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与独峰书院
2019-09-10卢朝升
卢朝升
道学传千古
淳熙九年(1182)中秋节刚过,天气久旱无雨,秋老虎散发着余威,而朱熹内心比天气更为躁闷,从台州经缙云、过松阳、回江西。朱熹这一次是带着公务巡行,而且沿途目睹稻菽枯黄、百姓流离、官员惰政,连续写了五封奏折弹劾唐仲友却得不到回复,心中充满了郁忿,所以少了许多游山玩水的心情。
那年的8月18日,朱熹从台州出发,先去临海谒徐中行、徐庭筠墓,并作诗一首:
道学传千古,东瓯说二徐。
门清一壶水,家富五车书。
但喜青毡在,何忧白屋居。
我怀人已远,挥泪表丘墟。
徐中行、徐庭筠父子并称“二徐”,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不阿权贵,毕生精力付诸于家乡教育,被视为“台州学派”的鼻祖。那副咏竹的著名对联:“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就出自庭筠之手。也许,当时朱熹已把“二徐”作为自己的榜样,并把著书立说、弘道讲学作为自己余生的事业了。
经过仙居时又去拜访了吴芾。据《朱熹年谱长编》载:“巡历至仙居县,访湖山居士吴芾”。吴芾为绍兴二年(1132)进士,曾任处州知州,后官至秘书正字,因与秦桧不合作,遂告老还乡闲居十多年,已是七十九高龄。这也是与朱熹最后一次会面了,次年去世,朱熹为其作神道碑文。在鼎湖峰边的仙水洞里,有乾道四年(1165)摩崖石刻一幅,认定为吴芾所留。
作为一个对办教育几乎入迷的读书人,沿途公务之余,最乐意的就是传道讲学。他深知,面对官场的黑暗混乱,唤醒人心也许是改变社会的当务之急。
这一路讲学,后来在处州境内就留下了三座著名的书院:缙云美化书院、仙都独峰书院、松阳明善书院。当然,这些书院的建成他本人并不知道,均在他去世若干年后,那时也是朝庭把朱熹捧上最高位几乎神化的时候。
正如孟子所说“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路过讲学一次就能开风气之先、能留下一所书院,也证明朱熹当时是具有多么强大的影响力!
翻过高峻的苍岭古道,8月22日到缙云,先到金竹朱庆弼、朱庆朝兄弟家中,开坛讲学,后来就有了美化书院。
然后再来到鼎湖峰前、伏虎岩下,住徐子远徐氏山居,也即徐凝故居,又是开坛讲学,就有了后来的独峰书院。
光绪版《缙云县志》卷九有:“朱熹为台州提举,以弹劾忤旨,尝寄居仙都徐凝故宅。”在徐凝的故居,朱熹兴然作《追和徐氏山居韵》七绝一首:
出岫孤云意自閑,不妨王事任连环。
解鞍盘礴忘归去,碧涧修筠似故山。
唐朝诗人徐凝,睦州分水柏山(今桐庐市分水镇柏山村)人,怎么会有故居在缙云仙都?徐凝一生淡于登仕,游历甚广,应该是喜欢这里的山水就在这里建一个座山居别墅,然后就定居并留后裔于此吧。元陈性定《仙都志》录有他的一首《题缙云山鼎池》:
天地茫茫成古今,仙都凡有几人寻。
到来唯见山高下,只是不知湖浅深。
另外,从《仙都志》开始一直讹传为白居易的诗作:
黄帝旌旗去不回,空携片石独崔嵬。
有时风卷鼎湖浪,散作青天雨点来。
这也应该是徐凝作品,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清《全唐诗》均有收录,对此张治中先生也作过专门的考证。
朱熹巡视期间,又先后到了缙云县城发文移除了永嘉的秦桧祠,到处州“奏监酒课、差役、义役利害状”,到松阳县夜宿南州福安寺有“王光祖来问学”,再到古市住一夜并讲学,九月初四到遂昌。八月二十二到九月初四,其间一共十一天,除去缙云县城、丽水、南州、古市途中至少四天,在金竹和仙都加起来最多只有七天。一般认为应该是在金竹一天,在仙都住了六天。短短的一周,就为缙云大地又播撒了文化种子。
山舍几家邻
仙都,这么一个有灵气的地方,确实是创办书院的佳处。五代时一个叫宋翁的文人写了一首《仙都山村》:
村鸡数声远,山舍几家邻。
不雨溪长急,非春树亦新。
不是桃源,胜似桃源。到处是美景的仙都,独峰书院的原址到底在哪呢?
