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每只特立独行的猪都能被温柔以待（评论）

熊焕颖　柏相　王晓娜　叶瑞芬

孤独的清醒者及其卑微的反抗

广西桂林/熊焕颖

野莽的《逃婚记》充满了辛辣的讽刺和绝望的孤独之感，读罢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鲁迅笔下的“孤独的清醒者”。小说中的“五爪猪”天生异类，被视为不祥之物遭遗弃。虽然它的每只脚被剁掉一脚指，“和同类保持了高度的统一，生活和工作毫无影响”，但是始终是头有反骨的猪。不管人怎么威逼利诱，它都不愿随便与母猪交配，而是有自己的品味和喜好。小说中吴小壮是唯一与“五爪猪”心意相通的人。他不仅将遭遗弃的“五爪猪”捡回家养大，还为它取名“薛仁贵”，包容它按喜好自由交配。他不愿意为势利的目的去结婚，被刻薄的表婶郑玉花指认为清高。

这一猪一人，正是这浑浊世界的“孤独的清醒者”。他们不愿意同流合污，不愿意堕落成与众人相同。他们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出声音，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小说由此触及一个重要的现代性话题——如何建构人的主体性？

简而言之，所谓人的主体性建构就是个体的人怎么按照自己的意志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对于这个话题，小说给出的答案是绝望的——种猪薛仁贵自杀了。在这个层面上，我认为野莽写作《逃婚记》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因为小说试图以细腻的笔触描绘权力结构是如何作用于个体，又如何将与社会主流观念格格不入的另类驯化或扼杀的。

小说中的吴小壮和种猪薛仁贵都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但是一个强大的客体化世界是不会成全他们的。春风镇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它是以王镇长为核心、以其亲戚为社会各界精英辐射而成的权力结构。只有融入这个结构里，才能享有大小不一的利益，而代价就是牺牲个体的意志，牺牲人的主体性。不管是吴小壮还是种猪薛仁贵，在强大的异己力量面前都显得异常孤独和渺小——小镇上下无论男女老少都默认这套制度，即便是吴小壮的父亲吴大壮也不例外。他们联合起来，一起强迫种猪薛仁贵与花皮猪交配，就像吴大壮与郑玉花联合软硬兼施连哄带骗让吴小壮娶王镇长的驼背外甥女一样。最终，种猪薛仁贵為了保全自身的主体性选择以死相抗。这种反抗是卑微的，但也是伟大的。

多重美学质地的深度刺探

陕西宝鸡/柏相

野莽的中篇小说《逃婚记》，最揭人思维之魄的，是它宛若自然天成的二维六环结构。

所谓“二维”，就是人维与猪维（亦可称“动物维”）。

其中人维的架构层面上有三环相扣，吴家为一环;郑家、周家为一环;王家为一环。

其中猪维的架构层面上，亦有三环相扣，吴家的白色种猪——白袍小将薛仁贵为一环;吴家闻歌而动的其他种猪为一环;郑玉花带到吴家配种的母猪——黑玉无瑕、周家在家等待配种的花皮老母猪为一环。

这二维六环维维相融、环环相扣，将世间一切众生相，与一切生命形式与关系种类的抗争、妥协、荒诞、无助与悲催，真可谓一“篇”打尽。

人维架构层面上承继着吴家种猪大业的吴小壮，与猪维架构层面上天生五爪傲骨铮铮正当青春的种猪薛仁贵，一个在持守与妥协的罅隙中，维持着多种关系的浅表性平衡，一个在自净与抗争的多重断裂地带，为异类悲催的生灵挽歌竭力续命。

如果说小说中周美、周香、肉猪大王以及聚集在春风镇的权力核心——王镇长周围的那一大帮帮衬闲人，他们的狐假虎威与互相利用，带有荒诞可笑与绝世暗讽的意味的话;那么，郑玉花与吴大壮的暧昧调情与互利互惠，也带有可悲可叹与可笑可憾的微刺色彩。

从这部中篇的题目与主要情节来看，小说的主角并不是吴小壮，或者说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头猪，一头天生异类、出生后不久被人贱卖并被人剁去多余脚指、宁死也不与花皮老母猪交配的、文科教授一般的吴家的白色种猪。

小说的作者野莽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选择的这位主角，不是肉猪，而是种猪。因为与肉猪相比，种猪与人类具有更多的共通性。

吴家白色种猪的因围追堵截而溺水而死，从表面上来看，虽说带有一定的意外成分，但同时也具有相当程度的必然性质。

这种结局的必然性：一是因为它出了桃花庄，出了吴小壮的势力保护范围;二是它的错并不在于它不与周家的花皮老母猪交配，而在于它让春风镇的权力核心人物王镇长脸上无光;三是天生的个性，天生五爪，挑食挑性，不荒淫、不认命。

