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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的悬崖(中篇悬疑小说)

2019-09-10劳佳迪

作品 2019年10期
关键词:安然

劳佳迪

1.失    踪

我和安然上一次约会,是一起观看了一场现代舞演出。

我仔细回味过那个夜晚:舞台上肢体碰撞的火花,弥漫在金色大厅里的潮汐声,以及结束后一起痛饮的茴香酒。我努力挖掘那个晚上发生过的种种细节,指望里面暗藏着后来一切的伏笔和线索,指望它们只是一闪而逝所以没有被抓住。

回想起来,那天这个资深音乐迷始终心不在焉。

穿着淡橘色舞裙的女人扑到男人身上,用她肌肉线条完美的手臂和大腿紧紧缠住他,我以为她会像一条巨蟒,正准备享用自己的晚餐。因为坐在观众席的第三排,我微仰着头,甚至能看到舞者脸上密密麻麻的一层细汗在闪着光,还有凹陷的双眼射出的凶狠和欲望。

我记得自己瞥了一眼身边的安然,她低下头,将包链拉开一条缝,对台上刺激的剧情无动于衷。屏幕光将她肉鼓鼓的圆脸轮廓照成蓝色。她的厚嘴唇微微开启,就像是那种黄铜做的老式锁孔。

后来想起来,这些都像是早已泄露的天机。

那天,来自匈牙利舞团的演出结束后已经九点半了。安然还是约我去剧场附近的咖啡馆聊一聊。正是新天地的酒吧陆续掌灯之时,魔都白领们结束了一天的疲于奔命,会来这里happy hour(注:酒吧的减价时段)。她平日上班的那栋高档写字楼就在两个街区以外,还能看到那里有好几层灯亮着。

我们是分开进去的。安然要在旁边的小花坛先来一支薄荷味道的七星牌香烟。

“欣赏现代舞还真是有一些门槛啊。”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她一边落座,一边这么说。

“有点儿性感。”卡布基诺白花花的泡沫舔着我的嘴唇。

她挺了挺脊椎,身体在那条花裙的映衬下显得更加丰腴。小麦色的肌肤潜伏在那件裁剪出胸部曲线的白色披肩下,那条镶着宝石的项链就像鸽子的瞳孔。

“你不冷吗?”我用来裹成外套的羊毛大围巾正安安静静地堆在窗台上,活像一座小丘。

“这天气穿什么都不会过分。”她抿了一小口没有加奶和糖精的espresso,话锋一转,“知道嘛,其实就算今天你没空,我一个人也会来看。”

“我以为你只喜欢交响乐的。”

自从安然结束醉生梦死的治疗出院,有时会找我陪她看演出。她的票源很广,有些是客户馈赠,有些来自票友之间的邀约,也有些是公司赞助的场子。身为知名外企要害部门的主管,她是社交圈恭维的对象,理所当然常常拿到贵宾席,不过邀我同看现代舞还是第一次。

“这么说吧,我最近在勾引一个匈牙利人。”

我瞪圆了眼睛,差点将刚刚含进口里的咖啡吐回杯子里。

“不是说国内一个什么公司的高管吗?”

“那都哪年月的事?”

那个夜晚,咖啡馆的布光忽然迷离起来,反射在我的玻璃镜片上,星星点点。

“什么情况?赶紧说说。”

我万万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这个曾经道德标准异常高的洁癖处女座身上。一个多月前我还见她在自己的朋友圈暗示过和某个钻石王老五在交往。

“拜托,大家都是成年人好不好?”她将咖啡一饮而尽。

那个在安然看演出时还不忘你一言我一语调情的人,據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界精英,准确地说,简直是匈牙利版王思聪。老爸是好几个大酒庄的拥有者。此人离经叛道,十几岁就漫游在东南亚组团玩摇滚乐,和前任妻子认识后才浪子回头,洗掉了大面积文身,乖乖回到东欧,成了酒庄的唯一继承人。但是前两年妻子却跟着一个抽大麻、身上雕刻着青色花纹的意大利嬉皮士跑了。

当然,在正式见面以前,这些都还是传说中的版本。和安然在社交网站上认识的时候,这个光头男正在普罗旺斯出差,保持着一天一封示爱邮件的甜蜜攻势。

“所以他是打算来上海生活?”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啊。”

“不用知道?”

“又不去想那么长远的事,他在上海有生意,说是下星期直接从法国飞过来,主要是……”安然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她垂下眼睑,沉默了数秒钟才呼出一口气。

“主要是在网上干那个不过瘾。”

我再次大惊失色。并不是因为我是性观念保守派,这种城市动物之间的性爱游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只是很难想象这一切是从安然嘴里说出来的。一年前,她还出于一尘不染的道德律几乎将自己折磨致死。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吧?”她看我默不作声,又补充了一句。

“知道,知道。”我忙不迭作答。

“你大概很惊讶,但我觉得我对这件事很认真,我的身体对这件事很认真,谁说只有精神可以认真?那种装纯的柏拉图恋爱,老娘受够了。”

她的这番话几乎换了三种语气。当话音落地,我发现她的情绪始终不是太稳定。

“没有很惊讶,只是意外吧。”我很想问问她缄口不提的病情,却发现自己已经见了杯底,伸手叫来侍应生。

“要不要换酒喝?”安然问我。

“你不是戒了好久了?”

“有这回事吗?”

那个晚上我们都有些微醺。后来我靠在出租车后座玻璃上,看着一盏盏巨大的灯火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颗颗我们从没有见过的小行星。安然打了电话,让保安帮忙把她的车停回公司车库里,然后也叫了车。我快到家的时候,收到了她发来的短信:

“我没有听医生的话,烟酒都没断,可以助性的东西我断不了。我也没有听以前那个自己的话,住在纯爱王国里的人已经死过一次了。”

我握着手机金属壳的手指有些僵硬。上海的秋天可以忽略不计,翻过了酷暑,北方来的气团直接带来了冬天。安然整个人也像偷换了季节。这个曾经无比在意自己的贞操甚至严苛到处女情结地步的人,这个年纪会忽然迷上了放荡的性爱。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她说禁忌话题时的语气,都全然换了一副胎骨。她说这是因为有了男性荷尔蒙的抚慰。

那天,酒精热辣辣地上了头,她的言语也越来越轻薄放肆。“什么忧郁症,我告诉你,只要有个男人,百病全消,哈哈。”她的嘴唇紧紧咬着酒杯的边缘,像要吞噬玻璃的碎渣。

“那你打算离婚了?”这个问题像她面目全非的形象一样盘旋在我脑海里。

她没有回答,转过头,神色呆滞地注视着窗外的灯火流离。

“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半晌,她说得咬牙切齿。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来冒充什么情感专家,最多只是在安然又哭又笑时搂搂她的肩膀。我非常年轻的时候想过去给少女杂志写风月故事,但怎么拿捏分寸却是伤透脑筋。最后发现还是连载一些蛛丝马迹的推理小说更适合我,悬疑情节可以掩盖我对情感世界拙劣的描写。

因为我常常知道人们是怎么相爱的,可是爱的失踪却令人茫然无措。

“他妈的,去死吧他。吃我的,用我的,这么多年老娘对他不好吗,现在给我来这一出,他怎么不去死,啊,你说,他干吗还不去死?”她哭得花容失色,早已忘掉言语矜持,黛色的眼线像是两条冲垮的堤坝。

“死男人,等着坐穿牢底吧。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不会离婚的,我这辈子只跟了他一个,呵呵,我以为我会这么完美地过一辈子,你知道吗?”

那个夜晚喝了酒的安然啜泣不休,她的身体软绵绵地伏在沙发上。化了浓妆的酒吧驻场一首接一首唱着都市迷离,眼睛紧紧闭着。

我只能伸手过去拍她。那个夜晚我就是重复在做这个动作,好像努力要哄一个迷路的小孩入睡。

“眼开眼闭有用吗,这条狗在男女关系方面有过前科,手机里电话里枕头里都有秘密,我恨过他甚至拿刀威胁过他,但我从没想过离婚,我选择原谅,我渐渐分不清这算是爱,还是沉没成本?只是现在我恨我自己。”

那个失踪前的夜晚,安然像要把过去多少年的遭遇和委屈一并哭出来。我静静陪着她,直到深夜。

回到家打开顶灯,裙子和袜子绞在一起,暴露在客厅沙发上。可能周末要来个换季大扫除了。想到这件事我就感觉头大。大龄独居最大的坏处就是必须自己一个人扛起这些。

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编辑发来的退稿信,顺便也看下航空公司的促销信息。如果有便宜飞往纽约的机票,也许我可以考虑来个不期而遇?看来酒精的感觉还没消退。

邮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和安然给我扫过几眼的邮箱完全不同,里面起码有三分之一的邮件是未读状态。安然肯定是喝糊涂了,她给我看她的私人邮箱,并且专门找出那些用词轻佻的调情邮件当众朗读起来。

“你说他是不是很疯?”她凑过来问我,眼神狡黠,眼睛里满是茴香酒。

“嗯。”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也是从未有过的疯狂。

她停止了哭泣,换上了近乎狂躁的肆无忌惮,“我需要他们来麻醉,才能治愈。”

安然的做爱对象简直天昏地暗。她似乎陷入了一种精神和肉体双重的报复性反弹。

第一次,是一个相处了十几年的老友。那时她刚刚出院,摆脱了医院里那些带电的仪器,请了他去家里做客。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失声痛哭。那个人走过来,按住她抖动的肩膀,搬起她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胸前。过不了多久,她的泪水就和他的汗水混在了一起。他试探着舔了一下她的耳垂。

“我发誓自己請他来绝没有邪念。我呆住了,那种味道喷了我一脸。他有老婆也有儿子,是圈子里的模范,如果我说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哥们儿那种,你信吗?”

