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声音
2019-09-10邹凡凡
邹凡凡
德拉赫斯古董修复工作室位于巴黎的蒙马特地区。
蒙马特是整个巴黎最“艺术”的街区——曲折起伏的小巷中,印象派大师们曾经每周在这里的咖啡馆聚会。梵高、毕加索、达利曾经在此居住。直到如今,纯白色圣心教堂脚下的小广场上,艺术家们仍然在出售自己的作品或者为游客画肖像。
这里的空气像是被颜料渲染过,流动着,成为彩色的温暖的风,像是随时会有传奇的故事发生。
陈笑之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的确是个带有几分传奇色彩的故事。
大眼睛的笑之从小学画,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来到巴黎攻读现代艺术硕士。
“那时心里有很多梦想,也有很多迷茫,有搞纯艺术的冲动,也觉得艺术可以有其他的表达方式,实在不知道到底做什么好。”笑之说。
课余,笑之在一家中餐馆打工,负责打包外卖,经常接待的顾客中有一位棕色头发、身材瘦长的法国帅小伙儿,每次来都穿一件工作服,上边布满颜料点儿。
笑之终于忍不住问他:“看您这打扮,您是艺术家嗎?”
对方说:“算是吧。”
笑之说:“太好了!我也是学艺术的,快毕业了,正在找实习,不知道您那里提供实习工作吗?”(是的,在法国大学念书,必须完成与专业相关的实习,否则不能毕业。)
对方说:“那你来我工作室面谈吧。”
这位帅小伙儿就是尼古拉·德拉赫斯,学霸型巴黎人,索邦大学和卢浮宫学院的艺术史双硕士,研究方向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肖像画。毕业后本来有机会去大博物馆工作,他却一甩头发,毅然去伦敦学习了古董修复,回到巴黎后就创建了这个小小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古董修复工作室。
跟着这么一位博学多才的师傅,笑之进步显著,实习结束后顺利成为工作室正式成员——从那时到现在,她已在工作室工作整整十年啦!老板尼古拉从当初的帅小伙儿变成了帅大叔,工作室成员也由两人增加到四人。
手拿地址和地图,我找到了罗迪耶路45号,定睛一看,哇,这门面……是没装修完吗?破破的墙面,两扇朴素的玻璃门,没有招牌,只在一扇门上贴着张白纸,纸上印有“德拉赫斯工作室-古董修复”字样和手机号,另一扇门上则有一张大狗的油画,后来知道那正是笑之的作品。
也没有门铃,我推门进去。画上那只大狗就迈着轻捷的步子从里屋跑出来了,五秒钟后尼古拉也笑眯眯地出来了。
“笑之正在忙,请进来吧。”他说。
从外间通过一道窄小的走廊到里间,像置身仓库,满眼暗淡无光的旧家什,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高大上。唯一泄露端倪的,大约在于个别旧物的形态比较奇特,比如一个暗红色中国小亭子似的玩意儿,四面各有一幅渔夫拉船之类的风俗画。
尼古拉领我进去的一路,已经指手画脚地介绍开了:“这是十八世纪的漆面书房矮桌……这是路易十四时期的画框……这是一套路易十六时期的座椅,需要重新上色……墙上是一对十八世纪末的英国挂钟……还有这个俄罗斯的小柜子,柜子上的图案磨损殆尽,我们会根据这本古董家具画册来重新设计、绘制图案……”
那熟悉亲昵的姿态,像在介绍满屋的宠物狗——顺便说一句,那只真的大狗名叫麦琪。
“前边那个小亭子呢?很像中国的物品。”我问。
“其实它来自威尼斯,”尼古拉说,“你知道有一段时间,欧洲盛行中国风,贵族家庭常会设一间‘中国室’,摆放中国风格的家具和瓷器。小亭子是个可以打开的木盒,放在同款小几上的。”
原来是这样。
“正如你所看到的,工作室主要修复三种类别的古董家具及艺术品:贴金、漆艺、绘画类。”尼古拉小结道,“架上绘画类的艺术品,我们不管。”
走到里间,并没有豁然开朗,反而显得更加拥挤,因为有三个女孩子正在心无旁骛地工作——她们都穿着沾满颜料的围裙,都把长头发盘起来以防碍事,这就是工作室的全体成员了。
最靠近我的戴眼镜的黑发女孩,后来笑之告诉我,叫吉纳维芙。她面前立着一对古怪的手臂(比真人手臂大两倍),黑衣袖,从一个看起来像大脑的黄褐色底座里伸出来,手里还拿着个蛋筒状物。
