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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与《西厢记》(外一篇)

2019-09-10韩羽

名作欣赏 2019年3期
关键词:香菱薛宝钗宝钗

韩羽

《红楼梦》中两度出现《西厢记》,都与林黛玉有关联,一在桃花树下,一在宴席桌上。且看《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要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真是好文章!你要是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不觉连腮带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读到这儿,大吓一跳,宝二爷不就背诵了一句《西厢记》的词儿么,可能那词儿用来暗示亲昵有些不庄重,但庚辰本夹批说得好:“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何以姑表兄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竟倏地风云突变,疾言厉色。而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尤令人一头雾水。

难道林姑娘真的这么小性儿?是什么风“吹皱一池春水”?柳如是词云:“春日酿成秋日雨”,果然从《林黛玉俏语谑娇音》里透露出了点儿蛛丝马迹。

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那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陪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会房去了。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么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林姑娘的日子原来竟过得这么不舒心,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的难念的经不是老百姓的愁吃愁喝,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儿女间的情爱,往往是无理可讲,你看是鸡毛蒜皮,她说是天要塌了。就说贾宝玉“打哪里来”吧,芝麻粒样的小事,竟闹得鸡飞狗跳要死要活,甚而凛然乎要像治国安邦那样的“攘外”与“安内”了。到底能把宝姐姐“攘”出多少去,林姑娘实在没有把握;把宝玉“安”得能否同心同德、心心相印,就听他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就难得松心。

正是在这闹心的当口儿,贾宝玉笑嘻嘻地说了:“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正触着了林姑娘心中的最隐秘处。歪打正着,恰恰是使林姑娘最为顺心的一句话,也恰恰是使林姑娘最为烦心的一句话,搔到了痒处,便打在了疼处。尤其出自贾宝玉之口,情何以堪,谓为“欺负”,谓为“淫词艳曲”。固有然矣。

世上最尴尬事,莫过于心中的隐秘被点破。对应之法是遮掩,而遮掩又往往适得其反,欲盖弥彰。不闻夫《世说新语》:“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这“捉而掷去之”的矫情,暴露出了“片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而林姑娘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为“淫词艳曲”,又何异于华歆之捉片金“而掷去之”。

脂砚斋批《红楼梦》有言:“草蛇灰线”。戚生谓“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犹如绘画、书法紙线条行笔,虽逆走而横击,却首尾而相应,似断仍续,息息相通。故《西厢记妙词通细语》中的颦儿肺腑昭然若揭,实得之于《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的“草蛇灰线”的暗通声息。又向来有趣的是,旁观人(读者)洞若观火,可当事人(贾宝玉)仍是一头雾水。

继《西厢记妙词通细语》之后,又有《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西厢记》的词儿又出现在了宴席上。牙牌令是助酒兴的一种游戏,一问一答。答对了,通过;打错了,罚酒。这次行酒令,专为的是拿刘姥姥寻开心。大家更在兴头上,忘乎所以了。贾母、薛姨妈、史湘云、薛宝钗一次通过,该林黛玉了。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石破天惊,颦儿的胆子好大也。细细一想,也未必胆大,更可能是不思而得,不觉出之于口,以现下的话说是“下意识”,于此倒可看出《西厢记》之于林姑娘已是“润物细无声,花重锦官城”了。

酒席桌上的人是否听到了?贾母、薛姨妈、史湘云八成是都没碰过《西厢记》那本本儿,不知“红娘”何许人也。贾宝玉是在场的,可能就坐在林黛玉身旁,应该听到的,做何反应,书中付之阙如,像是留给读者各自去想象了。唯薛宝钗引人思摸,当黛玉道出“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这“回头看着他”,是讶然,也是警告。可林姑娘不但“也不理论”,而更造次,扯出“红娘”来了。薛宝钗又当如何?是否仍会再次“回头看着他”?我思摸的是薛宝钗绝不再“回头看着他”了,就凭薛姑娘的聪明精细,难道就解不开这个理?这岂不等于表明自己也看过《西厢记》了。

虚惊一场,像没有过这事一样,次日,“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了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疏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来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的,所以请教你。”’

听听她倆的对话吧,都是一个招数,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说之说,无为之为,却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愈说愈近乎,终于松开了让人猜的紧攥着的手心,薛姑娘又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

这位女道学,令人忍俊不禁,她不说“爱看”,而说“偷看”,以为这样就和那些杂书扯清了,殊不知“偷”者,爱之极也。不闻读禁书而“雪夜闭门”乎!但也表明了黛、钗在“杂书”上的投契。(难怪庚辰本总批谓为“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二为一”,为钗、黛合一论者张本。)也正由于此,薛姑娘才说出了那些迂腐而又不无善意的劝导的话(如“最怕见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使我想到了20世纪60年代读过的一本书中的文章,也议论到了这事:“宝钗对自己的敌人黛玉,很少使用正面攻战。她对于黛玉随时随处投射过来的枪箭,总是忍让,而少还击。然而这位战略家除了能从侧面围陷敌人以外,还懂得攻心的办法。她知道黛玉是一个口齿尖利而胸无城府的人,于是冷静地窥伺着她的弱点,果然有一次黛玉当众引用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句,被她抓住了机会……把黛玉教训得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接着这种折服工作之后,便是送人参燕窝给黛玉吃,以及种种对黛玉的温慰。于是这被她先立威后施恩所降服下来的黛玉便叫她‘姐姐’,叫薛姨妈‘妈妈’;还对宝玉表示,以前不该错怪了宝钗是‘藏奸’,对宝钗从此不再设防了。”也仍记得当时的我对此论说佩服得五体投地,谓为“火眼金睛”。如今我已年近九十,60年代的时光,使我的看法有了点小小的变化,就是在那四个字的后面又加添了四个字(是借用的钱锺书先生的比喻):火眼金睛欤?白昼见鬼欤?

原是诗从胡说来

《红楼梦·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样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放翁还喜谈兵,豪情壮概欤,以舌击贼欤,见仁见智,言人人殊,不知林姑娘有何高论?切莫管,听她往下说。)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无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在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听这话的意思,林姑娘似乎把诗创作中的“流”误当成“源”了。于是又有了下面一段话:

香菱道:“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以“流”为“源”,是从书本上讨生活,就古人诗句找灵感,是把别人的鞋子往自己脚上套,弄的巧妙者,谓之“化”,手段平庸者,谓之“仿”,露出马脚,就是“偷”了。这行径,居然成了师徒们相传授的一门学问,林姑娘不正是这样正儿八经谆谆教诲香菱的么。香菱又怎能不“误把抄书当作诗”,且看她咏月: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薛宝钗的评语是:“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

林黛玉的评语是:“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

可王熙凤从来不读诗,出口成章“一夜北风紧”,笑道:“你们别笑话我。”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正是会做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地步与后人。”

林姑娘说了许多话,薛宝钗只说了一句话:“原是诗从胡说来。”“胡说”者,非一本正经也,非老生常谈也,不是书本里的咬文嚼字,不是依样葫芦地亦步亦趋。既非偶成,又是不思而得,是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感情体验的积累在某一瞬间被触发而出,虽似荒唐而可信,言有不同而可爱,咬嚼吞吐,寻味不尽。

“问清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胡说”之所以“清如许”“趣如许”,就是源于它的源头活水是来自日常生活,而且是每个人所独有的直观感知得来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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