“嗯。”

安然推开他,但最后还是发生了。她说做的时候没有一点尴尬,甚至很温情,就像久别重逢,第二天他就走了,两人断了联系。

之后她开始寻找陌生人,一个又一个,各行各业。在尼泊尔旅行时,甚至还和一个二十岁的当地人疯狂了一把。

三天三夜。在那条看得见喜马拉雅支脉的山谷里,甚至是在麦田里,麦子没熟,青色的一片,男孩骑着摩托车带她去朋友开的客栈,他们在那张画着佛陀的床榻上,一次又一次。安然说的时候没有注视我的眼睛,我却能看到其中流动的泪光。

“那真是一个温柔的nepali guy,裸体弹吉他,给我调酸橙酒,为我唱歌,《我们为什么会遇见》还是《我怎么会遇见你》,就是那种,他翻译给我听歌词,一句又一句。”

“是的,我在哪里才可以遇见你?”她重复了一句,不再说话了。回想起来,她那种在放肆尾声中夹杂了一点忧伤的表情,应该是整个夜晚最神秘的符号。

那晚以后,足有两个多月,我都没有再见到安然。我还是沉浮在自己那种三流撰稿人的生活里,养不活,饿不死。好不容易将房间整理成冬天的样子,真希望春天晚些来。

“我喜欢裹着大棉袄出门。冬天令人清醒,清醒到可以写出故事。”我在电话里说。

“纽约的冬天保证让你生无可恋。”

“是吗?有多冷?”

“中央公园总是满地找食的鸽子都飞不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还喜欢给它们喂食吗?”我停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像以前那样?”

听筒那一头的陈忱好久没有回应。我喂喂了两声,越洋电话常有的电流嘶嘶声依然清晰,我就陪他一起沉默。

沉默了很久,电话才挂断。是我先挂的。我怕他一直沉默,更怕他忽然说些什么。

纽约应该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大盒子,没有人知道魔术师打算变出鸽子还是兔耳朵,或者干脆是让人扭断脖子,众目睽睽地表演血腥的谋杀假象。我害怕自己是不属于那里的,所以和陈忱的异地恋已经维持了一年多。

我觉得魔都更好,也是大都会,但这里熟悉的语言让我感觉一切坏事至少潜藏着预兆——就像现在,和陈忱的关系。

我想打个电话给安然,毕竟她是这方面的过来人。她经历过婚姻、婚变,甚至死亡和看起来自圆其说的重生。她对我也总是诚实的。

但是好像那一天所有的通话都不顺遂。她的电话一直自动转接语音信箱。瞬间一个念头掠过,我想起了那个东欧光头男,难道他们私奔了?

又过了大约五周,上海进入了深度寒冷。有时夜晚走过桥洞底下的街道,浮动的破瓷砖都被一层薄冰覆盖着,让人不必担心会被冒出来的肮脏水泡偷袭。

这五周,我和陈忱一点联系也没有,和安然也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搅他们。倒是一个毕业后很少来往的同学突然约我喝下午茶。当我来到她在苏州河对岸新买的豪宅,我有些明白她的用意。

“一般售楼处都会给你画饼,说楼盘距离shopping mall多近多近,但你要是真的住起来,就知道自家楼下就有几家星爸爸的便利度。”

那只Kelly Lakis上的金属扣被她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拨弄着,一簇卷发从耳朵后面逃了出来,遮住了她的半边眉目,但并不影响她的眉飞色舞。而她说话的表情也和读书时代有了很大不同,像是贵妇和精英的结合体。

“我跟你说呀,屌丝之所以相信房价会跌,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趴在上海的有钱人有多少,更不知道有钱人到底多有钱。所以说……”她抬起头,越发进入角色,“永远别拿自己的收入衡量别人的购买力。”

听了一下午她的魔都发展论,我随意的人生态度几乎罪大恶极。等我走出这个豪华街区,已经星光坠落。苏州河水经过了重大治理,但始终有一种暧昧的气味,像是身体在生锈的味道。

我回味着她的谢幕词:“这城市就是马太效应,已经拥有很多的会给你更多,否则会连你仅有的都夺去。”这句话被她用来总结房子所代表的意义,那种栖居在大都会中的安全感,但用在感情上似乎也无不可。我想到了一年前在这方面被掠夺到一无所有的安然,我们已经失联快四个月了。

安然的家也在苏州河边。当然,也是豪宅,只不过那个豪宅社区有些陈旧,物业也疏于打理,本来可以养鱼的小湖泊水位矮了下去,一伸手就能摸到浅浅的鹅卵石。以前我也去过几次,房子有四居室,客厅后窗几乎落地,可以完整观赏苏州河的小拐弯。她老公还在的时候,我尝过他精湛的厨艺。总觉得那是一个特别居家的暖男,笑起来有一种善意和温厚。那时我对他可能犯下的罪行毫无察觉。

尽管我和安然并不是那种一直能约饭约逛街的闺蜜,联系的频次并不那么高,但好像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对方一些慰藉。我们真正走近到可以交换隐私是一年多前,多次自杀未遂的她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接受电疗。后来出院,电疗大大损伤了她的记忆力,但谢天谢地,她还是在人生的最低谷收藏了关于我的回忆。这大概是一种更深层的连接。

我摁响了门铃。铃声在屋内盘桓好一会儿,但是没人开门。我再次拨打她的手机,这次连语音信箱都消失了,只有死寂一般的语音提示: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下楼的时候我特意在走道逗留片刻,发现安然家的邮箱塞满了信封和花花绿绿的广告页。

我开始怀疑她失踪了。不过这遭到了陈忱的无情嘲笑。他觉得我应该停止这种不入流的抓马体质,他曾经讽刺我没将这种体质充分运用在编织杀人故事上。“起码应该去她公司问问,搞不好只是换电话了,或者旅游去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轻飘。

我就是讨厌他的这种漫不经心。

但有一件事他提醒得对,我可以去公司找安然。以前我也去过一次她的办公室,宽敞的独立空间,桌上摆满了各种咖啡豆,阿拉比卡这样的大路货,马来西亚的白色咖啡,以及来自卡萨布兰卡农贸市场的花香咖啡。还有用黑胡桃木支架搭建好的相片,上面是两个人,安然笑得特别安然。

那次约在公司是因为她要介绍一个出版人给我认识。我和安然最初是在网上认识的,我有一个非常私人化叙述风格的博客,她是来自深夜的不速之客。那个出版计划后来中途夭折,出版社在内部开过会以后觉得可能会有压库存的风险,于是成了拒绝我的第十一个出版方。

那次和安然的见面,我能从她脸上隐隐约约的痕迹猜出她大概是1980年前后出生。虽然有化妆品的掩盖,但眼纹骗不了人,一条调皮的褶皱从眼窝的地方垂落下来。但她一看就是那种整洁有礼的人,算不上绝色,却妆容精致,装束也显得高档体面,衣襟上的纽扣逐一系好,不乏这个年纪的端庄和高雅。

和我说话的时候绝不斜视,语速偏快,带着这个职位通常会有的铿锵,并且始终保持着半个梨涡的微笑。

我也没想到,第二次前来会是为了打听安然的下落。

“你找安然?”一个化着精致小妆的美女接待了我。

“是啊,她在吗?”

“你是她的……?”

“朋友。”

“哦,你等等。”

说完她将手机贴在耳边,离开了一小会儿。我继续靠在前台的沙发上等待,等待她会带我穿过那扇玻璃门去见安然。没多久,她回来了。

“你不知道她走了吗?”她问我。

“走?”

“三个多月前她就辞职了。”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

“这我不知道,当然,知道也没法告诉你。”

“那就是突然的吗?”

“对公司来说挺突然的,她先休了一个年假,接着就说要走,董事会苦留不住。抱歉,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得问她自己。”说话间,她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休年假是多久?”我也站了起来。

“好像有二十多天吧,具体我说不上来。”

“那是去哪里呢?”

“你觉得我会知道老板的行程吗?”她终于收起了那种职业性的笑。

我根本不相信安然会用这种方式裸辞。如果只是换工作,完全没必要换手机,不需要终止朋友圈的更新,更不可能不回家。

当然,她还没有孩子,这似乎增添了几分变数。老公出事的时候,她已经备孕了半年,每天要吃乱七八糟的药片。她曾说过打算以后把小孩送去美国,所以拼命积累经济基础。这个计划中途夭折,这么说起来确实她可能不辞而别,但我想不出有什么充分理由她非要主动这么做。

我对于安然的下落一筹莫展。我甚至去她的住处找邻居打探过。而在一栋各自为政、互不干扰的都市高楼里,她家里的隐私和变故竟然不胫而走。隔壁的住户都知道这家人出了事,不过,他们最近都没有见过安然出入。只有一个人说,好像数月前在楼道里见过她拖著拉杆箱,要出远门的样子。

“到底什么事?听说这家老公被抓走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反过来向我打探消息。我忽然觉得,可能安然是想换个环境,免于被人指指点点?她会不会只是搬家了?

但是小区里就有好几家房产中介,我挨个询问,却没有发现与她相关的任何信息。

那种陈忱曾经鼓吹的无用的乐观在我眼里一直特别廉价。现在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怀疑安然失踪了。仔细计较,那个我们相约看现代舞的晚上过后没多久,她就可能从上海消失了。

她有可能被绑架,绑匪就是那个匈牙利光头。他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商界精英、东欧三大酒业的老板,而只是一个满身赌债的恶棍,他想从这个异国他乡的熟女身上大捞一笔,却没想到她身边基本没有人能交赎款。

她的丈夫一年前因为强奸未遂罪蹲了班房,对象还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妙龄女孩。据说当时的场面相当尴尬,女孩是他混饭吃的那家小公司的实习生。

父親早已去世,她和母亲的关系疏远到即使自杀住院也不肯惊动。她曾说过母亲是严重的烟雾过敏者,和嗜烟如命的她八字不合。

也可能安然是在和光头共度良宵后对日常的一切感到厌倦,她随他一起重返东南亚过起纵情而又自由的日子。但是安然朋友圈里没有蛛丝马迹,而且这种文艺到冒泡的情节真的俗不可耐。所以我认为第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到了第六个礼拜,我终于忍不住给陈忱打了一个电话。华尔街时间是晚上10点,他应该差不多结束了加班,回到他那间位于白人区的公寓。以前他说养了一只面相凌厉的猫,大概猫毛飘得到处都是。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还能听到他掐断吸尘器开关的动静。

我想不出什么开场白。在这一年多里,我们经历了难以设想的考验,近半年,就连半月一次的电话性爱都兴趣索然,渐渐取消了。这是我能想起来我们最默契的一次合作。

“我朋友真的失踪了。”

“就是那个精英熟女?你去过她公司了?”这种异乎寻常的话题吸引了他的注意。

“去了,她三个多月前就辞职了,家里一直没有人,我又去过两次,电话号码已经作废。”

“会不会是搬家?”

