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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井

2019-09-10李广宇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霸王新华汉堡

1

刘松鬼使神差地跟着张新华下了地铁。这里不是刘松每天回家的那一站。这一天也不是平常上学的日子,这一天是星期六,下午还有语文补习课。但刘松不想去上了。前一天张新华跟他说:“明天带你去工地玩儿,怎么样?”张新华是刘松的同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高大男孩。刘松想了想,说:“明天还有补习课呢……”他心里的犹豫全写在了脸上。张新华有些不屑,说:“差一堂课能怎么?我带你去的工地可是地铁工地,2号线,我爸在那里。”张新华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刘松嘴里“嘁”了一声,心里已经松动了。

张新华是借读生,但他从来不说自己的老家在哪里,即使班上的小霸王把他按在地上,往他嘴巴里塞石头,他也绝不说。小霸王又瘦又小,可拳头硬,他骑在张新华的背上,大叫道:“你说,你是不是从三十里堡来的?”那可能是小霸王唯一能想到的乡下。张新华挣扎着,紧闭着双眼,紧闭着嘴巴,脸憋得通红,青春痘好像要炸开了似的,却始终不吭声,也不反抗。最后总是小霸王先觉得无趣,指挥着身后几个男生:“你们,一人一脚!使劲踢!”

刘松是最后一个踢张新华的人,小霸王凶神恶煞地吼:“不行!你踢得太轻了!”刘松迟疑了一下,小霸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松不敢再犹豫,抬起脚用力踢过去。他的脚指头感觉到张新华坚硬的肋骨。踢完了,刘松有些心虚,看看张新华,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

两个人站在地铁站里,刘松有些茫然。

这里是一个新设立的站点,各种标识还不齐全。空荡荡的站台上,下车的乘客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工作人员靠在角落里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认真地看着两个孩子。张新华拉了一把刘松,说:“跟我走吧,这里我熟。”说着在前面带路。转过两个弯道,就有楼梯,手扶电梯停了。刘松抬头往上看去,深深的楼梯顶端是亮得刺眼的天空。

刘松不喜欢张新华,其实是看不起他。张新华似乎除了那件污渍斑斑的校服,再没有换洗衣服,还有他那张宽大的油腻的脸,长满了令人作呕的青春痘。张新华喜欢用手纸擦脸,手纸的质量很差,经常被起伏的青春痘粘住一些白色的纸屑,老师见了,总是满脸厌恶。

张新华却不以为意,依旧对每个人笑出满口白牙。即使是小霸王,他见了也笑,跟大家一起喊他“豪哥”。刘松有时不理解,问他:“他打你打得那么狠,你怎么不生气?”张新华不吭声,笑容却凝在脸上,好像冻住了一般。刘松就摇头,觉得他那是乡下人的麻木。

刘松和张新华终于爬出了地铁站,放眼望去,周围一大片烂草滩,草丛半人多高。草滩的尽头是阴沉沉的大海,冰冷的海风吹来,刘松打了一个冷战。刘松说:“这里好荒凉。”张新华跳下台阶,站在草地上说:“以后就好了,等曼哈顿大厦建起来,这里会特别热闹。”刘松撇撇嘴,却没说话,顿了一下才问:“你说的2号线在哪儿?”张新华指着远处建了一半的高楼说:“过了那座楼就是了。”

烂草滩上只有一条行人踩出来的土路,坑洼不平,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刘松问:“你爸在工地上干吗?”张新华说:“他是电工,专门给地铁配电。”说着他转过身来,兴奋地比画着,“每天他都穿着防电服,就像防弹衣一样,特别厚,他还有一根电杆,这么长……”刘松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心里有些担心,下午不去补习课,会不会被老妈知道。

2

刘松觉得自从老妈离婚以后,她就有些神经质,比如补课这事,开始老妈非要送刘松,担心他被车撞,担心他被人拐走,反正有各种担心。刘松无数次抗议之后,老妈才勉强答应让他自己去上课。不过没几天,他就发现老妈在跟踪他。还有张新华跟他同桌这件事,老妈从家长群里得知刘松跟学习最差的张新华同桌,就疯了一样地跑到学校,找班主任谈,找校长谈。

