺着山势观看:“看,这一部分就是劈开岩石做的一部分城墙,中间部分以夯土连接,这种以天然山势和人工修筑相结合的长城,正是秦长城的特点。”

给老先生开车的司机也是当地人,一个脸膛黑红的壮年人,他日常就跑旅游包车,此刻激动得黑红的脸都涨紫了,他说他从来不知道这里有这些东西。他说有文化就是厉害,看老先生的眼神充满了崇敬。以前到了景点,他很少下车,总是让客人自己看。那天,只要老先生说停,他就停下,然后也跟着下来,仔细看,仔细听,不停地用手机拍照,脸上始终洋溢着发亮的笑容,和我们这些外地人一样激动。

黄河就在身边哗哗奔腾着,正是涨水期,黄红色的泥浆打着旋,几乎都要漫出河堤。灵巧的燕子在河面上轻盈地上下翻飞。烈日暴晒,一切在烈日下无声:光秃秃的褐色的大山、废弃的土房、平地上的荒草,以及静默了两千多年的断裂长城。

周老先生带着我们来,看见了这些。他指着悬崖上的长城说:“那些太高了,你们就不用上去了,我年轻的时候都去过,现在身体不行了,爬不上去了。这些东西不应该被人遗忘。”

这里大部分的长城遗址的“保护”,就是立了一块碑,很不显眼地戳在地上,和庞大的遗址形成巨大的反差。这块碑,也是周老先生一辈子奔走的结果,如果没有他,这块碑也是没有的。

他声若洪钟,眼里闪动光芒。我都担心他这么讲到下午,嗓子会嘶哑。他的夫人,那位老阿姨,在后面用旧毛巾擦着汗,一直笑眯眯地望着丈夫。

中午回到住地休息。说是休息,其实还是大家围着周老先生,听他讲长城和岩画的历史。放在他面前的茶水和水果,一口也没动,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一直在大声讲话。他说现在年纪大了,必须要抓紧时间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的历史。

大家都坐得直直的,听着他说话。没有人去碰切好的硒砂瓜。

下午出发的时间我们让周老先生定。他说:“3点吧。”大家都说好,想着老两口那么大年纪了,应该多休息。结果老先生一听,爽朗一笑:“我们不用休息的,就怕太阳太晒,晒坏了你们。”时间最后定在了2点。

中卫岩画最早的发现者是周老先生,那是1974年。发现过程,在他写的《解读岩画与文明探源》(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一书中有详细记载。

在这本书的第一页,他写道:“1974年香山神马的发现,把我带进了寻访岩画的漫长岁月。跑了很多别人不走的路,受了很多没受过的苦,见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物,说了自己想说的一些话,惹来了不少自己想不到的事,最终游荡在天凡隔绝的岩画世界里。”

此处岩画密度之大、分布之广在世界范围内都罕见。黄河两岸有大麦地、香山、西山、贺兰山、灵武5个岩画区,周环约1000公里。地理分布包括沙漠、戈壁、半干旱草原、丘陵、山地。在岩画分布最密集的中心区域,岩画发现约12000幅,著录的岩画组有2137组。内容包括天体、动物、植物、祭祀、捕猎、放牧、饲养、战争、舞蹈、生殖、建筑……几乎就是整个史前人类的生活全景,堪称文明的源头文化。

在划定保护范围的争论中,周老先生记录道:“下午,镇罗大麦地。闹翻。”关于断代,现在老先生还在和人力争,他说保守算,至少以一万年计。根据岩画上覆盖的冰川擦痕,起码是在2万年到3.2万年。

周老的书里还有一句话,大意是,太爱自己的故土,也是一种痛、一种负担。

我们的车从没有任何标识的一个矿厂的入口进入,两边都是开采得山体残缺的矿山。停下来的时候,我下车捡了一块石头,是层叠的片岩,因为风化,一捏就碎了,中间夹杂着晶莹的云母。捏碎石头的时候,我体会到了“沧海桑田”。

走了很久,手机信号又没有了,出现了一块“岩画保护区”的牌子。

据说这里之前每年得到的拨款只有区区5万块,这几年增加了一点。所见保护措施,就是一路上有几处监控设备,监控上覆盖一小片太阳能板。然后就是请了两位农民住在保护区,在旷野里立了一个孤零零的院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和周老师坐一个车,先生老九有点着急,他有很多话问周老,他拿着对讲机说:“如果周老有什么想讲的,请用对讲机讲。”对讲机那边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很不清晰,这里信号太差了。

一望无垠的戈壁,大地在远处呈现出地球的弧形。天边的黑色岩石排列整齐,像是人工所为,但那是冰川运动形成的天然地貌。

车队终于在一处丘陵低洼处停下。

周老下车,走到一块岩石边,微微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一副老虎岩画。”他说这个“老虎”被破坏过,现在是残缺的,以前这块石头也不在这里。他那本书里有这块老虎岩画的照片,我记得很清楚。

大家都去看“老虎”。身体和尾巴清晰可见,但是虎头没有了。

车队里还有一家子游客,偶然听说岩画觉得好奇,跟随而来。那家人带着几个孩子,周老护着石头对孩子们说:“可不敢摸,也不敢踩啊!”他直起身体对所有人说,“大家看、拍照可以,不要摸啊!更不要踩啊!幾万年好容易留了下来,不要毁了它!”