“房子没有在中介挂牌,邻居也没见过她搬家。”

“你说过她有严重忧郁症吧。”

“已经出院好久了。”我将那个我们一同看现代舞的夜晚告诉了陈忱。

“这样说起来的话,还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他说,有人玩SM时可能失手将对方杀死。这种死于高潮的死法被他用戏谑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这一点令我相当不满。况且如此特别的爱好,在安然身上完全找不到先兆。

这一次,又是我先挂断电话的。但是听到听筒归位时的“咔嗒”一声,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对他的猜测有些心动。

安然,你究竟怎么了?

想象力一旦被点着,生活即刻变成了闹哄哄的礼炮。有一段时间,我简直每天都要躺在床上浮想片刻。我在回忆自己和安然相识后为数不多那几个夜晚的点滴。我惊讶地发现,几乎每次我们见面,都是夜晚。

尤其是那个一起观看现代舞的晚上,女舞者仰倒在地,足有190厘米身高的男舞者立即捉住她的足踝,一把扯掉裙摆,舞台木地板因为她挣扎的舞姿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如果不是因为幕后的管弦乐队还在庄重地演奏,这场乖戾无张的现代舞简直就像是强暴案的现场。

最后一幕,帷幕被高大野蛮的舞者撤去,整个在橙色灯光下演奏的乐队,以及那个秃了头的指挥现出真容。夜晚就像瀑布一样,抵达华丽的高潮。台下掌声雷动,安然慢了几拍,才挥起自己的手掌。那个屏幕点亮着的手机还被她握在手心里,射出刺眼的光。

她和我说过的许多话都成了回声,她对丈夫的爱情,工作的顺遂,对生活曾经的天真。好像过去她获得的款待都只是命运的昏招,现在悉数被收回了。

“那是一个周日。”她说。

那阵清早袭击的铃声大作将整晚忧心如焚的她打捞上岸。

“是公安局来电,他们说他被抓了,我问他们是经济犯罪吗?是打架斗殴吗?是聚众赌博吗?还是酒后驾驶?他们说,都不是。”

安然其实一早已经有了猜想,会是男女之事。最后她还是让心底的泥沙泛上来,低声问了一句:那是嫖娼吗?他们仍然否认。她预感生活掉转了方向,耳边响起一阵齿轮扭动的咔咔声。

见到那个被拘留了一夜的人,她几乎要将拳头捏碎。接着等待她的是数夜无眠,嘴唇都熬成了绛紫色。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赤裸双足在公园里暴走一夜,保姆在情急之下报了警,她的朋友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我只想死,我还记得那个感觉,身边每个人都像是从光亮里捞上来的,带着一种可怕的光环,我却只想沉入黑暗。”

“我明白。”

“但我能感觉到自己还在呼吸,才是最惊悚的事。”

“就好像是一个人在海上漂流。”

“你都懂?”

她醉了酒,靠在我的肩膀上,头发里有一种油脂和薰衣草混合的味道,“你懂吗,那种坚持努力了很久却空空如也的感觉?”

我觉得之所以我们能在她愈后迅速靠近,正是因为我并没有出现在那段最狼狈的日子里,没有见过她蓬头垢面鬼不像鬼的彻夜漫游,同时又对她不体面的遭遇表现出足够的同理心。我是一个理想的出口。

所以我由衷希望安然的失踪只是假象,只是因为她有了新的出口。我们没有共同的朋友圈,不知道这些日子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心神不安,像我一样每次都会在一种失联的焦虑中结束关于我们相处种种细节的回想。

2.岛

就在我这样束手无策了数周之后,这个不告而别的人竟然打来一个电话。南方的冬日有一种北方人无法理解的旷日持久的悲伤。我正为自己怎么给新写的杀人小说安排一个前无古人的动机头疼,炉子上的奶锅几乎要烧干了,我才想起来关闭。她久违的声音立刻切断了我的愁思。我从沙发上弹跳起来,正襟危坐地抓紧听筒。

“喂!你这个人!到底去哪里啦?我差点报人口失踪!”我想自己的声音真的有些气急败坏。可恶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倒是若无其事。

“没事没事,对不起啊,上海手机已经停了,这阵子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

“你不在上海了?”

“嗯,不在。”

我好像听到了风的哨声和海鸟的啼鸣,起起伏伏。

“那你在哪里?”

“兰屿,听过?”

挂上电话,我决定去那个安然现在栖居的小岛看看。在这之前,我对这座直面巴士海峡的台湾离岛一无所知。

我去过一次台北,那还是和陈忱一起的短暂旅行。我陪他在中正纪念馆的广场上看了升旗,他陪我坐平溪线的小火车,去了原本是矿井的九份和金瓜石。回来的时候我们爆发了一次不太有意义的争吵,他的意思是我选的地方有点矫情,而我讽刺他品味庸劣。我们用拳头互相捶对方的肩膀,又模糊了玩笑和當真的边界。

那时,以及此后,我都不曾了解兰屿。我对故地重游这片土地甚至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就好像我在那里失过一次恋。现在吸引我去的原因却有两个。一是我很想知道那里有什么魔力,竟然能让安然这样的人驻足。我从来没在她的身上闻到过什么田园气息,她谈不上周身绫罗、满头珠翠,但隐居瓦尔登湖这样的事绝不像是她能干出来的。第二个原因是我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一种戏剧脚本的意味。

“真的一言难尽,我来这儿是意外,又因为意外留下了,一开始是走不了,后来是不想走了。”

“那你现在是一个人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

“那么,你说的意外,是不是男人?”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一小会儿,一阵轻叹穿过了听筒。

“是吧,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被绊住了脚。”

“所以是被男人绊住了脚?”我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讥讽。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唐突。我终究有些责怪她的不告而别。

“是一宗命案。”安然大概也听出了端倪,态度变得严肃起来。

“啊,你没事吧?”

“能打电话给你会有什么大事呢?不是我。”

这一点大出我的意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怀疑安然是某宗案件的受害者。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对我发起了邀约。

“如果你在写小说,或者可以来这里找找灵感,相信我,这里的夜晚很美,很多人专程坐着船来看银河,我有地方给你住。我们可以当面说,这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

坦白说,我被这个故事的“说不清”立刻吸引了。不得不承认,那个满身铜臭的华尔街猎手对我抓马体质的指控也确有几分道理。

抵达兰屿的旅行颇费周折,要先从台北坐火车到台东。本来台北就是一股二十世纪中叶的颓废城市味,沿途的风物还越来越残败陈旧。台东天空晴朗,蓝得摄人心魄,温度也相当适宜,那些破破烂烂的基础设施,和渔民们建造的被太阳照出一大片反光的铁皮屋顶才没有显得那么萧瑟。

从台东到兰屿,需要搭乘快艇。即使开足马力,船只也要在茫茫大洋上疾驰一个多小时。幸好太平洋温和吐纳着潮汐,不然真有可能颠得受不了。海面越来越澄净,浮动的海平线亮得晃眼,像是漫漫航路的尽头,以至于那块陆地出现的时候,我还有些讶异。

兰屿的面积比我想象中大得多,好比海面上漂浮着的一块巨型陨石。在台东上我做了一些功课,这里是达悟族人的世居之地,据说直到现在也没怎么被同化。如今岛上依然有3000多个原住民,散见于六大部落。他们保留着传统的祭祀,使用自己的年历,从祖先那里继承了谋生的手艺。最大变化是随着这几年一些背包客的到来,喜欢穿着丁字裤撒欢的男性岛民换了装束,结束了亚当的生活。

安然和我约定见面的渔港是在西岸。我出发前和她通了电话,她说最美和最清净的夜空都属于东岸,但我要先在码头靠岸。

直到同船的人走散了,船员都上了岸,她才姗姗来迟。皮肤明显晒黑了一些,骨骼也分明了一些,穿着一身白色,身上一点花纹也没有,站在热带的烈日之下,对我挥了挥手。

“终于又见到你了。”我迎上前去。

可能是让我久等的缘故,她露出抱歉神色,顺手将我的行李箱接过去,沿着渔港倾斜的石板路走了几步。我跟在她身后,暖风拍在脸上。回过头才看到码头伸向大海的礁石上,有一座小小的早已废弃的灯塔。

“上来吧。”她将我带到了一辆机车边,拍了拍坐垫,“在这里,这种坐骑比悍马还实用,昨天我特意洗了一下轮胎。”

“哇,你还买了这个大家伙。”说实话,这和她以往的气质有点违和。

“不是我买的。”她摇了摇头,忽然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

其实我以为她会解释一下自己迟来许久的缘故,但是并没有,她抬动右腿,动作麻利地一跃上车,将挂在把手上的头盔递给我。

几朵茂盛的云始终低垂着,沿途那些铁灰色的安山岩被季风雕塑成不同的造型。有的像沉没了一半的军舰,有些又是熟睡的狮子。太平洋温柔得就像一位刚刚分娩的母亲。

“这真是一座美丽岛。”

“啊,你说什么?”安然的头发剪短了,要不然一定会飘拂在我脸上。

“我说这里很美。”

她没有说话,而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穿过点缀在大洋之畔的片片丘陵和农地,我们的终点站是野银村。说是“终点”,其实机车一路驶来也不过二十多分钟。只是岛上的路修得不算特别平整,部分路段甚至要在村屋之间穿梭。但安然的车技令我刮目相看。

“我还以为你只会把方向盘。”等她将车娴熟地停稳在村里的一道小草坡上,我摘下整整大了两码的头盔。

“练出来了。”她取下夹在鞍形座和车头之间的行李箱,没有搁到地上。

“你在这里多久啦?”我和她并排向村里走去。整个野银村面向着太平洋,躲在一大片灌木丛背后。海水长出了铠甲。

她嘴角向下,欲言又止。

一片盖着干草的石头屋顶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起来就像是卧龙的背脊。奇特的是,屋体却沉入地表以下。她走到了其中一间地下屋的面前,弯身钻入黑漆漆的门洞,向下走了几级石阶,只露出自己的脖子。

“快进来啦!”她招呼我,用手示意我进去。

一阵翅膀扑腾的声响掀开了屋顶一角,就好像是因为她的手势过于夸张而受到了惊扰。

“那是?”

她探出脑袋,循着我手指的方向。

“哦,那是鸽子。”

我没想到安然在兰屿的栖息地会是这样一间地下屋。屋里别有天地,四壁挂满了鱼类标本、捕鱼的工具和各种用木头雕刻成的图腾,一看就是本地土著的家,还被人用心地布置过。

“这里是主屋,厨房和厕所都在地上,单独的,不会影响背包客的体验。”她将机车钥匙挂在墙上,给我倒了一杯水,一副主人的姿态,“回头给你榨我们这里特别的龙眼果汁,比凤梨汁还好喝。”

“安然?”