关于“独峰书院”,权威的记载是:光绪三年《处州府志》九卷有“独峰书院”条目:“县东二十三里仙都独峰前,朱晦翁持常平节来憩于此,爱其山水清绝有似武夷,尝赋‘碧涧修筠似故山’之句,又有‘于此藏修为宜’之语。嘉定间郡人叶嗣昌始创礼殿,为讲肄之所。咸淳七年邑人潜说友即旧址广而新之。洪武间为知县朱成远所毁。国朝同治十二年西南乡士绅建复。”
1995年新编《缙云县志》在“教育”篇里也有“独峰书院”一条:“原址在仙都独峰前(今笋川村东北隅)。宋淳熙九年(1182)朱熹一度讲学于此。嘉定年间(1208—1224)叶嗣昌创礼殿,为讲肄之所,称为独峰书院。咸淳七年(1271)潜说友扩建。后毁。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樊献科就其址建仙都草堂。清同治十二年(1873)重建,迁址于好山之麓。书院三进三开间,东西两厢各十间,并有附属建筑。光绪三十二年(1906)废科举,改名鼎湖学堂。”
关于原址的记载,另有康熙《缙云县志》载:“独峰书院在县东二十五里,仙都山独峰前。”《仙都志》载:“独峰书院在练金溪西、正对独峰。”就大致位置来说,在石笋前村的东边山脚下,应该是没什么疑问的。
然而,独峰书院原址的确切位置,问了当地许多人都不知道,有人说是在现仙都小学附近,但边上没有可作为标志的“伏虎岩”。
2019年6月16日,原鹅湖书院院长、中国书院学会副会长王立斌先生应邀到丽水少微书院讲学。讲学结束后,于当天下午我们一起前往仙都考察独峰书院,在当地人刘芳庆的带领下,参观了修葺一新的书院建筑和陈设。并于次日一早约好去村里寻访独峰书院的原址。
17日早上五点半,我们起身先往“朱潭山”,那里也是因为朱熹驻足而命名,王立斌老师说,这里太像武夷山的山水景色了,怪不得朱熹会发出“碧涧修筠似故山”的感叹了。
再去找“解鞍盘礴忘归去”的“忘归洞”。上有“仲修敏甫归圣显道丁亥季春同游此”石刻,吴志华、吴志标编《处州金石》(上册)有录,然而释为王珪的儿子王仲修字敏甫则颇为可疑,可能是1227年陆九渊的弟子董德修(字仲修)一行的刻记。来到好溪南岸的上前湖村的后山,路上荆棘丛生、茅草过膝,爬到半山只得半途而废。
关于书院的原址,重点是找一找“伏虎岩”和樊献科为母守孝的“大坟”,有了这两个地标,就能准确定位。通过询问村里的老人,“大坟”很好找,就在正对石笋的通往朱潭山公路右侧山坡上,山环水绕、面向东方步虚山,确实是一个风水宝地。一个在干活的大妈告诉我们,这里本来有一座大坟,在“文革”期间被拆除了。
