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我的书
2019-09-10陈雅丹
我是和新中国一起长大的孩子,1949年我七岁,居住在南京九华山下中国科学院宿舍的大院里,九岁我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加入了光荣的中国少年儿童队。每天,我背上小书包,踏着清晨的露水去上学,我喜欢边走边哼唱我们的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勇敢前进!前进!
……
每逢这时,我总是充满快乐和自豪。不久,我得到了平生第一份珍贵的礼物——一本大人读的书。那是在清华大学刚刚毕业的姐姐从北京寄来送给我和哥哥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好看的深蓝色封皮上,印有卓娅姐弟俩的合影。卓娅和舒拉是苏联英雄为保卫祖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们的妈妈满怀深情回忆了两个孩子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之后我读了许多表现苏联卫国战争的书:《古丽亚的道路》《普通一兵》《团的儿子》,以及苏联作家波列伏依写的大量苏联人民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故事。
那时年龄小,却依然记得自己儿时颠沛流离的生活,记得抗战胜利后五岁时随爸爸妈妈沿长江坐轮船顺流而下,过三峡时的惊险,记得六岁碾转于南京、上海、杭州挤火车不停的搬着家……记得上海解放前一夜的枪炮声。小学三年级,学校组织我们聆听了南京大屠杀亲历者的控诉,短短的人生的经历和读的那些书,使我珍爱和平,懂得战争的残酷,要像卓娅那样爱祖国,成为一个勇敢有担当的人。
不久,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担任家属委员会主席的妈妈带领家属们行动起来捐钱捐物,妈妈用她的巧手,将尼龙袜子做成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古装小绢人拿去义卖,把义卖的钱捐给志愿军叔叔打美国鬼子。而我呢,在妈妈的支持下在小纸片上画了一些画,再去挖了些野菜,挨家挨户的敲门去义卖,把收来的几块钱请妈妈也帮我寄到有关单位,捐给前线。我带领小伙伴们打着腰鼓去慰问军属、给志愿军叔叔写信、做慰问袋,还画了一幅《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的画拿去参加展览。
十岁那年,随爸爸工作的调动我家搬到了北京。十二岁上初中前我读了能找到的许多中国古典名著——《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以及各种苏联小说和儿童读物,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暑假作业,一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书笔记,我就写了5000多字。
读初中了,书读得更多更杂 ,中国的、外国的、小说、诗歌、童话——《绿野仙踪》《虎皮骑士》《少年维特之烦恼》《三剑客》《浮士德》《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猎人日记》《契诃夫短篇小说集》《怎么办?》《悲惨世界》《约翰·克利斯朵夫》《人间喜剧》等。我所在的师大女附中(不久改为北京实验中学)是北京最好的学校,那时天时地利人和,政治上十分宽松,学校改革废除了外语和政治课。除正课外课余分外自由,我暗下决心要读完所有的世界经典名著!对读书的痴迷使我十五岁初中毕业时,真的囫囵吞枣似的几乎读遍能找到的各国经典名著——英国的狄更斯、莎士比亚,法国的雨果、罗曼·罗兰、莫泊桑、巴尔扎克,俄罗斯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德国的歌德都有涉及。我贪婪的汲取着,想了解更多的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以前发生的事,感受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和人物。那不同凡响风格各异的文字塑造出栩栩如生的形象,吸引着我暑假里半躺半卧捧着书,一躺就是一整天。
记得有位来我班實习当老师的北师大学生,他知道我喜欢画画,专门找我在校园里谈话并借给我一本介绍俄罗斯巡回画派大师列宾的书《列宾评传》,他要我好好看,希望我立大志实现自己的理想做一名画家。在胡老师鼓励下,我的奋斗目标更明确了,定下了严格要求自己的计划,我买了一本苏联《业余绘画素描教程》,自己照着上面的作业一个个做。初中毕业前,我和我的好朋友也喜欢画画的同班同学孙贤陵一起,从早到晚有空就不停地画画,画身边的同学、画学校的操场……为考上附中做最后的冲刺。
正好有一本记述天才少年画家的书《初升的太阳》出版了,内容是苏联列宾美术学院附中生柯利亚,在一次狩猎中不幸被误伤身亡了。书是精装的插有彩页,彩页里的画真棒,有水汽蒙蒙沐浴着朝霞的俄罗斯田野,有著名大师谢罗夫般的动物速写线条。我省吃简用买下这本书,决心以柯利亚为榜样,通过努力做一名真正的好画家!