“这是一对壁灯。”吉纳维芙说。
我瞬间脑补出这两只手臂安装在墙上的情景,原来“蛋筒”是灯座。
只见吉纳维芙拿出一本薄薄的小本子,翻开,里边夹着一页页薄如蝉翼的正方形金箔,凑近用嘴轻轻一吹,让金箔飘出来,用特制的刀割成窄窄一条,再用刷子粘起来,粘到“蛋筒”部位,那里已经涂上了一层兔胶水(工作室用到的胶都是天然成分,比如兔胶、鱼鳔胶,便于再次修复时清理和去除,修复过程是可逆的),换小刷子一点一点让金箔贴合上去,贴完一条再贴下一条,直到整个“蛋筒”变成金色,这就是传说中的“贴金”。
而下方黑色衣袖部分贴的是银箔。银箔比金箔大些也更厚些,贴好后需要用抛光石细细地磨,才能达到完全服帖的效果。
我问吉纳维芙,既然最终都要用金箔或银箔覆盖,为什么还要先把不同部位刷成黑色(衣袖)或者黄褐色(底座)呢?
吉纳维芙解释说,这是因为金银贴完后,下方颜色其实会微微透出来,所以并不是随便刷的。
这就是工作室擅长的三大项目之一,贴金。在法国,有那么多金碧辉煌的宫殿古宅,比如凡尔赛宫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大镜厅,每一扇门,每一面镜框,墙上、天花板上的每一道装饰,每张桌子,每个烛台,每尊雕塑,都是金色的——它们都是用这种贴金工艺完成的,能在数百年后依然保持良好状态,自然离不开古董修复师们的细致工作。
吉纳维芙背后的金发女孩叫维多利安,她也在贴金,金色的头发和金箔相互映衬,好看极了。维多利安修复的是一张小桌子,所以是家具贴金。桌子非常精致,不仅通体金色,还布满卷叶状的花纹。有些卷叶经过这么多年已经断掉了,所以维多利安得先用木头做出一模一样的叶子补上去,连叶片上的花纹都得刻出来,之后才能上色、贴金。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修复古代家具讲究用同样的木材修补,比如红木就用红木修,紫檀就用紫檀修,要保持一致,但欧洲的修复方法要求使用比原本木头轻的材质,这样可以对原始木头起到物理保护的作用,如果以后再次损坏,是修补的地方先坏。
还有,怀旧的法国人特别注重“修旧如旧”,必须保护古董原有的一些岁月痕迹,比如划痕,比如微小的破损,而不是搞得跟新出炉似的,那就是毁了作品。
真有趣,点点滴滴都是学问!
維多利安不怎么笑,看起来很酷,之前她在著名拍卖行佳士得工作过五年,渐渐觉得拍卖行业太“聒噪”,于是辞职进修,考下了国家贴金装饰师资格,这才成为工作室的一员。
好,再往里走,终于可以看看笑之在干什么了。
笑之占据了最大的一张工作台,因为她修复的东西最庞大,是整整十二扇高达三米的屏风!已经修完的两扇靠墙而立,工作台上的两扇正在修复——这一回它们可是真正来自中国的了,来自三百多年前的清代,是一位法国收藏家送过来的。屏风黑漆底色,两面都有画,一面的画比较有情节感,各色人物、亭台楼阁,另一面的画则仅是花木而已,其中一扇上还刻着关乎“君子之德”的金字。
说起来有点可惜,这些屏风使用的是“款彩漆艺”,十八世纪初在法国大受欢迎,可惜中文书籍极少记载这门地道的中国工艺技法,以至于在十八世纪繁盛的欧亚贸易中,周游列国的款彩漆艺,最终被欧洲人称为“科罗曼多”漆艺。
“科罗曼多是印度的港口城市,几个世纪以来,欧洲人都误以为这是印度漆艺,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中国漆艺品从印度科罗曼多发货,还是因为款彩漆艺中用到过科罗曼多的乌木材质?学者至今还在探索。但无论如何,这种漆艺在中国本身已经失传了。”笑之停下手中毛笔,向我详细解说。
屏风磨损的部位已经清理干净,抹上了一层腻子,笑之现在做的就是补上颜色了。与桌子木质同理,笑之用弱一些的水彩来修补,要调出合适的颜色非常不容易,得略略调深一些,因为等颜料干后颜色会变浅——笑之就这样用细细的毛笔,一点一点,补全每一朵花、每一片衣袂。
工作室的四名成员间并不存在严格的分工,每个人每门手艺都要掌握,尼古拉更是游走在三个女孩子之间,随时助阵补刀,但毕竟,作为绘画专业出身的中国姑娘,笑之在修复中国风古董,或者需要深厚绘画功底(比如重新绘制家具上的装饰画)的时候,就有特殊优势了。
等笑之补完一个局部停下来喝水的当儿,我们聊了一会儿:别看四员大将本周都窝在工作室里,可很多时候他们是需要出外景的!