至于“伏虎岩”大家都没听说,“狮子岩”倒是有一块,就在村子屋后。从“刘老爷民宿”边上的小弄堂里进去,终于看到一块貌似虎狮的怪石,立在几座房子的后面。房子前面的一块巨石叫“狮子头”,村民告诉我们“狮子头”原在民房内,旧民房刚拆除才显露出来,本来这个头很像的,可惜被破坏了。石壁下有几个天然的洞穴以前叫“晦翁洞”,现在则变成了猪圈。《仙都志》载:“伏虎岩:在独峰之西,书院之右,有小石山如虎跧伏,一名驻狮岩。”可见“狮子岩”就是“伏虎岩”,书院应该就在这块奇石的左边。
仰止心悠然
八百年太久,早已换了人间。独峰书院和国运相连,无法逃脱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轮回。它的兴废史本身就是一部值得我们深读的好书。
宋嘉定元年(1208),陈邦衡在仙都岩建了座读书堂,等于为独峰书院埋下了一块奠基石。这一年,在“庆元党争”中落寞死去的朱熹,终于得到平反,被宁宗皇帝赐谥号为“文”,此时距朱熹逝世已有8年,饱受打击排挤的弟子们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凡“朱文公”讲学过的地方建立书院名正言顺了。
陈邦衡,《缙云县志》人物简介有载:“陈邦衡(1144—1214),字伯明,遇明里(今新碧)人。朱熹任浙东常平茶盐公事,道經缙云仙都,留居讲学。与弟邦钥同师事之,闻理性之学。在仙都建读书堂。叶适作《仙都行》以坚其成。”
淳熙十年(1183)正月,朱熹“差主管台州崇道观”,再次路过缙云,陈邦钥写诗一首相赠:“羸马踏残月,荷策登泮宫。入门见先生,先生何从容。循循善诱能启下,青蒿因得附长松。短檠相对三百六十夜,高谈雄辨磊落沃胸中。吾王求士苦匆匆,未许先生久卧龙。乘骢直上天台路,祗缘此去何由从。呜唏吁,小斋从此冷如水,齑盐朝暮怏怏尔。空留绛怅照孤灯,窗外西风寒起苇。”可见师生情深!
绍定元年(1228),郡人叶嗣昌在读书堂基础上创建礼殿,相当于给书院立起了顶梁柱。据《宋史·朱熹传》:“理宗宝庆三年,赠太师,追封信国公,改徽国。”宝庆三年即1227年,朱熹得到皇上的再次加持,名气越来越大。叶嗣昌是青田籍进士,时任衢州县令,后在缙云定居,他倡议创建礼殿,也是得天时地利人和。
淳祐元年(1241),“独峰书院”正式上梁诞生。这年正月,理宗皇帝“上视学,手诏以周、张、二程及熹从祀孔子庙”(《宋史·朱熹传》),他与周敦颐、张载、程颐、程颢一起获得了文人的最高荣誉——从祀孔子。也在这一年,缙云县贞溪塘头村(今舒洪镇姓王村)出了个进士叫潜说(读“悦”)友,他是朱熹的四传弟子,也许是出于感恩先师之教化,也许是为了呼应皇恩之浩荡,就拨款扩建了礼殿,使之修葺一新,定名为“独峰书院”。30年后的咸淳七年(1271),潜说友此时已任代理户部尚书、临安知府,大权在握再次出钱修葺了独峰书院。潜说友曾编纂《咸淳临安志》100卷,后来投降元军,1276年做了福州的宣抚使,次年为部将李雄剖腹所杀,三房妻室及儿女亲戚共计十八口,全被灭门,惨不忍睹!