“这种地下屋是野银部落的特色,这样的设计刮几级台风都扛得住,他们是先在地下挖了洞,再用石头垒好外墙,这样就可以冬暖夏凉了。不过我还没有体会过夏天,冬天确实暖极了,风从头顶掠了过去。”她看起来心情不错,手在半空挥舞示意。

我有一种直觉,所以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的风土介绍。

“那这里是谁的家?”

“我打听过租下来的价格,十年,你猜多少钱,还不到十万块人民币。”她没有直面我的问题,将我的行李摆放在一扇虚掩的木门前。

“那主人呢?”

她再度沉默。这是我们见面后她第三次沉默。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陈忱,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沉默而满腹秘密的样子呢?

“这个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先休息一下吧,”她又放低了声音,用一种捉摸不透的语气对我说,“等天黑,好吗?”

在天黑以前,我遇到了自己生平见过最壮丽的一次日暮,太阳在看不见的东岸沉落,整个西面的天空都被染红了,余晖氤氲到海上,将蓝色切分成三种色阶。近岸的环礁像是悬浮在尘雾之中,有一种古老的牵引。

我一个人目睹了这一切,安然在厨房里忙着,村里的炊烟已经升起。“明天再让你看看日出,那会是你第一次看见太阳是怎么诞生的。”她激情澎湃。

晚餐桌上,我尝到了那种当地特有的果汁,还有一种无比鲜美的鱼干。她说那些都是晒干的飞鱼,春暖花开时,北岸的黑潮将它们献给兰屿。

“其实我在想这也可以是一个游客项目,原住民会在春天大规模地捕猎飞鱼,用来补充蛋白质,飞鱼洄游海面的景象应该非常壮观,可惜现在到了休渔期。”她说起岛上的习俗,有种如数家珍的感觉。

“难怪村头挂了那些鱼形状的小旗子。”

“你说,如果以后我就住在这里,把这里重新装修一下,可好?”

我已经从字里行间留意到她的计划。

“很好啊,民宿老板娘,不过你大概起个什么名字呢?”

她笑了笑,很快收敛了笑容。碗筷叮当碰响,像被她慢慢折叠的星空。

夜幕完全合拢后,兰屿正如安然介绍的那样星光璀璨,我还没在冬天的夜空见过这样明亮的三角形星图。天终于暗透了。

我们坐在被照亮的一片绿色丘陵上。这一次,和数月前不同,安然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

“你最近还在写小说吗?”她先问我。

“糊口地写。”

“有什么好故事吗?”

“有是有,但感觉烂了尾。”笔下的杀人事件,我停在了三分之二的地方。星空静默,此时此刻的上海好像已经莫名遥远。

“男朋友还好吗?”她把我拉了回来。

“就那样吧。”

“其实你可以写爱情故事,这个地方很适合。”

“写不好啊。”

“不比杀人放火的故事容易写?”

“我觉得更难吧。”

很久没有被这样纯粹的黑暗裹挟着,我们好像一时没了话。猎户座悬浮在夜空中,那柄宝剑就像杀人的利刃。

安静了一会儿,安然突然开口:“还记得那个匈牙利土豪吗,做酒生意的那个。”

原来差不多半年前,她真的和那个光头男见了面。她已经习惯了见面就上床的方式,仿佛那只是一种最基本的礼节。现在她忘光了许多细节,只记得那是一个技巧高超的完美情人,在地毯上疯狂一夜后,精疲力尽的他对她说,在她的叫声中听到了灵魂。

“你这种样子的人,是应该放飞的。”

“什么?”

“他和我说了他过去漫游的故事,然后这么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瞬间听懂了这句话,记住了这句话。我是應该放飞的。”

于是那些琐碎的工作、复杂的人际圈忽然变得无法忍耐,安然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就算无法实现间隔年,也可以来一次间隔月过过瘾。

“不过当时的动力是至少约遍一个洲吧。”她自嘲般冷哼了一声。

“那这个伟大的目标完成了多少?”

听说行至印尼和菲律宾,她真的遇到过几个令人难忘的人。其中一个是六指,那根无用的手指就像一块长在大拇指指骨边上的化石。那人学的是航海工程,却在毕业时患上严重的恐水症。他带着她在菲律宾南部的锡基霍尔岛飞驰,躲在海边的岩洞里用六根琴弦抚摸她的肌肤。

印尼男喜欢挂在螃蟹船的支架上做爱,他们崇拜浮力的奇妙作用。月光下,没有人的海边树屋,多大动静都像是自然的回响。

“那真是一段神魂颠倒的日子。如果不思考的话。可惜我的计划没完成,到兰屿的时候结束了。”

“为什么会留下来?”

“先说为什么来这里吧。知道吗,这儿的原住民和菲律宾人是同一个祖先,天气晴朗的时候就能从菲律宾看到这里,我就是一时兴起按照地图找了过来,想看看离上海最近的太平洋小岛上,当地人过着哪种生活。”

安然的美国身份在旅途中减去了许多麻烦,她很庆幸这还是丈夫坐牢前以她自己的名义申办的,当时的想法是为了将来给孩子出国学习提供更多可能性。那时候的生活好像还在既定的轨道上徐行,谁知道这一身份最后竟然成了这趟性爱之旅的通行证。

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那只是命运为她遇上那个人打开的绿灯。

那个人一直穿着一件蓝红格子的细绒衬衫,袖口有一颗纽扣是脱落后重新补上的,线头的颜色不同。下身是一条裤筒粗大的牛仔裤,膝盖处还磨出了一串小坑,和安然初见的那个下午即是如此,始终没有改变过。

相遇的那个下午,安然觉得那是旅途中最狼狈的一天,狼狈到她几乎连滚带爬靠了岸,就像一条失散的飞鱼。太平洋风暴差点造成了停航。在台东码头的候船厅里,广播一遍遍提示着航次可能取消的消息,一些背包客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坚持等待的大多是着急回家的岛民。航次延迟到下午1点,船长终于带来了通航的信息。

“当地人说雨大一些没关系,只要风不太大就可以,但是船开了没多久我就后悔了,我们这些陆地动物没办法和那些人比。”

“你是说那天风很大?”

“比如说你现在站在那道坡上,我是看不到你的,雨就密到那种程度。”安然用手比画了一下。黑夜的巨人在不远处摔倒,隆起了背。

“当地人让我坐在靠近头部的船舱里,但是船开了没有一刻钟我就开始呕吐,天啊,吐到实在没东西吐了,都是胆汁。你这次过来肯定感受不到。”

“嗯,天气很晴朗。”

“那时候我就在想,太平洋的温柔果真是假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岸,腿都软了,瘫倒在系缆绳的柱子上,一桶桶的雨水往下倾倒,我还没有伞,你说狼狈吧?”

“但是听起来又糟糕又兴奋。”

“只能像踩着棉花那样走,看看能不能遇到过路人搭车。”

“你没预订酒店?”

“一路walk in才比较像放飞吧?况且岛上有不少民宿的,淡季不会紧张。”

“然后你就遇到他了?”

“是的,就在那天,在这里,”她放慢了语速,“我遇见了他。”

隔着雨幕,安然看到一个骑着机车的男人经过身旁,减了速。他的身形朦朦胧胧,张开的雨衣好像一只怪鸟收拢了巨翅。最后车头掉转,熄了火,恰好停在她面前。她看不见他那张锁在头盔里的脸,只是注意到车把上挂着一只编织袋。他应该留意到了安然那件紧紧吸附在身体上的白色衬衣,前领垂挂着装在透明防水袋里的相机,脚边的皮革行李箱也可以看出游客的身份。他打开面罩,提高嗓音问她要去哪里。

安然想大声回答,呛了一口雨水。她抬起手掌遮挡着面部,雨水顺着袖子的缝隙钻进了胸前,一片冰凉的池水。

“我在找地方住。听得到吗?我要找民宿,民宿!”她面对他大声呼喊着。透过面罩,她留意到他眼睛和嘴唇的形状。

他没有说话,甚至沉默了足有一分钟。

“雨太大了,要不我带你去找?”他放低了声音,反而像一道云间的闪电。

“你不担心他是坏人?”我打断了安然事无巨细的回忆。一个暴雨如注的午后,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这不是罗曼蒂克的开始,就是哥特式的黑暗故事。

她遇到的不是天使,就可能是湖怪。

“前段时间我还看到一条新闻,美国有个女人搭了一对中年夫妻的车,结果被关进一口棺材当了七年性奴,最后还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你倒是心大……”我的抓马体质似乎又发作了。

“说实话,我觉得他不是。”

“为什么呢?”

“本能吧。”

我不再插话。“本能”总是微妙地调和着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她有可能栽倒在“本能”面前,但她无法抗拒。

“他把我带回了家,我却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安然拂了一下稀稀疏疏的刘海,“我只是问起了他的名字,何夕,他说可以叫他何夕。”

“所以就是这里?”

“嗯,这儿就是他的家。”

“但你不觉得,带你到私人住所有些……怎么说,怪异?”

“不不,因为这儿原本就是民宿呀,就叫‘鸽子驿站’。”

“鸽子倒是看到了一只,但怎么没看见招牌?”

“你真是大作家。”

“这怎么说?”

“特别敏感。”她将小腿放平,调整了一下坐姿,“但你也得有耐心听我慢慢说下去。”

那天,暴雨过后的野银村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安然在房间换掉了衬衫,它在身体上画下一个个椭圆形的气泡。雨水带来的脏物需要清洗,比如不知从哪里沾染来的木炭碎屑,甚至一小片粉红色的残败花瓣。

她爬上地面,洗了澡,暴露在濕润的阳光里,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问何夕:“那是什么味道?”

他正在用心冲刷轮胎上的泥痕。“我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他低着头,继续手上的活,鼻尖都快触碰到车轴了。

“你们这个村子真特别,喜欢住在地下,其他部落也这样吗?”她一根一根捋着自己的发梢。雨后天空放射出的余光就像心灵的安慰剂。

“就是野银。”他别过头,换过一个方向,背对着她,用一条皱巴巴的抹布继续擦拭车架。

“哦,有趣。你是一个人住?”