刘松真替老妈脸红。课间时,老师找刘松谈话,第一句就是:“你妈可真厉害!”这话让刘松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师接着说,“我会考虑给你换座位,你放心。”刘松却突然说:“不用了,我就和张新华坐一起。”

老妈当然拗不过刘松。

有时,看着张新华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刘松真的有些后悔。想到这些,刘松猛地打断张新华的滔滔不绝,问:“还有多远?”张新华愣了一下,抬头向前张望,说:“快到了。”

在两个孩子的不远处,停工的高楼像一个赤身裸体的武士,挺立在杂草中间。海风吹过,巨大的脚手架发出喘息一般的“呜呜”声。刘松问:“这是什么地方?”张新华反问:“你不知道?”刘松点点头。张新华说:“这是曼哈顿大厦啊!”顿了一下,张新华又说,“夏天停工了,老板跑了。”刘松觉得奇怪,问:“你怎么知道这些?”张新华笑了,反问:“我怎么就不能知道?”

張新华很笨,什么都做不好,这是老师的评价。但张新华却喜欢孙婷婷。张新华在自己的本子里写孙婷婷的名字,在校服里面也写。孙婷婷是校花,谁见谁爱。不过张新华喜欢她,却让刘松感到好笑。刘松问:“你想吃天鹅肉吗?”张新华懵懂地看着他。刘松大笑,拍着张新华的肩说:“你怎么会这么幼稚。”谁都知道,小霸王能来学校上课,唯一的原因就是想每天见到孙婷婷。

被刘松发现了他的秘密以后,张新华哀求刘松,只要不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他可以给他当牛做马。当牛做马!只有乡下人才能想出来的话。刘松听了这话,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真的答应了张新华。不过没多久,他就忍不住把这事跟要好的同学说了,当时只当作玩笑,却没想到引出了大麻烦。

小霸王被拘留的那几天,张新华也没来上课,等他再出现,刘松几乎认不出他来,他的脸是肿的,青着眼眶,走路一瘸一拐。那天,一直到放学,两个人都没说话。出校门时,刘松像逃跑一样快步走着,这时,有人在喊他,听声音就知道,是张新华。

那天张新华说要请刘松吃汉堡。刘松推辞。张新华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张新华的手很有力,刘松挣了几下,却挣脱不掉。他有些恼,抬头瞪着张新华。张新华的脸上还带着笑容,说:“我请你。”张新华的语气里有种不容抗拒的东西。刘松软了胳膊,好半天才说:“好吧。”

刘松拿着汉堡,吃不下,对面的张新华却吃得津津有味,白色的牙齿快速地撕咬着汉堡里的鸡肉,大口嚼着,好像很久没吃饭似的。吃完,张新华抬头看着刘松,问:“你不吃?”刘松把汉堡放在桌子上,摇摇头,想了想,把汉堡推给张新华。张新华犹豫了一下,拿起汉堡,扯开包装纸,一口咬下去,汉堡里白色的沙拉酱挤了出来,溅在张新华的嘴角,他却不在意,继续大口嚼着。

他们一直没说话。

从汉堡店出来,张新华挥挥手,说:“再见。”张新华转身走了,留下刘松呆呆地站在那里。刘松想过道歉,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慢慢地,那种负罪感在变淡,淡到如果他不故意去想,都想不起来。

3

走过那栋未完工的曼哈顿大厦,依旧是一片荒草地。刘松有些累了,站在那里喘着粗气,问:“你说的工地呢?”走在前面的張新华停住脚步,伸手指着前面的某处说:“快到了。”刘松说:“什么也没有啊!”张新华说:“你当然看不到了,在地下,有一个很深的隧道,从那里才能到地下。”刘松抬起头,看看天气,阴阴的,黑云遮住了太阳,风更大更冷了。刘松说:“算了,我不去了。”张新华有些吃惊,说:“都走到这里了,你怎么不想去了!”刘松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赌气似的说:“反正我不去了。”

两个孩子坐在路边,有些无聊。张新华问:“现在就回去?”刘松“嗯”了一声。张新华说:“出来都出来了,还是去吧。”刘松摇摇头。张新华想了想,说:“要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很好玩。”刘松问:“远不远?”张新华说:“不远!不远!”刘松有些犹豫,问:“那有什么好玩的?”张新华跳起来,说:“走吧!你去了就知道了!”