1957年十五岁,我终于和贤陵双双考上美院附中。那时正值反右不久,一般高中生不参加运动,可我们是附中要和大学同步。一些高班同学年仅十六岁还没成年,就被划成了右派、极右、反团小集团,剥夺了深造上美院的机会。
我们班赶上了反右的尾声:双反交心和红专大辩论,所以没人被打成右派。但是一些“思想不好”“出身不好”的同学升学和毕业分配还是受到了影响。我这个从小立志成名成家的人,在当时的氛围下自己心中便圈定是只专不红该受批判的人。我的入团联系人送给我许多讲阶级分析的小册子,自己便开始把一切全都用阶级分析分析了一遍。否定了自己初中立下的大志,否定了家庭、父母,否定了自己读过的书。那时很幼稚,思想方法偏激、片面。“左”的思想方法与时代同步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在高中和大学的正课里,我们是学过毛主席的“矛盾论”“实践论”以及“唯物辩证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但是要获得正确的方法论,必须将书本知识运用到实践中,认识—实践—再认识这个漫长的过程,才能得到提高。看问题开始成熟,是在走了三十年人生历程后的四五十岁。
由于所有考上美院附中的,都是百里挑一痴迷画画的孩子,任左的思潮兴风作浪,也挡不住我们对画画的爱,我们就像一块块海绵尽情吸收着所有对艺术有用的营养。记得开学第一天,我们的校长丁井文对我们说:人的一生犹如一个花盆,你要把你的花盆儿做大,大盆栽大树,小盆儿载小树。你的花盆里不仅有专业还要有修养,要多读书读好书。这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
附中阶段,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画画上,每年学校都组织我们下乡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然后用画笔表现他们。我喜欢我结识的大爷大妈们身上与生俱来、世代相传的忠厚品质,就像我喜欢水浒传里豪气冲天义气满满的英雄好汉一样,他们身上都具有最原始的我们民族的性格。
虽然读书少了,但那些被我读过的被批判为“封资修的东西”,他们就像卧底潜藏于心。孙悟空的机敏勇敢;贝多芬的对命运不屈;克里斯朵夫的逆境中生长;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的苦行僧,他们都在,使我成为心地纯良、能吃苦、有教养的人。当然,融入血液的还有乡下大妈的淳朴笑容,从小到大爸妈爱的欣赏,艺术的真善美光芒。是它们伴我度过附中三年的少年时光。
那时爸爸看我爱读书,工作十分忙碌的他竟破天荒搁下手里的工作,教我画表格,将每本读过的书的书名、作者、页数记录下来,我自己又加上一格专门记录阅读的时间,为多读书、尽快读完一本书,我竟边读边拿着手表掐算时间,一小时能读一百页!那时,我见托尔斯泰笔下《战争与和平》里的人物活脱脱从纸上跃然而出,便拿笔试着画了活泼可爱的娜达莎和素净文静的索尼亚,可能爸爸觉得我画得好,专门在礼拜天抽出时间带上我和我的画,去拜访了他们科学院里搞生物的一个女科学家的丈夫,在工艺美院任教的程尚仁先生。记得他家有《莎士比亚全集》,我便借来看。现在想想,爸爸忙得节假日都从不休息,连家人都很少有暇交谈,却能为我花半天的时间,带我走很远的路去求教他仅有认识的与画画有关的人。这才知道爸爸的眼睛其实一直在默默注视着我的,他是在心里默默期望着自己的小女儿,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的呀!
1960年我刚满十八,爸爸就因过度辛劳去世了,几个月后我考上了中国艺术教育的最高殿堂——中央美术学院。在美院,我读了大量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喜欢的作家有孙犁、王汶石、柳青、傅雷等,清新朴实的笔调描绘了中国普通百姓的生活,我倍感亲切。与此同时我还读了许多中外文艺理论家和著名作家、艺术家谈艺术心得的书。比如王朝文先生的《以一当十》、丹纳的《艺术哲学》、罗丹的《艺术论》、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等。其中巴乌斯托夫斯基以满腔激情和诗的语言讲述的艺术创作原理,印象至深,启迪至深:
“是什么东西迫使作家从事那种有时叫他感到痛苦,但却是美妙的劳动呢?首先,是他内心的召唤。良心的声音和对未来的信仰,不允许真正的作家在大地上,像谎花一般虚度一生,而不把洋溢在他身上的一切庞杂的思想感情慷慨地献给人们。不能给人的视力增加一点点敏锐,就算不得作家。”
“夜降临了,灵魂的力量徐徐苏醒——它暂时还无以名之。它叫什么好呢?叫作想象、幻想、人类意识中的最细小的空隙的透视,灵感吗?精神的喜悦或静谧吗?谁知道呢!”