“旺季的时候就会有游客。”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几乎变成了嗫嚅。

安然感觉眼前的这个人没有太多交流欲望,只好草草收尾:“那谢谢你收留我啦。”

“哪里。”

她瘪了一下嘴,想回到屋里,后退了几步,忽然想起些什么,又转身对他说:“所以民宿也会提供晚餐?”

“如果你希望的话。但是建议你去村里其他地方吃,村口左拐有一间餐厅,那里的鱼丸汤不错。”

“好。”

她将自己的身体再次扳回来,停顿了一下,说:“可以为我拿一下吹风机吗?”

何夕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安然。他擦净被机油弄脏的手指,低头从她身旁穿了过去。

“我要吹干相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刻意地笑起来。

“我真的闻到一种味道,没有骗你。”安然对我解释。眼前的她是一团沉入回忆的黑影。

“他经过的时候,那种味道浓烈起来,我很确定那种气味的存在,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

“所以是爱情的味道?”我知道这种肉麻的隐喻很恶心,但我就是想要这个效果。这个让我提心吊胆那么久的人,原来只是躲起来谈恋爱。

没想到,安然眉梢顺势流露出欢快,“也许是的,荷尔蒙的味道。”

“一见钟情?”

“啊,他也不是那么帅,但是嘴唇和眉毛都微微凸出,充满了力量感,而且他说话言简意赅,还很细心,知道把电吹风收在干燥的柜子里……”安然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以至于最后还有些只言片语我没能听清。

就着星光,能恍惚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眶里游走。

从入住鸽子驿站的第一天起,安然就决心勾引何夕。在一座地广人稀的小岛上,好像没人需要为自己有多疯狂负责任。

何况她早已经忘掉了最初的纯爱。那种带着懵懂的小鹿乱撞,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花前月下的日子早已被时间抽干了。

出院后的时光,她那些遭受了破坏的神经元件重组到一起,好像完全改变了回路。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忽然在某个阳光充足的下午回忆起老公当初的柔情。那时她给自己做饭,系着围裙将前一天从饭馆打包回来的剩菜重新倒进煮锅里,用新买的汤匙一圈圈搅拌着,待沸水煮开,就有了一碗带肉食的汤面。这个时候她会突然接通过去的频道,以前是谁站在这里做饭呢?他做了些什么?然后就是一片茫然,没有了事发时的锥心之痛,只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尽管也有那么一两次,她的心里转过一个念头,自己现在随意安放的性爱会不会是一种报复?

但很快她就认定这种念头荒谬至极。这种快感是真真切切的,不是那种心理上的平衡感,而是身体的记忆。报复应该是精神层面的需求。

况且,如果真要在精神层面较真,她反而感觉过一丝荒芜。那是和身体隐隐对抗的东西。

对于勾引一个身体上有吸引力的人,安然觉得天经地义。出院以后的日子,她一直是这样打发的。她对我说,约炮并不是90后的专利。那些疲惫的荒芜的时刻,只有另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填充。那是最偷懒的方式。

初到野银村的下午,何夕在她眼里就是一种可能性。“其实那不是门槛非常高的事情,我说身体的吸引,那可能不是和对方绝对有關,而是和你自己的心境有关,一个表情让你心动了,也可以有那种欲望。”那是她可以轻易触碰到的东西,所以感觉安心。

但是鸽子驿站的主人好像并不领情。一连三天,安然都没有找到机会亲近。其中有一天,他好像去了别的村落,早上就写了字条夹在安然房间的门把手上,希望她能在外出时记得锁门。那天,她不得不自己随意走动,太平洋停止了干戈,蓝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她沿着海边的石滩漫步,傍晚时分看到了一群鸽子。它们在半空回旋着,就像寻找机会着陆的伞兵。

过了一会儿,何夕骑着那辆突突冒着黑烟的大机车回来了。安然看到他取下了一袋饲料。

“好饿啊,有点想吃飞鱼。”她绕着野银村一圈圈散步的时候,看到地下屋的背后竖着晒鱼架,猜想这可能是何夕的拿手好菜。

“那家鱼丸店的飞鱼就不错。”他完全不解风情。一边说着,一边提起饲料袋走下了厨房的台阶。

看着何夕沉入一片灯火中的头顶,安然有一点无奈。但她还是抓住了一个机会。

“鸽子的食物也放在那里吗?难怪你不爱给人做饭。”

何夕钻了出来,他用手腕磨蹭脑门的小动作看起来都有几分没来由的性感。

“啊,抱歉,那我会另外找个地方放这些。”他居然当了真。

“你肯定要换地方,我怕你把两种食材混起来嘛。”

“那放哪里好呢?”他自言自语的样子毫无心机。

安然完全站在地面上,所以两个人的肩膀差不多高度。她看似不经意地伸手拍了一下对方的左肩,在即将落幕的日光中发出“啪”的一声动静,“逗你的啦!”

她在何夕脸上捕捉到了笑意。“搞什么。”他只是温温柔柔地回了一句。

“但我发现自己的待遇还不如鸽子哦。”

他的笑容越发羞赧。在安然眼里,他们的关系破了冰。

“你怎么知道一定能勾引到手?”我打断了她的回忆。

“要不然怎么敢说约遍一个洲?”

“别逗我,认真说。”

“好吧,认真。”她将一直盘曲着的小腿完全伸直,好像要插进无垠的夜色中。

“因为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什么?”

“那天下大雨,我那件贴身穿的衣服湿透了,吸在了身体上,头发也湿了,下车他领我进门的时候,在地下屋里,没有雨声,特别安静,灯一下子亮了,他偷偷看了我一眼。就一眼,逃不了。”

事情确实和安然料想的相差无几。自从她玩笑式地触碰到何夕的身体,两个人的关系亲近了一些。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下了厨。第四天中午,他做了飞鱼给她吃,在已经预热好的油锅里放进这种尖头尖嘴的小鱼,它们被晒干了,翅膀僵硬,进了油锅就变得酥脆。

“好吃。”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安然的汤匙轻轻敲击着碗边,她吐出舌头,好像要舔一舔空气。

“以前岛上没什么食材,他们都吃这种鱼来补充蛋白质,你去其他村还能看到渔民捕鱼的雕塑,他们对鱼有一种崇拜。”何夕的口吻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们?你不是岛民?”

“不是。”他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

“那你的家乡在哪里?”

他用力咀嚼着,嘴唇微微噘起,是不想回答的样子。

安然耸耸肩:“但你学做的飞鱼挺地道。”

“你怎么知道地道?”

“我就是知道。”

“哦,知道了,你去了那家鱼丸店。”

“才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只要是你做的,肯定就是最地道的。”安然忽然直直注视他的眼睛。

何夕却垂下眼睑。

吃完饭,她提出想要去环岛,“风暴都停了,能不能借你的机车用?”

“你会骑车?”

“我不会啊。”

“那怎么借你?”

“对啊,我是要借你。”狡黠的表情爬上了安然的眉梢。她佯装不经意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爽朗地放声笑起来。

安然认为这是不会失手的一招。以前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潜心钻研和陌生人调情的技巧,她只是安稳地流连于自己的生活。如果说最开始在职场上的打拼是出于想要证明自己的俗套理由,后来在高管位置上的玩命厮杀则是为了让这份她赖以栖息的生活更安稳一些。

从结婚起,她就知道老公的定位是居家男人。他不是一个有事业野心的人,不够杀伐决断,在职场上不过倚靠着不错的学历混一份薪水。

但她对他的小儿女情长感到陶醉。他会系着围裙为她精心烹饪,清楚记得每一个纪念日,连说起情话都死皮赖脸。他还能忍受她在家里倾吐的一切负能量,她有时掩饰不住的从职场带回来的指挥欲,他一直是她最可靠的情绪出口。

她对这样的生活一度感到安心,即使在床上也不需要费力讨好他。他表现良好,虽然彼此极度熟悉以后难以避免地缺少激情,但她从来没有感到任何不满足。女主外、男主内的模式也没有什么可耻的,这是她相信的,她从不怀疑自己有一天会因为隐性的差距背叛他,直到反而被他的背叛痛甩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当一切经历了惨烈的毁坏重启之后,安然找到了新的乐趣。

她说,那个骑着机车去环岛的下午成全了这种乐趣。

“东岸的风景太美了,那些锋利的安山岩,海水的蓝,长着黑色皮毛的牛和羊,让你觉得自己更新了一遍。”

气氛太过静默,安然头顶的恒星是失效的计时器。

“你说的是‘更新’。”

“是的,你感觉以前经历的事情都很渺小,那些石头已经几十万年了,你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有美妙的直觉在舒展。”

“你说话像个诗人,我都快失业了。”

“哈哈,真的,你去了就会知道,这是不是‘放飞’的感觉。”

那个连风都是蓝色的午后,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一些。何夕对本地风物自然再熟悉不过,他是一个卓越的导游,懂得將车停靠在最美的岸边。

“下车。”他发号施令。

安然抱成环形的手臂这才从他的腰际离开。她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竖了起来,就好像从一块潮湿的岩石上刚刚苏醒。

他们在岸边漫步。无穷无尽的蓝色。足下是潮湿而清香的土壤。安然特意挑选的裙子又白又轻,在风中摇摆,好像波浪。

何夕看起来也很松弛,他微仰着头,任由层层重叠的暖风拍打。这样的天气让人忘乎所以。

“何夕。”

“嗯?”

“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

“你要不要送一束花给我?”

几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茎叶茁壮,几枝粉色的骨朵早早冲开空气阻力,盛放着美好的躯体。何夕俯下身,手指绕过花茎,折断几枝。

“给你。”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

“为了什么?”

“正式欢迎你来到兰屿啊。”

安然又伸手轻轻捶打了何夕的手臂,她觉得那些花正是从手臂上生长出来的。

回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他们又一起用了餐。这次安然尝到了香甜的煮地瓜,还有白得透明的热带龙眼果汁。他说,这是健康晚餐。

帮忙洗了碗,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墙上的时钟显示已经9点了,这对野银村来说是入睡时分。她将箱子里的洗漱袋取出来,把毛巾、牙刷、热裤、内裤和一件轻薄的白色Tee装了进去,踩着一双露趾的拖鞋爬上楼梯。拖鞋沉沉的木底在岩石地面上敲打出分明的节奏声。

浴室就在厨房的对面。鸽子驿站只是设施简单的民宿,可以想见到了旺季,入宿的游客不得不排队洗澡。安然拉了一下悬垂在门口的电线,浴室就亮了起来。

水声摩擦着迂回的管道。温暖的触觉包围了她。她没有用自己带来的欧舒丹,而是拿了镜柜里的沐浴露。她将塑料瓶翻转过来,幸好还没有过期。

一股陌生的香味充满了狭小的空间,可能是少女喜欢的水果味吧。她觉得有点好笑,自己怎么用起了这种香精过剩的廉价产品。

但她决定让它多在身体的角落停留一会儿,关掉了水龙头。

“有人吗?喂?何夕在吗?”

