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终究不觉悔
2019-09-10杨云宝吴凤鸣
杨云宝 吴凤鸣
全国十大读书人物评选活动自2012年开始,已成功举办七届,今年是连续第八年评选,成为第29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的一大品牌活动,有力推动了全民阅读活动的深入开展,社会影响日益广泛。今年的评选活动增设了网络投票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中央媒体评审团投票环节,经过数轮票决,最终,圆通速递北京分公司北京师范大学业务经理曹中希,湖北省谷城县五山镇一中教师杜权成,樊登读书会创办人樊登,山西省阳城县退休干部郭恒勋,原安徽画报社社长兼总编辑、安徽省出版总社副总编李冬生,天津市滨海新区同盛学校五年级学生李尚容,福建省宁德市寿宁县竹管垅乡竹管垅村农家书屋管理员刘石江,湖南省泸溪县潭溪镇小陂流村四组农家书屋管理员向民志,云南教育出版社原常务副社长杨云宝,辽宁沈阳音乐学院退休教授张红星共十人当选为本年度的书博会“十大读书人物”。在第29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期间,本刊专访了云南教育出版社原常务副社长杨云宝。
《新阅读》:首先,恭喜杨老荣获全国十大读书人物殊荣。您自己说读了半个世纪的书,视力不行了,但无怨无悔。回首“痛并快乐着”的阅读生活,您能讲述一下最痛或者最快乐的读书经历吗?例如,读的哪一本书,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读的?
杨云宝:在我50多年的读书生涯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在早期。
第一个印象深刻的读书经历是“文革”期间。当时“扫四旧”,很多书被视为封建糟粕而被禁读,甚至只是因为书发黄了,就被视为“黄色书”。我当时所在的地方是边疆运输企业的子弟学校,叫开远汽车总站子弟学校,是云南省交通厅的下属企业。因为离边境很近,当地的文化的积累不多,再加上是厂矿子弟学校,老师也只是从工人中选拔的,本身没有受过正规的师范教育,虽然老师很尽力,但教育能力有限。上课大多是照本宣科或者讲点故事,好在基本讲的故事是红色故事,所以当时读了很多关于革命斗争的书,比如《红旗飘飘》丛书,这些书给人正能量。当时的读书环境很差,最惨时要躲在柴棚里,或是在被窩里看书。书友们交换书籍一般只有二三天的阅读时间,必须以极快的速度阅读。如果停电只能借着蜡烛和煤油灯的微光通宵达旦地看书。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我10岁就戴上了300度的近视眼镜,高中时达到了700度。1976年高中毕业时上山下乡,因为眼睛不好,一纸“残疾人照顾证”导致我既不能下乡也没有合适的工作,只能到处打零工。我记得当时敲石头,一个星期好的时候能赚七八块钱,不景气时只能赚两块钱。好在以书为友倒也还自在。之后回到了子弟学校做代课教师,恢复高考后1978年考上大学走上新路。
第二个印象深刻的读书经历是上大学后。当时的图书馆是一座难求,一本名著借出来后,一个宿舍的人轮流看。我当时就读的学校是昆明师范学院,是西南联大解散后留下的师范学院,老师大多是原先西南联大的老师。这期间看了大量的世界名著,才认识到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不仅能增长知识,更能陶冶情操,非常有价值。
《新阅读》:据介绍,因工作关系,你结识了费孝通、张岱年、季羡林等学术大师,受他们的影响和指点,自己的读书生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层次,请您谈一谈他们究竟给了你哪些锦囊妙计?