随着见识经历的增长,艺术的历练在大学时有了长足的进步。青涩朦胧的迷雾悄悄消散,我体悟着自己艺术气质的特征,自己艺术风格的取向。发现自己特别喜爱泰戈尔的诗——它们如此简洁,孩子般纯净又清澈!还发现马蹄斯的颜色和造型特别灿烂流畅欢快讨我喜欢。还有那汉代的画像砖多么整体富有装饰感、多么有力量! 我画了一批小画,都是一些局部小景,一条羊肠小道,一个农村向外支起的小窗,几个牧羊人裹着羊皮的板凳,一雙历尽沧桑的老山鞋,与众不同具有插图的味道。当然,这只是一首乐曲的开头,艺术之旅还长着哪。记得老师对我说:“一幅好画远看要吸引人,近看呢又要十分的耐看,才好。而你的画呢,远近都不耐看。”那时自负的我却不以为然。哎,艺术真的很深奥啊,直到今天我才悟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可我的这位苦口婆心的老师却已离我而去了!是啊,我的那些老师可都是当今最好的老师啊!李桦、古元、周令钊、王琦、黄永玉、靳尚谊、庞涛、杨先让……他们不仅画好人品也极好。
那时中国的印刷还原色彩不过关,外国油画的原作也没机会看到,老师们便把家里的画册搬来长期放在教室柜子里让我们看,并常带我们去图书馆看外国画册。有一次庞涛先生上色彩课,为了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好色彩,特意带我们去图书馆,她指着一张印刷质量好的苏联油画风景画右上角一块灰色的天空说:“看!这块颜色用的就非常好,非常漂亮。”品位和修养就是在老师们的循循善诱下不知不觉提高的。
我是“文革”前最后一届大学毕业生。在五年的最后一年1964年,我们停课提前开始了文化大革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当时康生等提出废除模特制,说美院烂掉了是个大漂缸,学生红的进去白的出来是垮掉的一代。工作组进驻后要求学生天天写大字报给领导提意见。毕业后我们大多被分配去了边疆。我被分到了北京幻灯制片厂继续干革命、写大字报。
到1976年改革开放时,我已三十四岁专业荒废了十年。我不灰心不气馁,经过拨乱反正认真思考,终于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找回了自己的初心——我要理直气壮地画自己喜爱的画,做一名画家。我想,每个人一生干了自己爱干的事,对社会的贡献就大,没伤害别人、没踩着别人向上爬就不能叫个人主义,人的一生追求自己的梦想没有错。
从此我遵从自己的内心一路前行,不犹豫。1981年我通过自己努力调往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当了一名老师,并开启了我钟爱的艺术钻研新征程。我赞赏并带领学生践行明朝学者董其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研究现代艺术我读了《世界设计史》《毕卡索传》《结构主义》,并重读《中国美术史》《西方美术史》。我读书、去许多的地方。浩瀚无垠洁白无瑕的南极大陆净化着我的心灵;新疆,西藏的荒蛮与苍凉使我深厚坚强。我喜欢去那渺无人烟具有大自然粗旷气息的地方。那里淳朴的民风感染着我使我感动,所有的一点一滴珍藏于心,并将孕育出作品。记得马克思、恩格斯曾说:人的本性就是他的社会关系的总和。我的社会关系就是我的那些书和我交往的那些人那些事儿。
我期望着把我人生中发现的所有的美,用我的专业——艺术表达出来。我期望拖着疲惫步伐辛苦劳作的人们,当他们看到我画中的孩子那般快乐、眼睛那般洁净无邪、母亲那般柔情,会觉得世界仍然是美好的,虽苦难多多、邪恶多多,但善仍然是人类社会的主流。
1987年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陈雅丹南极之行》画展。1998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了《98 陈雅丹穿越时空之旅》画展,画展上我以世上最后一块净土——南极,与因生态破坏而消失的中国罗布泊、楼兰作对比,宣示我的环保心愿。其中三十幅《穿越时空——我的罗布泊之旅》美术日记,每一幅都画了一本打开的书,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表达了自己重走父亲七十年前走过的路的所见所思所想。在日记末尾我写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写自己的书,人生就像一本书,要走好自己的路,写好自己的书。
在2002—2008年退休后,我毅然放下自己钟爱的画笔,用六年的时间做了认为更重要的一件事,出版了两本书。当时的想法是:既然这件事该做却没人做,那么就由我来做。在《走向有水的罗布泊》里,我写了1929—1935年,年轻的父亲陈宗器在乱世心怀献身科学强国梦,义无反顾走向西部去罗布泊探险的故事。在《摘下绽放的北极星》里,我和哥哥将中国地磁学奠基人父亲陈宗器的论文、书信、纪念文章、文献、大事记合编成上下两集。两本书填补了科学史的空白,受到科学界好评。一个人,离去了,但是他的精神却通过书得以流传。一个重视传承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
如今,七十七岁了,我仍乐此不疲、尽心尽力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很开心、很充实。之所以我能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感、为实现梦想锲而不舍努力跋涉坚毅的人,要由衷地感谢我优秀的父亲母亲,我的优秀的老师们,感谢那些走过的路,感谢每本读过的书——我庆幸自己能在浩瀚书海中,找到和自己可以心灵相通的它们,成为知己。我也庆幸自己小小年纪经历了战争并和新中国共同成长。它们是我的精神财富。
作者系清华美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藏书票研究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