有元一朝,独峰书院显赫一时。元至元间,孔子第五十四世孙孔林,由县主簿兼任独峰书院山长,以善本刻孔子像,立于仙都独峰书院内,独峰书院一时名动江浙。元代有案可查的山长和训导有:陈曾祐、孔林、俞希鲁、郑谨之、吴明义、胡平仲、王仲成、季祥、詹同道、樊道福、胡绍叔。书院既为当地培养了大量的人才,也给仙都这个美丽的山水增添了人文气息。
明洪武间,独峰书院被毁。据《处州府志》明确载:“独峰书院……洪武间为知县朱成远所毁。”书院不毁于兵燹水火,而是毁于人为且还是县令,为何甘担历史罪人而有此行?让人百思不解。合理的解释是,朱县令看到书院破败不堪又无力修复,就把孔子像移到县城学宫内供奉,并拆去独峰书院。
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仙都草堂重立于书院。这一年,缙云进士、时任江西道监察御使的樊献科(1517—1578),因其母王氏亡故葬于石笋前,他学习朱熹为母守节时建“寒泉精舍”讲学,选择在独峰书院遗址上建“天然泉石”一院,称“仙都草堂”,在为母守孝同时,会聚文人朋友论道讲学。樊献科,《缙云县志》有传,字叔文,号斗山,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后任御史,为官清正,抗倭有功。后因得罪了严嵩党羽辞归。晚年隐居于仙都倪翁洞,那里有许多摩崖石刻与他有关,如“斗山洞天”等,著有《读史补遗》等,为一时知名文人。有据可查来访的名人就有:皇甫访(文学家)、夏浚(温处兵备副使)、何镗(江西提学佥事)、郑文茂(刑部主事)、李键(苏州知府)、吴善言(浙江巡抚)、张懋修(张居正三子,状元)、李鋕(刑部尚书)、顾大典(处州司理)、高超(处州知府)、汤显祖(戏剧作家)、徐霞客(地理学家)、郑汝璧(宣大山西总督)等,留下了大量的诗文和摩崖石刻。
万历庚寅年(1590)五月,郑汝璧(1546—1607)陪朋友游仙都,写下了一篇《游仙都山记》,里面写到“归而憩仙都草堂,谒外王母墓,即朱晦翁独峰书院址也”。说明樊献科建“仙都草堂”就在独峰书院原址,且过去半个世纪仍完好。郑汝璧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深得张居正器重,因被朝中奸侫嫉妒排挤,请辞在家闲赋12年,终日徜徉于仙都山水之间。在仙都铁城(即芙蓉峡)建有紫芝山房,与几位文人高士在此处隐居唱和,后人称为“铁城书院”。他著作甚丰,有《由庚堂诗文集》等传世,有一首《鼎湖夜月》,开头四句是:
清秋举玉趾,鼎湖探金莲。
天柱摩九霄,仰止心悠然。
秉日欢己永,卜夜景逾鲜。
呼尊邀朗月,盈盈升华巅。
有好书好酒好心情、佳日佳月佳山水,那一官半职算得了什么?
清同治十二年(1873),独峰书院异地复建。也就是现存的“独峰书院”,同治九年(1870),缙云知县朱廷梁倡议在好山之麓复建独峰书院,不久离任。后任何乃容接手工程,花了三年时间终于竣工。《仙都志》载:“好山:在仙都山西,初旸谷左。宋绍兴间转运使李士举尝游仙都,过徐氏山居,赋诗有:‘华屋重重对好山’之句,由是得名。后晦庵朱先生弥节于此,其名益著。”
这里石奇洞幽,历代摩崖石刻遍布道旁,朱熹巡视途中停留观赏理所当然。好山之巅有“月镜岩”,如一轮满月挂在石壁,门前就是九曲练溪,鹭鸭成群游于林中,远处的鼎湖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而旁边的“旭山”,上有李阳冰题字的“倪翁洞”,在此重建独峰书院确实是个理想选择。琅琅书声再次响彻于青山绿水之间。清代重建书院后,山长主要有赵保滋、陈文、蒋望三等。
赵保滋(1845—1914),字月樵,缙云壶镇大路街人,同治九年(1870)年中举人,曾任国史馆誊录签掣、余姚县教谕等职,重建书院时出任山长,现门额“独峰书院”即为他的手迹。
一直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全国各地同时废科举、兴学堂,独峰书院遂改名鼎湖学堂。
随着仙都5A级景点的创建,近年仙都景区管委会又投入了资金,对书院进行了全面的修缮,使之具备了讲学的条件。中堂悬挂朱熹手书“正气”两字,门上仍是沙孟海的“晦翁遗迹”牌匾。边上的孔庙也修葺一新,孔子像和颜渊、曾参、子思、孟轲“四配”像均上了新的油漆,笑意盈盈地享受着人们的膜拜。院中有几棵古树,特别是造型奇特的银杏和参天名木椤木石楠,和书院一样又焕发了新的生机。
作者系丽水市少微书院执行院长,曾任丽水市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研究室主任,“优秀文化四百万公益行动”发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