张新华带着刘松绕过那栋大厦。他们来到野草滩的中间。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深井,井边用水泥砌了半米宽的台子,风吹日晒,有些破败。张新华跑过去,趴在井台上,兴奋地说:“就是这里!”刘松慢吞吞地走过去,探身向井里张望。一股恶臭迎面扑来。井里还有水,很脏,漂浮着各种垃圾。刘松皱了皱眉,没有一点兴趣。

张新华却兴致勃勃,指着水里的某个东西说:“你看,那是一辆自行车,那个,是一个凳子,还有那个漂着的,是一只死猫。”刘松看了一眼,问:“哪里有死猫?”顺着张新华的指点,刘松果然看到一具身体已经腐烂的猫的尸体,混在一大堆垃圾里。刘松说:“你的眼睛倒是好,连这都认得出。”张新华有些得意,说:“那只猫是我扔进去的。”刘松吃惊地看着张新华,张新华却笑了,说:“逗你玩儿呢!”刘松没说话,转回头又去看那猫的尸体,看着看着有些恶心。

刘松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张新华死也不肯说自己的老家在哪儿。学校里那么多借读的孩子,天南海北,哪个人也没像张新华一样,对自己的老家守口如瓶。刘松忍不住好奇心,问过一次,张新华只是摇摇头,目光警惕地瞪着他,反问:“你问这个干吗?”

越是这样,刘松越是好奇,甚至忍不住偷偷翻张新华的书包。可张新华的书包里,除了书本别无他物。只有一次,他翻到了一部手机,那种很古老的可以砸核桃的诺基亚手机。他试着按键,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

刘松犹豫了一下,轻轻拨通了那个号码。

很久,才有人接电话,一个老男人的声音,问,是谁?刘松吓得赶紧挂断。后来刘松又翻过张新华的书包,却再也没发现那部手机,这反而让刘松有些后悔——那大概是最接近张新华秘密的一次,他却失去了。

张新华在附近找了一些石块,堆在井台上,一个一个扔进井里,脸上还挂着有些蠢的笑容。井水之下大约充满了垃圾,石头打在水里,甚至激不起水花。刘松有些无聊,坐在井台上荡着腿。风很大,吹动周围的荒草,一片扰人心神的“沙沙”声。

张新华突然说:“看我!”刘松转头去看,见张新华正站在井沿上,神气活现地看着刘松。刘松吓了一跳,说:“你快下来,多危险!”张新华却“哼”了一声,反问:“这叫危险?”张新华瞪着刘松说,“我可以走一个来回。”

刘松吃惊地看着张新华,想再劝时,张新华已经开始绕着井走了。他伸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迈着小步,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破碎的井沿,一步一步,有停顿,却没有停止。

刘松觉得张新华简直是疯了!

张新华还在走,他似乎已经熟悉了脚下的井沿,他抬起头,不再看着脚下。风把他的校服裤子吹得鼓鼓囊囊的,还掀翻了他的上衣领子,但他却不在意。没多久,他就走到了刘松的正对面。他站定,向刘松挥手。刘松盯着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张新华转过身继续走,终于,他走到了刘松的身边。他跳下井沿。刘松也跟着跳下来,有些气恼地说:“你这是玩命!”张新华看着他笑,脸上一片涨红的青春痘。他的笑让刘松内心生厌,他摆摆手,说:“随便你!”说着把书包背在肩上。这时,张新华突然抓住他的书包带子,说:“该你了!”刘松挣了一下,问:“什么?”但他没有挣脱,他听见张新华说:“该你走了!”刘松有些恼怒道:“为什么该我走!”张新华还在笑,说:“我走完了,你也得走!”刘松更恼了,他用力拉书包,但张新华不放手,两个人僵持着。张新华突然松开手,刘松摔倒在地,坚硬的地面磕疼了他的腿,他用手揉着。

张新华走到他面前,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他说:“你,必须走!”