什么叫出外景呢?举个例子吧!大家都知道举世闻名的时尚设计师克里斯汀·迪奥(Christian Dior)先生吧?迪奥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乡间有一座外观简洁的“墨山城堡”。虽然他本人在此隐居不过两年多,却亲自种植了城堡周围的葡萄园、橄榄树园和花圃,还布置了一楼的客厅、卧室和书房,为了纪念几位重要的艺术家朋友,城堡二楼设有趣味十足的“达利”房间、“夏加尔”房间……
2016年,墨山城堡开始全面维护工作,正是由笑之他们的德拉赫斯工作室负责其中全部家具物件的修复。在这座不对外开放的城堡里,四人小组一点点恢复它的原貌,仿佛从中窥见大师真实的生活。
是的,工作室的客户十有八九都是大收藏家、大古董商,主要通过口口相传找上门来(所以根本不需要招牌),其中不乏名字都不能透露的巨贾。
比如企业家R先生,几乎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古董上。他家就是个博物馆,连浴缸都是十八世纪的。工作室上门进行全面整修,其中一块镶嵌板的镀金和颜色几乎看不到了,修复之后露出了原貌。经尼古拉鉴定,它与卢浮宫中的几块是一套,R先生一听,开心得像孩子一样跳起来!
还有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G先生,邀请工作室去给豪宅里的雕花护墙板贴金。整整四个月的工作量,用去五万多张金箔,终于还原了路易十五洛可可风格护墙板的风貌。大亨G先生从来不讲究穿戴,午餐只吃西红柿加煮蛋,但对艺术充满热情与期待,四个月里一直跟着笑之他们学镀金抛光,有时候工作室下班走了他还一个人在那儿劲头十足地打磨……
都是些痴迷之人啊!
笑之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见工作室四人始终保持埋头的姿势,不说话不看手机,只在停下喝水时才互相开开玩笑,看得出彼此友爱而亲密。甚至麦琪从头到尾都没叫过一声,默默躺着或起来绕两圈。小小空间里流淌着巴赫的音乐,一切安宁美好。
“搞修复也得懂艺术史吗?”我问笑之。
“必须的,必须对不同时代的装饰风格了如指掌。”笑之说,“有一次,一位顾客要求我们在他家门上重绘一幅画,我设计的图案中有鹰的形象,尼古拉就说,这个太帝国了(鹰是拿破仑帝国的标志之一),与房间的路易十五风格不搭……所以后来我也去卢浮宫学院进修了艺术史。”
“自从《我在故宫修文物》播出后,大家对你们这行很感兴趣,都说你们有一颗不受尘世干扰的匠人之心,实在了不起。说实话,我在这儿才坐了两个小时,却已经觉得屁股上有点长刺……”
笑之笑了:“大家没有必要捧得太高,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一份有趣的工作。当你真正喜欢一份工作的时候,就不会觉得枯燥。看起来我们好像一直在重复同样的工序,但其实每件古董都不一样,总可以见识到新的东西,可以了解它们背后的人和事。”
喝完水,笑之便又回去工作,我也坐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笑之为屏风着色,看“手臂”壁灯在吉纳维芙和尼古拉的刷子下“披金戴银”,看小桌子在维多利安手中重现神彩,看麦琪轻轻打起呼噜……
渐渐地,我好像懂得了……同他们一样,我也听到了,时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