何夕还在厨房整理鸽子的食物,听到了安然的呼喊。

“啊,怎么了?”他没有挪步,只是提高嗓音回应着。

“对不起,你能不能来一下?”那个声音浸泡在水中,听起来像关在音箱里。

等了有一分多钟,何夕才姗姗来到门前。在一片沉默中,安然还以为他不会上钩了。但她没有多吱声,她不想把事情搞得毫无余地。

“怎么了?”他叩了一下门。

“那个,我忘拿内衣了,可以帮我吗?”

门外又是沉默。时间的分秒像心跳一样捉摸不定。

“嗯……在哪里?”何夕终于说了话。

“枕头旁边,刚才忘记装袋了,门没锁。”

热气不断从没有锁死的铁皮门泄露出来。现在安然要等待的,只是一条跌入网中的飞鱼。

“然后那天你就得手了?”我一开始就料到这是一个香艳故事,尽管男主角似乎没有想象中配合。

安然垂下头,黑夜的星火绽开在她的头顶。“如果你把‘得手’定义成做爱的话,那么没错。”她好像突然切断了刚才叙事中的肆意,变得莫名拘谨起来,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没有告诉我那晚后来发生的细节,没有像描述尼泊尔吉他青年和匈牙利光头叔叔那样充满了小小的骄傲和诗意。她时不时垂下头,看起来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

“后来呢?”我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不可言说的夜晚,肥皂泡和水果香精浸泡的夜晚,正藏着安然隐居于此的秘密。

安然苏醒时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几点,住在地下,只能依据石壁对光线明暗的反射程度来判断天亮与否。她用手去摸之前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块手表,但它并不在那里。她微微探出身体,发现表盘指针的白色荧光落在床架和床头柜之间。

她将它取了出来,凌晨3点。她想这该是做梦的时间。

空气脆弱,屋子里很静,听不到一丝呼吸声,那场酣战完全熄灭了引擎。她觉得有些奇怪,他们都透支了,现在却听不到他的一点点动静。

一开始她并没有翻身,甚至觉得这是时间赐予她的片刻宁静。屋里一团漆黑,那条何夕为她裹上的薄棉被是温暖的巢。她忽然觉得星星好像在追问她。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人注视着她。

可这离奇的安静太过漫长。她终于翻过身,床骨架发出比之前衰老得多的喘息声,盘旋在这间装饰简单的小屋里。

枕边空无一人。

她没有感到太过惊讶,她以为安静本身已经暗示了这个答案。何夕应该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还无法承受和她面面相觑的时刻。

安然的唇角甚至流露出一丝笑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

第二天是个起风的日子。没有雨。风赤裸裸地拂过。安然起了床,没有特意换上外出的衣物,只是将被何夕扔在床脚的一团皱巴巴的棉布摊开,那是她的热裤和白色Tee。

屋里还是很静,风声更让这种安静无处遁形。餐桌上干干净净,看不出有人用过早餐的痕迹。

她爬上通往地面的台阶,厨房的门关着,不知是昨晚洗好碗就再没打开过,还是清早有人做完早餐再关上的。旁边的浴室,银灰色的铁皮门虚掩着,她推开打量了一番,发现那些凌乱的痕迹都被清理过了。

浓郁的水果香味了无踪迹,原本装着沐浴露的塑料瓶子显然被人清洗过,看不出一点点颜色鲜艳的残留。她那件没有穿上的内衣,整整齐齐地折叠着,就放在水台边上。至于那条印象中被两个人扯落的浴巾,已经重新悬在挂钩上,形似一个精疲力竭的小玩偶。

她又回到了厨房,用来装鸽饲料的大口袋原地堆放着。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机车还在,只是没有看到何夕。这让她一阵心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门把手上没有夹着字条,她甚至翻开了两个人并排躺过的枕头,仔细查看有没有遗留在那里的蛛丝马迹。

整个白天,安然都在回忆他们交往的种种,但那实在是寥寥无几的素材。她搜遍了地下小屋的每个角落,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条植物纤维织成的丁字裤和几块风化的珊瑚,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合常理的玄机。到了晚上,何夕还是没有出现,她听到自己的脉搏声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种异常的预感。

“他怎么了?”夜晚变得深邃了,星星随时可能坠入陷阱。原本慵懒的风也游离起来。我不知道香艳故事怎么突然变成了我小说里的场景。

我在写的那个杀人故事,男主角也是人间蒸发,在一次和新婚妻的度假中消失在一片热门的滑雪胜地。妻子最初从随之消失的滑雪板推测丈夫坠崖,但竟然有人亲眼目击了她的犯罪。最后她发现他们其实一直被一个熟悉的魅影跟踪……

如果不是因为动机还不够完美,我早就拿去换了稿费。所以我的疑问里,多了一种略带可耻的探究欲。

“当时我真的没头绪。”

“你覺得不可思议,也许只是不知道秘密。”我脱口而出。

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第三天,警方来访。兰屿警力稀疏,这个岛上有十几年没有发生任何罪案。雅美人土著脾气放肆但是生性善良,所以当两个穿着藏蓝制服的警察前来叫门,身后还尾随着几个好奇的邻人。

警察盘问了一会儿安然与何夕的关系。安然一开始当然没打算说出两个人的激情一夜,而是以“房客”自居。但警察似乎不打算告诉这个陌路人关于何夕的下落。

“一定要说的话,我应该也可以算作他的女性朋友。”她决定松一下口,但暗暗觉得这样的定义很荒谬。

“是这样,今天清早,我们在东清湾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不可能……”

“希望你能节哀,从现场分析看,他应该是从附近的悬崖坠落的。”

“可是昨天……”

“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们会竭力追查坠崖原因的。”

“可是他为什么会去那里?”此刻安然不像是在追问警方事件的原委,而更像是喃喃自语。她也不是试图从脑海中翻找答案,而是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突兀的结果。

她还记得东清湾的风景,他们环岛的时候,何夕特意在此停留,那里确实有一片地势较高的崖岸,还有一个海蚀形成的拱洞,向东眺望,不远处的海域,离开礁石滩的石柱边还停靠着一艘孤零零的拼板舟。船身红色和白色的颜料在晴空中闪着光。

她记得,何夕说那里名叫情人洞。当然也少不了那种旅游景点常有的传说附会,当时还被她调笑了一番。

“我们也还在查,希望你能多给我们一点耐心。”两个警察面目严肃,带着职业性的悲伤神态。

“是意外吗?但还是不可能的啊,昨晚我还见过他,他为什么深更半夜会徒步去那个地方?”

警察没有言语,看起来他们也茫无头绪。临走时,其中一个忽然回头问安然:“从昨晚的状况来看,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安然的身体剧烈摇颤了一下。她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体内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随之坠落。

3. 养鸽人

事发以后,安然一直没有见到何夕的尸体。听说他坠入海岸,身体被礁石砸出了几个洞。他本来有可能被海浪直接卷走,但那个晚上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兰屿像是睡着了。他被卡在两块凸起的石柱之间,月亮收容了他的躯体。

对于他这样孑然一身的人,遗体处理将由警方出面。

东清湾距离野银村还不到两公里,但是安然没有去。她沉浸在怀疑里,究竟那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何夕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她反反复复回味每一个细节,除了被两个人的汗水濡湿的床被,漆黑小屋里动荡的摇摆,人造的水果香味,以及最后那一刻的沉吟低吼,她似乎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推敲案情的素材。

两个警察又来过一次,是来打听何夕坠崖前的动静的,“你再想想,比如他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安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整个过程他都很沉默,不记得曾经留下异乎寻常的只言片语,即使真的说过,应该也只是应景式的甜言蜜语吧,没有在她的脑海刻下什么印记。什么人?那个晚上他们始终在一起,凌晨3点她发现他消失枕畔。

“你的意思是,发现他失踪的时间是凌晨3点?”

“我并不觉得那是失踪,我以为他回了房,有可能他真的只是回了房。”

“所以你没有完全说实话。”警察盯着安然的眼光有点发烫。

另一个辦案人对这种风月之事没那么感兴趣。“那么你早上起来检查家里的东西,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他举着笔,期待能记录些什么。

“不寻常的事,好像没有……”忽然,一个念头乘着闪电炸响在安然的脑海。她说了一句“等等”,疾步跨上台阶,推开了厨房的门。灶台上干干净净的。几只当晚他们用过的餐碗还放在滤架上,水早已经滴干了。她弯下腰,看到了那两只装饲料的口袋。

果然除了几颗细碎的粟米,里面近乎空空。

“少了一整袋。”她说。

“一整袋什么?”

“饲料。我记得他上次买饲料回来只不过是三四天前,但是那天早上我就没看到装满饲料的口袋了。”这个细节让安然坐立不安,“谁会突然用光一袋饲料呢?”

“会不会放在别的地方?”

“不会。”安然亲眼看到他放在这里。

“是什么饲料?”

“鸽饲料。”

“他喜欢养鸽子?”警察取出笔,写了下来。

“应该是。”

“那鸽巢在哪里?”

“就在浴室的背后。”

他们一起来到了何夕养鸽子的一小片空地。那其实是建在杂物间顶楼上的一处平台。一面竹梯松松垮垮地斜靠着。警察将细铁丝编织的网打了开来。用来喂食的器皿还安然无恙,里面却一只鸽子都没有。

“见鬼了。”安然心想。她突然明白了这几天为什么莫名觉得奇怪,自从那晚以后,鸽子驿站一直异常地安静。

没有了鸽子和何夕的驿站,简直没有了生息。安然也不清楚自己还要停留多久。“至少是等整件事查清楚吧?”她设定了一个时间表。

过了两天,一只鸽子在黄昏悄无声息地飞了回来。

那个和何夕拥抱的夜晚一点也没有变得模糊。她很快就将冰箱里的食物吃完了,那些晒架上的飞鱼所剩无几。

鱼丸店的老板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头发乱糟糟的,久未梳理。穿着肥大的完全看不出腿型的裤子,指甲修剪过,嵌进了肉里。腰间还别着一本皱巴巴的菜单。“这里的鱼丸可是我亲手做的哦。”她看到安然落座,很痛快地迎上前来。过了餐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我想喝飞鱼丸做的汤。”

“有的有的,要不要加葱?”