4

刘松站在井沿上,他根本不敢看自己的脚下。污浊的井水的臭味让他胃肠翻动。大风在他周围呼啸而过,他几乎迈不动脚。刘松闭上了眼睛。耳边,张新华问:“怎么还不走?”刘松嘴巴里呜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张新华说:“睁开眼睛!”

刘松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张新华正拿着一根棍子,站在他的脚旁边。张新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冰冰地看着刘松。刘松说:“我不敢……”张新华大声喝道:“快走!”刘松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说:“我真的不敢。”说着,他想蹲下来,手还没有触到井沿,张新华手里的棍子已经挥了过来。刘松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刘松大叫一声,好像从身体里释放出了什么似的,他开始嚎啕大哭:“求你了!求你了!我不敢!我不敢了!”刘松用尽全身力气喊着。但换来的只是张新华冷冰冰的声音,他说:“走吧!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老家在哪儿吗?等你走完,我就告诉你!”刘松声嘶力竭地说:“我不想知道了!求你让我下去吧!”张新华却说:“晚了!”一时间所有绝望的情绪包围着刘松,这让他有些歇斯底里,他嚎叫道:“我真的不想知道了!求你放了我!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不该跟着别人一起踢你!不该跟着别人一起骂你!我不该传你的小道消息!也不该翻你的书包!我真的错了!求求你……”

哭得太用力,刘松感到有些头晕,他在井沿上晃了几下,但这也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慢慢止住了哭声,低头看着张新华,张新华却在笑,笑得那么开心,笑得脸上绽开了花。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都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只见一个拿着铁棍的老头走了过来,走近了,两人都看到老头右臂上戴着的红色袖标。老头用铁棍指着刘松说:“你,快下来,不想活了!”刘松愣了一下,从井沿上跳下来。老头打量着两个孩子,问:“学生?”见他们点头,老头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生硬地说,“这里是施工区,你们进来干吗?赶快走!”

张新华迟疑了一下,扭头看着刘松。刘松却不看他,从地上捡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泥土,背在身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张新华大声喊着刘松的名字。刘松却加快了脚步,他就这样一口气走到了那个地铁站。

地铁站里依旧空空荡荡,那个工作人员还站在那里打着瞌睡。

刘松坐在长椅上,慢慢回忆刚才的一幕,恍然如梦。这时,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他身后,是张新华。他绕过椅子,挨着刘松坐下,刘松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张新华却不以为意,再次挤靠过来,还把一只胳膊搭在刘松肩上。

刘松不去看张新华。张新华却歪着头看着刘松,脸上一如往常,带着笑容。

张新华问:“生气了?”刘松猛地抖落张新华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把后脑勺留给张新华。张新华收回胳膊,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就是特别想让你跟我一样走一次……”

地铁的隧道里一片黑暗,但黑色的深处还是有一些淡红的亮点闪闪发光。刘松盯着,有些走神。突然,张新华的手伸到他面前,手里攥着一个苹果。

张新华将苹果塞进刘松的手里,然后自己从脏书包里掏出另一个苹果,大口咬着。刘松拿着苹果发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轻轻的叹气声。他旁边,张新华咽了一口苹果,说:“你不吃吗?我特意带了两个……”刘松看看张新华,把那个苹果放在嘴边,用力咬下去。

苹果有点酸。

选自《少年文艺》2018年第10期

李广宇,出生于大连,写作多年,当过老师、记者和报纸编辑,现在在大连广播电视台工作,出版有《大山深处——一个青年志愿者的手记》和《山里山外——一個支教志愿者和他学生的十年》。今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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