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至憾

刘荒田

  某日，A、B、C、D、E五位老人在咖啡店聚会，都饱经世故，而“沧桑”的版本各异。他们今天的话题是“遗憾”。

  对此，他们是有共识的：多缺憾乃人生的原汁原味，所以诗人勃朗宁称“全圆只在天上”。然而，少一些遗憾是应该的。老到这个火候，被诸多不如意、不满足困扰，徒然伤害身心。于是，努力从缺找圆，从乱找序，从贫找富，从贱找贵，尤为必要。

  A拍着邻座B的肩膀说：“你两个女儿，一个当医生，一个当律师，年收入数十万，住豪宅，足慰阁下平生。”

  B苦笑，没回话，他不好意思说心事：两个女儿都奔四十了，从前因为学业、事业，不敢交男朋友。如今尘埃落定，也从来没听她们说有对象。

  C恭维D：“两个儿子，不到三十就成家，如今孙子孙女六个。”D听了，眯着眼笑。在座的都晓得D有心病，儿子都没完成大学学业。

  E兀自喝着咖啡，淡淡地笑著，没有插话。A打一个眼色，大家沉默起来。原来，刚才大家一时兴起，忘记了一桩极重要的事：E夫妻俩没有生育。在人家面前谈儿女，不是在拄杖的人面前炫耀飞毛腿？

  于是，大家换了方向。C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优越处和难过处，不要管这么多。最要紧的，是老伴好。”不料B给C递来一个眼色。C停下，想，对呢，E不但膝下犹虚，而且太太患病多年，我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E清清嗓门，沉稳地说：“兄弟们都替我着想，我感激不尽。我且把我最近的思考奉告：不错，老婆和我结婚四十多年，身体一直不好。直到最近，眼看她的身体有所好转，服药减少了。不料在浴缸里摔了一跤，断了腿骨。我一直烦，对卧床的太太没一句好话。可是，我终于领悟，这是上帝的意旨，有病的太太不是缺憾，而是神的恩赐，她就是我的‘生命之锚’，没有她，我的船就要在无边际的大海飘浮，永无停靠之日。她的病，教我学会关心人，侍候人，建立同理心，对疾苦感同身受。这是极为难得的修炼。娶一位健壮的太太，当然是福气。但是，要体验生命的深度，生病的太太胜几筹。”

  E说到激动处：“我明白了什么是人生至憾。人生必须留一些缺憾，如画之留白，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留错字、漏字、补字，如天穹留群星为窟窿。非遗憾，无从证明生之圆满。”众人如梦初醒。

（摘自大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