杨云宝:1991年我到出版社工作,因为工作关系,我都接触了许多中国的一流学术大师。比如与费孝通、张岱年、季羡林、任继愈、龚育之、黄枬森、罗国杰、郑杭生、高放等一起策划出版很多书,或是参加学术研讨会、写书评。与这些老先生的接触受益匪浅。这里我着重介绍四个人。
费孝通先生在中国农村的发展与中华民族的凝聚两方面给予我研究方向与灵感。第一位是费孝通先生。费先生是国内外著名的社会学家,他的学术贡献我认为主要有两项:一是对中国乡村的认识,20世纪30年代费先生开始研究乡村直至去世,他对中国乡村的文化、经济、社会做了很深入的实地调查和理论研究。我认识他时,他已经80多岁了,眼睛都看不清楚了,还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亲笔写文章,研究中国农村问题。这种精神令人敬佩。费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提出要大力发展农村经济,出版书籍《行行重行行》,提出要大力发展乡镇企业,积极建立农副产品的深加工和产业链的观点。受他启发,我近20年来一直在搞中国的“三农”问题研究,在讨论国家“十五”规划时,提出相关建议。提出农村问题的建设不能仅仅是五年规划,而是五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长远规划,在这基础上做阶段性的计划。中国现代化的实现必须要解决好农村问题,否则是个大问题。以印度为例,加尔各答与新德里很繁华,而旧德里则落后得一塌糊涂,存在大量破产农民。我曾到印度一户模范农村家庭参观,夫妇二人和四个孩子,家中现代化设备都有,相当于我国20世纪80年代的生活水平。而与此同时,我们下榻的孟买五星级宾馆的老板正在嫁女,其奢侈程度令人咂舌,婚礼举办一周,有世界各国美食,每晚都有歌舞晚会。我们有幸结识新娘的姐姐,得知这场婚礼花费相当于上述六口之家的100年的生活费,从中可以看出印度的贫富差距之大。因此,我们一定要注重“三农”问题的解决。我在国家制订“十五” “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划时,都提出相关建议并被采纳,并四次获奖。如要保证十八亿亩耕地的红线不能突破,要保证失地农民得到有益的补偿,农民工市民化等建议。
我认为,“农民工市民化”,应从住房、养老、教育、保险等各个方面向市民看齐。现在国家解决“三农”问题的思路也基本上按这个方向走。
二是费孝通晚年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国56个民族是中国几千年发展的结果,然而,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发生了破茧而出的蜕变,在1840年鸦片战争后,由于帝国主义的入侵,使中华民族自省为一个整体。费先生的这本书,着重从理论和历史的角度阐述了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受这本书影响我策划了宁夏社科院院长陈育宁研究员主编的《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历史探索》和云南师大伍雄武教授撰写的《中华民族的形成与凝聚新论》,后一本书从先秦开始的纵向发展说起,从历史学、文化学、人类学、经济学的角度横向结合,研究如何在中国近代形成中华民族。先秦是中华民族的萌芽,汉朝时形成中华民族的主体,隋唐时期中华民族进一步发展,并大量融入了少数民族,明清时中华民族内涵与外延基本固化。鸦片战争后使中华民族自觉意识到中华大地上各个民族的命运是统一的,是休戚与共的,少数民族不是异族,中华各民族都是以中华文明来界定的。除了共通的血缘、区域、经济外,更有共通的文化和精神。以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为基准,从深度、广度展开研究。这两本书获得了国家出版奖、中宣部的“五个一工程奖”。我从费孝通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任继愈先生的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给我读书与工作上的巨大帮助。第二位是任继愈先生。任先生在哲学方面造诣很深,他是20世纪30年代西南联大的哲学系学生,后来是北大哲学系教授,中国社科院宗教所所长。他三十多岁时有关宗教问题的文章是毛泽东主席常读的。他任职国家图书馆馆长时,我们一起做了《中华大典》,此大典是将中国传统文化按照现在的学科分类进行梳理编撰,编了24个大典。我们云南教育出版社在任先生的亲自指点下,编撰出版了《中华大典·哲学典》。任先生认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和哲学思想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后,中央的民族政策进一步发展,提出各个民族是互相融合的,是互相离不开的。受他影响,我用15年时间策划组织近100位专家学者撰写了400多万字的《中国少数民族哲学思想史》,这是在中国出版史上第一次将55个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做了系统的梳理,核心思想是各个民族不是孤立发展,而是互相融合、影响。任先生在这方面给我读书与工作上有很大帮助。
另外,我与任继愈老先生讨论过文科院士的评选问题:我认为,国民党时期1948年曾评选一批院士,全国范围内评了81人,其中人文组28人。现在已经有1000多个院士了。但是至今没有文科专业的院士,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是不是对理工科太松,而对文科太严?