“不用了。”安然有些心不在焉。

鱼丸汤的味道果然很好,带着鱼肉天然的鲜美,汤汁浓淡也恰到好处。这是味蕾的神经反应。老板等着她试过一口,亲耳听到她的啧啧称叹,还没有离桌的意思。“你是外乡人吧?”她主动攀谈起来。

“是啊,我是从上海来的。”

“哦,你觉得我们这里怎样?”

“挺好的,你的汤很美味,是朋友推荐我来喝的。”

“哪个朋友这么捧场呀,哈哈!”

安然感觉自己的上下唇相互触碰,那个名字就从齿间滚落。老板瞪圆了眼睛,面部扭曲,像是为了拼命挤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是他?天啊!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

嘬了一口汤,安然摇摇头:“前一晚还好好的……”

“何先生是个好人啊。”老板露出惋惜的表情。

“你们很熟悉吗?”

“认识挺久了,他常来喝汤,还跟我学了一点厨艺。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坠海的,是不是?”

“那晚真的毫无预兆?”我也问安然。

天已经渐渐亮了,大海、小屋和天际的轮廓线从夜色的陈旧底片中浮现出来。安然弓起了眉峰,似乎在费劲思量,结果看上去仍然一无所获。

“真的没有,或许有过,但那晚我们都很投入,所以实在记不起了。”

我相信安然。这个夜晚她几乎把所有细节重新排演了一遍。直觉告诉我,她对何夕的死亡事件同样充满了困惑。

坠崖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其间警方又来过一次。那是他们最近一次登门造访,带来了调查的初步结果。在找不到任何目击证人的情况下,他们一度将目光聚焦于自杀的可能性。

“但我们查了何先生的账户流水,最近并没有可疑的出入账记录,他还保留了一些存款,经济状况很健康。”警察分享了这个信息,表示他们对何夕背景的梳理没有更多发现。

从他们带来的信息中,安然第一次知道何夕44岁。从他瘦削但肌肉线条紧实的体型其实看不出来。她还以为他和自己的年龄相差无几。

“如果要说背景有什么特殊,应该是他鳏居的事,四年前,他的太太去世了。病魔很快拖垮了她的身体,家里并没有因此而积压债务。”警察这样说的时候,安然心里涌起一丝异样。

虽然这个深夜出走的人动机尚未明了,但警方的调查结果更倾向于死亡事件本身是一桩单纯的意外。

“你信吗?”我问安然。

她那张积蓄着一整个失眠夜晚的疲态的脸上,此刻又多了几分迷茫。她微微侧过身面向我。

“说实话,不信。”她说。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但他深夜去东清湾的理由,始终没有查出来,还有那些鸽子是不是他放走的?一切太巧合了。我们不可能放过这种巧合,对吧?”她边说,边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肯定着自己源源不断喷涌而出的思绪。

这时我才了解,安然给我打电话,吸引我来兰屿的目的并没有那么简单。她无法坐视整件事沉入未知的黑暗,她想要追查真相。她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援手。

不过,不管是抓马体质作祟,或仅仅是好奇心,我都支持她。

“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呢?”我问她。

“我想是,鳏居。”她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们一起去了鱼丸店,可是中年女人不在。听店里的伙计说,她搭船去了台东进货。安然和我一样,都只睡了五个多小时,本来打算休息更充分的,但我们好像都是裹着一件棘手的心事和衣而眠。

“你们是不是来问何先生的事?”伙计不知怎么看穿了我们的来意。

我和安然对视了一眼。“你也了解他的事?”安然问他。

“我看你之前也來过,老板同我讲过,说你是最后见过他的人。说起何先生,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啊……”

看伙计的样子,他对何夕也不陌生。

“我还记得是四年以前开始吧,他几乎天天来光顾我们,每次都点一碗鱼丸汤,对人客客气气的,礼数很周到,每次都对我们说谢谢。时间久了,我们都熟悉了他,一见到他来,就吩咐厨房烧一碗汤。有次我还问他,要不要换换其他口味,他说不用了。其实你知道嘛,飞鱼不是四季都有的,鱼肉晒干再做成鱼丸和新鲜的鱼丸口感很不一样,所以我想推荐他试试别的,但他好像对那个东西情有独钟。”伙计打开了记忆之匣。

“是每天都来吗?”我说。

“差不多,一般都是傍晚吧,他就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他伸出手,指向窗口,窗台上摆着一根烧到一半熄灭了的蜡烛。从那里可以看到蓝色或者灰暗的太平洋。

“有时那个位置被其他客人占了,他就一直等着,这一点我们都觉得奇怪,但可能那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他的语气变得轻柔起来。

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脑中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倚靠一张木桌喝完一碗又一碗鱼丸汤,或许他偶尔也会抬起眼,注视着面前这片汪洋的温柔或者怒涛。

“但为什么一定要这个位置呢?”安然走到靠窗的其他位置打量一番,“其他位置也一样可以观赏海景。”

我来回走动,仔细比较着。“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将她从邻座拉了回来。我们脚步移动,面前的一片礁石从隐没到显现。

“这是……东清湾?”我对这个发现兴奋不已。

“那是情人洞。”安然的声音却非常冷静。

在其他礁石的掩映下,洞口就像一只惺忪睡眼,对着世人刚刚苏醒。

我们从鱼丸店走了出来,并肩行走在岸边褐色的灌木林。“你有什么看法?”我先开了口。

“事情发生后我一直在想,如果要有一个罪犯,他会是什么样的。”

“说说看?”

“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掌握了我们的行踪,我可以确定的是,凌晨12点以前,何夕是打算入睡的。我说过我们都透支了,但是有一个人有这个魔力,可以忽然将他带出去,你觉得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一定是他非常信任的人。”

“不一定,我觉得那是一个可以撩拨起他的好奇心的人。”安然向我陈述着她的推理。

“为什么必须选择深更半夜来验证这种魔力呢?”我觉得逻辑还是说不通。

“这个人,首先很了解我们做了什么,然后利用他的某种情绪顺利将他带到东清湾,接着再痛下杀手,只能是这样。但他是独居的外乡人,谁会对他有这种力量?”她一边说着,目光中透露出几分凌厉。

“那肯定是极了解他底细的人。”

“我觉得是对他有重要意义的人,今天在鱼丸店,验证了我的这种猜想。我猜那个人和东清湾,不,和情人洞有关。这个故事应该是四年以前就开始了,也就是他老婆去世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先调查清楚情人洞和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

“对,为什么四年来他一直坐在那个看得见情人洞的位置喝汤,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死去,这里面一定有必然联系。”安然的语气听起来像已经掌握了终极奥义。

“我有个主意,可以先把他住过的所有地方搜找一遍,地毯式的那种。”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不过现在你有这个权利吗?”

原来安然在本案中已被认定为“死者现女友”身份,所以继续留住地下屋符合情理,只是在正式落案以前,她的行动还会受到一些约束。

“得偷偷进行。”她看了我一眼。

所幸搜找的工作量并不算大,因为鸽子驿站已经用作民宿,客房里几乎没有任何主人的痕迹。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何夕的卧室。

卧室约有20平米,陈设简洁,除了一张双人床,还剩下一排壁橱和一个立式抽屉柜。我将壁橱完全敞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床具和几件换洗的衣物,一股洗衣粉的香味飘了出来。严格说起来,衣物也只是一条洗到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蓝色的格纹衬衫,以及厚重的夹克,是黄昏的颜色。

壁橱的搁板显得空空荡荡,角落还能看到几粒老鼠屎。

“没什么发现。”我摊摊手,关上了壁橱。

“你看这个。”安然转过身,指着立柜最底下的一层抽屉。她用手使劲抽拉,抽屉始终是开了大半的状态,显然被什么小东西卡住了。

柜面上放着一块鲜红色的珊瑚,仿佛要滴下血来。我拿起旁边的物件,端详起来。

“这……”我忽然发现凑到眼前的物件其实是一条男用外穿的丁字裤。

“这个你不用多想,这里的雅美人都有传统,穿着这种丁字裤打渔。”安然对我解释着。

“但他不是外乡人吗?也需要这个?”我依然费解。

她也若有所思地眉心微蹙,但很快又重新聚焦到了打不开的抽屉上,“快来看看这到底是被什么卡住了。”

我帮她一起将立柜向前搬动了一点,露出了背后的格局,原来最后一层抽屉的背板破损了,厚厚一沓相纸恰好咬住了破口的木刺。这大概也是它们被警察忽略的原因。

我们将相纸取了出来。那都是彩色照片。“这些看起来都是用手机拍的。”我说。确实相片上能看出粗糙的分辨率,和数码相片常有的夸张饱和度。

多数照片上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有一双扁舟形状的细长眼睛,脸上挂着恬静的笑意,两撇眉毛随意地斜卧,嘴唇轻薄,长发挽到了耳垂后。这不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但看上去很干净。

我和安然没有交谈,只是默默翻看照片。我猜她也想到了这是谁。这些照片有一半是在台东拍的,我认出其中有几张还是在小野柳的乱石堆,其他也可能不完全是台东,但一定不在兰屿。等翻到最后几张,我们都兴奋起来。

那是在情人洞拍的照片。有一张何夕也露了脸,他抱着头发被风吹乱的妻子,将她小巧的头颅停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们都在笑,但可能是风太大的缘故,笑容失了焦。

我看了一眼安然,她凝视着照片,面无表情。

晚上我们没有出门,但有位不速之客前来敲门。看到风尘仆仆的鱼丸店老板,我请她来地下屋坐,俨然我也已经是屋子的主人。

“听说你们下午去找过我,我觉得有些事可以告诉你们,想到何先生死得不明不白的,心里始终不舒服。”刚一落座,她就开门见山。

“告诉我们所有你能想得起来的吧。”安然说。

“嗯,何先生每次都到我这里来喝鱼丸汤,后来,大概是一年多以前,他提出想要学着自己做,一般我们的手艺肯定不会教给别人,所以我就问他为什么想学。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他要做给妻子吃。”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事,老板肩膀颤动了一下。

我和安然面面相觑。

“我就问他,何先生你没事吧?那个时候春久已经死了几年了啊。”

“春久?”