那一家子是普通游客,女主人穿着打算拍美好照片的长裙。他们不知道周老是什么人,问:“这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朝代的?”周老笑:“这些没有朝代,是古人类的遗址!”

关于凿刻岩画的工具,周老做过实验,铁器不如石器,用尖锐的石器以打点的方式形成线条,最接近古岩画呈现的效果。

我们问起寻找岩画的过程。他说:“那太漫长了!从1974年找到现在!”2006年,周老63岁,还算“壮年”,他和另外两位老人,一位叫杨忠录,当年就70岁了;还有一位叫沈吉祥,也60多岁。三位老人骑着自行车去野外,不能骑车的地方就扛着自行车前行。他们就是这样找到了我们现在看的这批岩画。据说他们当时高兴极了,忘记了疲惫,欢呼雀跃。可惜太高兴了,回来时迷了路,落入了水沟,挣扎着爬上来,三个人都是一身透湿。所幸找到—户牧民,讨了几碗水喝,走了出来。

我脑海中出现了三个老人在旷野上欢呼的样子,也好像是岩画一样。

住在保护区的两个农民,其中一个值班的来了,他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当地话。周老夫妇熟悉地和他打招呼。他们用当地话聊着,周老问的问题,那个农民很多都答不上来。

周老紧缩着眉头问:“上次有一块岩画怎么不见了?”值班人只会憨笑,而且只会重复周老的最后几个词。他说:“啊不见了。”周老说:“有个缺口,一看就是电锯锯开的啊。”值班人憨笑着重复:“啊电锯,锯开了。”

这就是我亲眼看见的情况。周阿姨都摇头:“没有办法的,现在只能这样。请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有的岩画周围散落着拓片的工具,因为野蛮拓印,岩画剥落严重。周老看着,痛心疾首。问他有什么办法,他说:“只能让大家都明白这有多珍贵啊,呼吁大家都有保护意识啊!”

大家默然。

他说:“这些人偷这些东西回去做什么啊,这不是你家的,这都是全人类的东西啊!”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

哪里有岩画,周阿姨其实比周老师记得还清楚,她不停地提醒周老师。他们两个人多年都养成了习惯,只要在山区,眼睛都盯着路边,找那些估计有岩画的山崖石壁,差不多都能找到岩画。

当地的老人说:“这是什么岩画,就是放羊娃娃没事干画的,这就是‘花石头’嘛,多得很。”

周阿姨确实腿脚不好了,有一部分峭壁她就帮我们指指,说:“我就不上了,他带着吧。”“他”就是周老先生,已经走到最前面去了。我脚下慢一点,就追不上。

大家贴着峭壁慢慢走,一幅一幅岩画开始展现在面前。马、羊、狗、射箭的人,我觉得鼻子很酸,眼睛刺痛。我当然不会伸手去触摸,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嵌入岩石的线条,万年就在眼前。我不可思议地觉得亲近,坦率天真的图画,我是人,他们也是人。

大家都默默地。拍完照,小心移动自己贴在岩壁上的步伐,让后面的人看。周老已经爬上山巅,他带着欣慰的笑,看着我们看。风很大,他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着,他擦了一下汗。

周老鼓励大家努力自己发现,说还有太多岩画散落着,我们谁发现了,就是第—次发现。

大家四散开来,遥远的戈壁丘陵中,人影越变越小。不停有声音从远处传来:“找到了一块!”“我也找到了一块!”“找到……”“找到……”

傍晚,周老师要和大家告别,说还有事情,还有很多话没说,但这些事情只能他去,脱不开身。他目前没有学生,也没有合适的接班人。

周老和我们简单告别,就像来的时候那么简单。他和太太,两个老人都特地和那个值班人握手,用当地话说:“你忙着啊。”值班人还带着那朴实的笑:“你忙着啊。”他们坐上了车。大家站在四周挥手目送。这时候,老九用对讲机说:“我们此行所有的人,感谢周老和您的太太,感谢你们。”

对讲机还是刺刺啦啦,那边传来了周老的声音,依稀能听清楚:“感谢……大家……感谢你们,这么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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