任先生认为,理工科院士确实很多,有名不副实的情况,并爆出抄袭者名誉扫地的问题。20世纪50年代评选的学部委员的标准已经有点宽了,后来大家普遍认为,文科院士不好评选,标准不好把握。虽然中国社科院搞了院内的学部委员,但是仍有意见。院士应该高水平,从严把握,不能滥竽充数,文科的院士则最好不搞。
高放先生的广博学识和追求学问的孜孜不倦精神令我认识到做学问应集百家之长。第三位是高放先生。高先生是我国最早的科学社会主义专业的博士生导师,科学社会主义的权威专家。高先生对学问孜孜不倦和一生奉献。他的书斋名为“顶齋”,他的书能从地上顶到天花板上面,每间屋子到处都是书。
高先生对学问的追求达到极致。用一个故事解释,我国现有的工具书对“爱国主义”的定义基本上是引用了列宁一段话“爱国主义是由于千百年来各自的祖国彼此隔离而形成的一种极其深厚的感情”。高放对原来的翻译表述持怀疑态度,因此花很大工夫去查证分析列宁这段话的背景、引用、翻译是否准确,对比中外多种文本后发现,国内许多书引用的列宁这段话不准确。这些书漏掉了各国彼此隔绝、往来交往不多的提法。受他影响,我学习到做学问不能仅听一家之言,编书读书时应博采众家之长。我今年年初去南极,看到了企鹅、海豹、鲸鱼这些特有的动物。南极有成万上亿的企鹅,其中最大的帝企鹅有一米多高。与之前在南非、澳大利亚看到的企鹅完全不同。从南极回来后,我查阅工具书对这些动物的定义。发现《辞海》等大型工具书的解释均有不准确的地方。世界范围内对动植物、处方药的名称均采用拉丁文命名,其原因首先是,拉丁文现在已经固化,不再发展,不会产生歧义,故现在只在上述几个领域运用。其次拉丁文很规范,如动植物的命名,进行种、类的划分,且不能重名。而国内出版的《辞海》介绍就不准确。全世界有19种企鹅,但《辞海》拉丁文的标注只是其中一个种,而且只介绍了澳大利亚的一种矮小的企鹅。对于它习性的描述更差,筑巢的企鹅只是其中一种,《辞海》用其中一种企鹅的介绍代替了企鹅整体的介绍。后来我又查了“维基百科”和《大英百科全书》,这两种工具书的解释就很规范。
我从高放先生身上学到了做学问要博采众家之长,要突破既有认识,要多听多看他人的认识,要看看其他文化、国家、民族对世界的看法,这样才能更客观公正地看待世界。
何祚庥先生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值得学习。第四位是何祚庥先生。何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20世纪40年代加入地下党,从他身上我学到了老一代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精神难能可贵,他揭露了“水变油”的骗局,挽回国家重大损失。我为他编辑出版了《做人做事做学问之道》,他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值得我终身学习。
《新阅读》:您在出版行业工作30多年,写文章、著作、书评达到150万字之多,您个人读书和写作是如何做到有机统一的?您很看重书评,谈一谈您个人对书评的理解和认识。
杨云宝:由于工作原因,我不可能像大学和研究所的老师那样专心致志地搞研究和写作,我只能结合自己的编辑工作,见缝插针地进行研究和写作,力求做到编辑工作与研究工作的相互配合、相互促进,争取做一个杂家基础上的略有专长的专家。并且得益于编辑工作的便利,使我的学术研究能获得较好的社会反响,从而使读书与写作有机统一起来。
我长期做出版工作,对中国出版与世界出版具有宏观的认识。现在出版的图书,说书山书海一点都不为过,每年中国图书出版品种在五六十万种,放眼全世界有几百万种。而一个人精力有限,我每年听说的书名不到1%,能细看的书籍也就十多种。所以出书人如何让更多的读者看到书,而读书人怎样在书海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书,是一个矛盾的问题。解决这个矛盾的最好的中介和桥梁就是书评。书评长的可能几千字、上万字,短则几百字。因此书评用几百字将一本图书高度浓缩,是读者了解图书的最好窗口。在我做编辑的30多年里,一定会组织各种书评在多种媒体上推广好的书。书评能使出版者和作者更好更快地推广图书,也能使读者更快找到自己需要的书。所以我认为组织好书评是很重要的工作。如这次全国书博会上云南教育出版社推出的《新时代中国研究》丛书10本,分别是《民生中国》《法治中国》《平安中国》《美丽中国》《文化中国》《健康中国》《数字中国》《开放中国》《统一中国》《和平中国》。我既要认真策划,并做好案头编辑工作,又要认真组织各种书评,让读者较快、较全面地认识新时代的中国。
《新阅读》:当今阅读手段,技术越来越多元化,甚至已经改变了青年读者的读书习惯,依据您个人的读书经历,给青年读者一些指点。
杨云宝:数字出版取代传统出版是必然趋势,只是时间长短问题。年轻人理应全面深刻系统地读书。我发现当今世界各国人民的阅读方式和传播方式都发生巨大变化,阅读传统纸质书的人越来越少,阅读电子读物的人越来越多。我到法兰克福图书展的十年间对比很强烈。十年前书展人山人海,图书堆积像山一般,购书热情空前。十年后的书展发生改变,书展规模小得多,订阅图书的积极性也小得多,参加者大多是出版社编辑和书商,而且书展会场大概五分之一的人在低头看手机。