“就是何太太,她是我們雅美人,我们从小和她玩在一起,都叫她春久。坦白说,我的鱼丸汤还是她教给我的手艺。春久是病死的,后来我们都没有见过她,听说那是让人变得很丑的病,也许她也不想再见我们了。”

“没有人见过她……”安然好像想到了什么,重复了一遍。

“春久是个挺可怜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跟继母生活在一起,后来因为何先生,还差点被爸爸打死。”

“为什么?”两个听众脱口而出。

鱼丸店老板说,这和雅美人的一项旧俗有关,女儿是不能嫁给外乡人的。“其实具体的事我也不清楚,几年前春久带着一个外乡人,当然,就是何先生回到兰屿,说要随他搬到外乡去住,爸爸和继母都竭力反对,事情闹得挺大的,连族长都出面了。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忿吧,这原本是一项很旧的传统了,现在岛上一走了之的年轻人太多啦。”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反对呢?”安然心里想必也是这样疑窦重重。

“一方面她爸爸是特别保守的人,也有可能是和继母没能生出小孩吧,他们希望春久能留在这里为他们养老也说不定。不过春久自己的态度也是很软弱,她本来就是一个像清泉一样柔弱的女孩子啊。”她叹了一口气,“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似乎就这样被绑架着,也好过逃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

“后来呢?”

“说起来何先生应该很爱春久,他最后搬到了兰屿来住,什么东西都放弃了,除了那群鸽子。”

“鸽子?”

“是的,这件事还是春久死后,有一次我见到何先生坐在店里发呆,红着眼睛,我就主动想去安慰他。那个时候他自己告诉我的,在来到兰屿以前,他是台中那边的养鸽人。台中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地方?”

“有些了解。”安然说。

“台中和我们东岸是隔了一整条中央山脉嘛,中横公路经常塌方,两边交通很不方便,更何况还是来到最东面的离岛,等于是背井离乡了。”说到这里,老板眼眶有些湿润,“可是有谁能想到,他们能在一起的日子也就那么短暂而已。”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心念一动。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记得有一年兰屿来了很多鸽子,是从北部飞过来的,好像是基隆那边,有人捡到过,说鸽子的腿上都绑着红色的数字铭牌。”她边说边不住地摇头。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夜色中的地下屋像一口越挖越深的枯井。

“看这个……是赛鸽大会。”安然将手机屏幕递给我,页面显示着关于数年前兰屿承办赛鸽越海大赛的信息。那次来自北方的季风相当强劲,令许多高明的鸽子在海上迷失了方向,有些甚至被吹落兰屿。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养鸽人何夕追到了这里。

“春久去世以后,你们参加过她的葬礼吗?”我问道。

老板垂着头又摇晃了两下,等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盛着无处安放的悲伤,“没有人办过那样的仪式,何先生说这是春久的遗愿,我们也不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或许也是葬身大海吧。”

我们送走了鱼丸店老板,夜晚不知不觉深邃起来,和越来越阴霾的海水如出一辙。

这个晚上,我和安然再度失眠。我们分睡在不同的客房,却怀着相同的心事。一个深夜不可能被带走的男人,一个至死都没有露面的女人,我们都有一个骇人听闻的假设不忍心说出口。

第二天,我是被敲门声叫醒的。我穿上拖鞋准备爬上台阶去开门的时候,看到黑着眼圈的安然也从房间里冲出来。

来人还是两位警察。“我们有一个新发现。”他们双目灼灼地盯着安然。

“何先生可能不是坠落海崖死的。”其中一个说。

我们都无法掩饰吃惊,毕竟那个假设已经悄悄在我们心里生了根。

“从尸检结果看,应该说他不是死于高空坠落,而是冲击伤。”警察解释着,“我们推测他是在海边被海浪卷走,又反复被潮汐冲上了礁石,才会造成那样大面积的创口。”

“我们的尸检工作进展比较慢,也有一些疏忽,希望能理解。”另一个警察补充了一句。

“但这样说不通啊,任何通水性的人都不会在海边失足吧?走着走着就掉入了海里?”我提出了合理的疑问。

“确实说不通,但尸检不会骗人,而且在他的胃里的残留物中没有提取到酒精或者麻醉药物,所以……”

“那会不会是站在海边被人推入大海的?”安然说。

“以何先生的体格来看,你们觉得清醒状态下,可能性有多高?”警察反问她。

“所以,他可能是自己走进大海的。”另一个警察接过了话。

我和安然都没有说话。我心里埋着一种预想,一定是有什么人以什么特殊方式逼他跳海,这个人藏在暗处,就像我小说里写的那样。我想安然也有这种猜想。

但是警察看上去成竹在胸:“这个案子应该可以结了。”他边说着,边从制服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你们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块碎片。那似乎是一块木头的碎片,一块描画着图案的木头碎片,只是图案破损,看不出所以。

“等等,这个是……”安然一把接过照片,出神地端详着,“我想这个是雅美人的拼板舟!我见过这个图案,在东清湾,在情人洞……”她将最后的几个尾音拖得长长的,转过脸看着一脸茫然的我。

“拼板舟是什么?”我问道。

“是一种传统的小船,雅美人出去打渔就用这种船,船身往往画着太阳和族徽。”一个警察对我说。安然紧闭双唇,神色凝重。

“这个碎片是在海上找到的?”她嘴唇嗫嚅着,终于说了一句话。

“我们不只发现了船身板片的碎片,还有整个船体的大部分,这几天它们都被洋流带了回来,冲上了东清湾。”

“但是只有不到十颗竹钉。”警察用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长度,“竹钉就是用来连接拼装整个船底的,既然船体大部分都被找到了,应该会有相应比例的竹钉被发现,但你们看,板片都在,我们发现只有关键部位安上了竹钉。”

“那说明这是一艘没有造完的船?”我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没有造完,而是根本没有按照标准的造船工序来造。”警察道出了他们的推理结论,“所以何先生很可能是坐上了一艘故意没造好的船企图出海,刚驶出海湾就发生了沉船事故。”

新线索在我的脑海里打了结。

“会不会是这种可能,船是那个深夜带走他的神秘人物的,他用这种方式来完成杀人计划?”我说完,看了一眼身邊的安然,希望从她的眼神里摸索出认同。但她没有回应我,却将头沉得更低了一些。

“不可能。”两个警察异口同声地答道。

“不可能。”一个微小的来自安然的声音也附和了一句。我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只是我像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从那里读不出什么信息。

“因为船里绑着一样东西。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我感到冷风嗖嗖。

“另一幅白骨,骸骨已经不完整了,但我们还是做了提取和检测,证实是一个叫春久的当地女人。”

“你们应该知道这是谁的船吧?”两个警察接连说着。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别说了。”刚才好像丧失了生命能量的安然忽然爆发,她打断话头的姿势惊到了所有人。她完全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安然当然知道船就是何夕自己的,因为他们相约环岛的那个下午,驻足在情人洞,她见过这艘船。那时拼板舟被一根麻绳系在距离岸边最远的那根石柱上,仿佛远离人世,随着海浪起伏。船身红白相间的图腾更像是为这个世界举行着孤独的庆典。

何夕当时就告诉她,那是他的船。他用了四年时间造了这艘船,一直没有完工。

但他没有说出故事的前言。安然问过,他没有接话。“这是一个记忆,一个约定。”他只是这样说。

警察走后,安然蜷缩在地下屋的角落里,她关闭了向世界发送信号的频道,只想和自己对话。可是我猜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定和我一样,没想到故事会是这样结尾的。我们曾经不约而同地怀疑春久只是被何夕藏起来了,这个在传言中已经死去的女人只不过匿身于黑暗,现在到了她该复仇的时候——我们似乎更轻易地相信恨,这成了无法被自己原谅的地方。

我也陷入了沉默。那艘拼板舟的残骸照片始终晃动在眼前。那是他们留给世界最后的讯号。

那个夜晚后的第三天,安然没有进食,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我有过两次试图和她说话,都没有找到方法。我只能独自走在璀璨的星空下,潮汐好像着了魔,吞噬着黑夜。

何夕在那个放纵的夜晚过后,独自一人,沿着被辉煌星火点燃的小径,看到的或许也是这样的画面。他走向东清湾安放骸骨的地方。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葬身之所。他因为背叛感到羞愧,或者叫人窒息的虚无感淹没了他,他选择了和妻子归于寂静之海。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动机。我猛然想起了自己差点烂尾的小说。故事里,一直跟踪那对夫妻的魅影是妻子的双胞胎姐姐,早些年她先爱上男主,却阴差阳错被妹妹调换了身份,从此她陷入偏执的念想,选择偏执地恨却是出自偏执的爱。她和他一样,都选择溺死在自己的狂恋里。

但此刻星光遥远而澎湃,所有故事都已挣脱了黑夜,暗自汹涌过,我觉得,好像再分析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离开兰屿是在第二周。安然恢复了日常的饮食和作息。她掩藏在飘飘白衣下的身体又清瘦了不少。她重新开口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留下。”

这也不算出乎意料。早先她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只是现在或许又多了几分使命感吧。她打算恢复“鸽子驿站”。

“上海,我是回不去了。”送我走的那天,她对我说。

我点点头。

“所以我会卖掉那边的房产,可能到时候还会麻烦你。”

“没事。”

“谢谢。”

“那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觉得自己爱过他吗?”

她凝视远方,许久没有动静,好像要看穿海的尽头另一片荒凉的岸。

“我觉得自己正在爱上‘他’。”她加强了语气,“是那个‘他’,打着引号。”

船已经进了港,汽笛呜咽。我忽然想起什么。“我想我会去一趟纽约,很快。”

“去找男朋友吗?”

“应该是去面对。”

安然又露出了那种久违的得体的笑容,风将她单薄的衣衫撑起。

“我终于想起来那个晚上他说过的话。”

“他真的说过?”

“他问我你知道鸽子为什么将巢筑在高高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它们的祖先是从海里来的,虽然后裔栖居在城市中,却也筑好了假想中的悬崖。”

她被晨风拂过的身体也在此刻长出了白色的羽毛。而我们站在西岸港口的那片黑色的悬崖上,那座废弃的灯塔就像一座正在慢慢风化的丰碑。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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