2013年受外国专家局和新闻出版总署派遣我到纽约州立大学莱文学院培训时,当时的美国专家说,全世界发行最好的工具书是电子版的“维基百科”,而影响最大的是《大英百科全书》,然而从2013年起不出纸质版,《西雅图邮报》等也不出纸质版。
以中国历史为例,由于技术革命的推进,文化传播的形式和阅读方式千百年来都在发生改变。中国文字最早刻在甲骨上,后来刻在竹简上、布上、锦上,最后写在纸上,印刷史的发展表明现代科学技术对读书、传播有重大的改变。
我曾发表数字出版对传统出版挑战的文章,《新华文摘》有摘录。上海政协考察组提出数字出版对传统出版冲击的报告,此报告主要引用了我的观点。2014年,江浙和广州等地在高考备考冲刺阶段,也将我的这篇文章选为实用类阅读材料题。
我认为,网络的便捷性、经济性、快捷性、可复制、可保存性。这些优势决定数字出版取代传统出版是必然趋势,取代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有人认为,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十年,我以为这个过程会稍长一点,现在是两者并存,但是数字出版会逐渐增大。数字出版现在面临的一个最大问题是电子出版物对人的眼睛伤害很大,并且对人的身体有一定的辐射。而且这些读物还是浅阅读,年轻人要思考如何适应这个变化,如果只满足于在网络上学习知识,那么更多是处于浅阅读的阶段。我们在美国培训时,黑龙江出版集团党委书记李久军曾提问美国专家:现在的网络阅读都属于浅阅读,不利于人的深度思考,如何看待这个问题。而美国专家也表示无可奈何。
我曾与云师大附小的校长讨论此问题,她表示不赞同小学生使用电子出版物,不仅伤害小学生的眼睛,最重要的是学生不会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不利于年轻人的思想成长。现在的年轻人读书缺少系统的、深入的、全面的、深刻的阅读,只满足于浅阅读。尤其是现在的大学生读书一定既要专也要精更要深。
《新阅读》:跨入老年人读书行列,您更喜欢读哪些书?以及喜爱的缘由。
杨云宝:世界史、中国人精神世界形成史和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是我最近关注的领域。现在中国老年人读书分为两个部分,农村的老年人读书情况不容乐观。城里老年人读书热情很高,许多老年大学一位难求。我个人而言,不想把自己未来的规划放在琴棋书画上。
我在读大学之前,更多是读很杂的书,所有感兴趣的书都找来读,力求扩大自己的知识面。工作之后,我更多关注经济学、历史学、政治学。到出版社工作后,关注民族学、历史学和中国当代问题。根据编辑工作需要读了相应的书。
退休后,我又恢复到最初的状态,读书比较杂。但发现自己过去更多读中国人写的书,对其他国家的书不甚了解。尤其是现在的社会背景下,中国和世界何去何从是值得认真思考的。因此,想读各个国家编写的世界通史,想了解几千年文明发展过程中,尤其是在重大的歷史变革时期,不同国家的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既有纵向也有横向的比较。看看世界文明发展过程中不同国家、民族的文明走向与世界文明的最终归宿,会不会最终走到大同社会和理想国。对此需要从更宏观的历史上进行比较研究。
另外,我还想了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是如何形成的。四大文明古国只有中国文明是绵延不断一脉相承的。我一直在思考,成语是中国人精神世界的重要支柱。我专门收集了各个出版社的成语词典,想从历史阶段来划分,各个朝代分别形成了哪些成语,这样来看中国人对世界、对人性认识的阶段性发展过程。所以想研究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形成史,并与世界其他文明进行对比。
我还想做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研究,尤其是反应在货币上。有两个实际例子:一是我读了很多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150多年前,马克思一家在伦敦的生活费基本由恩格斯资助,每个月十几英镑,再加上马克思微薄的稿费。这些费用就能使马克思一家基本维持体面的生活。100多年来英镑基本保持了货币的稳定。二是120年前诺贝尔逝世时留下920多万美元遗产做奖金,此后每年诺贝尔奖奖金要支出上百万美元,已发放117年,而现在诺贝尔基金则有38亿多美元,比基数扩大了40倍左右。研究其基金会如何进行理财,既能维持每年诺贝尔奖奖金的支出,同时又使诺贝尔基金扩大。通过货币币值的稳定研究其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问题,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必须要解决多数人共享发展成果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