吴家的这头白色种猪，显然是一头好猪;但显然这头好猪，却投错了胎，生不逢时，运交华盖。

所以吴家白色种猪的悲剧，最是悲壮，悲壮到悲催。这种悲壮之美，既有宿命之美、无从选择之美、被宠之美、毁灭之美，也有青春之美、自洁之美、抗争之美、重生之美。

好猪与好人一样，也必须要承受生命之重或者命运之重，也必须要承受社会和时代的挤压、浆洗与修剪。

其实，野莽先生的这部中篇的美学质地是多方面的，甚至是欲图全方位的，是以小说的形式，对当下时代多重美学质地的深度刺探。

不读到最后一个字，你不可能体会出小说作者的良苦用心，由最初的猪是猪、人是人，到猪不如人，到人不如猪，到猪也不过如此，再到猪人合一，这个过程其实展现的就是世间所有的生命在求存求尊之时的渺小、卑微、荒诞与无助。

小说从头到尾也一直渗溢着时代的流转与传统的审视，流溢着时代的进步与局部的愚昧交相辉映的那种人文之美。

高端论坛在首都的召开、吴家族谱的与时俱进、微信等时代新鲜的细枝末节，都被作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小说的全知视角当中，既皴染着时代在变中也不变的质地，也泛透着社会在全局进步中局部也滋养着愚昧与落后的本色。

鼓书《薛仁贵东征》的唱词等地方文化因子的入境，包括小说中四大家族的姓氏分别取自《百家姓》的第二句“周吴郑王”、对吴小壮与吴大壮骂猪的话的剖析和当地人相亲时心理潜意识的一些叙写等，都为这部中篇小说的可读性和深刻度增色不少。

怪诞语境下的精神狂欢

广东广州/王晓娜

野莽的中篇小说《逃婚记》围绕“人相亲”和“猪配种”两条平行的线索展开叙事，为读者呈现了典型的狂欢化诗学空间——无论是吴大壮和郑玉花的偷欢场景，还是种猪薛仁贵和母猪黑玉无瑕的交配细节，无论是吴小壮和周香的相亲过程，抑或薛仁贵对老花皮猪的誓死“逃婚”，均极具反讽意义，体现出对官方话语的颠覆性。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是在希腊狂欢文化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作为一种艺术精神的狂欢诗学，在文本中通常经由怪诞现实主义的手法体现其文化内涵，而怪诞现实主义的主要特点是降格，是贬低化、世俗化和肉体化，即把一切高级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层面、大地层面和身体的层面。简而言之，狂欢化是把世界颠倒过来看，把自由平等、充满活力的民间话语凌驾于等级森严、肃穆庄重的官方话语之上。

《逃婚记》中“人猪共舞”空间的建构正是怪诞语境下的一场精神狂欢。文章一开篇便点出了“桃花庄的种猪自杀”这一关键词，“桃花庄”是一个自带“桃花源”精神印记的浪漫和理想主义的乌托邦，而“种猪”则意指身体下部，是一个靠拢肚子和生殖器官的所在，两者分别是精神和肉体、崇高和低下、官方和民间的代表，两种话语的较量自此展开，在随之铺陈的整个叙事过程中碰撞、交叠、重合、厮杀。这边厢，薛仁贵和黑玉无瑕在猪圈里“好上了”，完成了交媾和受胎，那边厢，它们的主人吴大壮与郑玉花在屋内“偷欢”;吴小壮在和周香相亲，犹豫着考量对方条件的同时，薛仁贵正神情麻木地看着皮肤松弛的花皮猪，想象着对方“当年做姑娘时，是否真有鲜花一般的模样”;而当全体人员出动，围攻薛仁贵的时候，一个狂欢节式的“人猪共舞”的空间正式建构起来，小说情节和反讽意味同时达至高潮。在这三个怪诞空间里，人被降格化为猪，猪被附以人的意志和精神。郑玉花为了省下猪的配种费，甘愿对着并不健壮的吴大壮敞开三颗盘扣;身材高大的吴小壮在认清周香是驼子的真相后，又被“镇长亲戚”能带来的一系列实惠打动了;薛仁贵被众人围攻，被逼与花皮猪交配，对应的是吴小壮在众目睽睽下与周香的相亲，周美列出的现实利益无疑是对他的精神围攻。在一切现世的琐碎诱惑面前，人性的软弱、妥协、卑下、猥琐，与种猪的清高、坚贞，乃至以死明志的精神形成鲜明的对照，代表高层次官方话语的人被降格贬低为猪，而看似低等弱智的猪的精神获得提升，代表了民间文化的超拔。两种精神互相缠绕，既是否定，同时又是肯定，既在毁灭，又同时重生。

《逃婚记》在怪诞现实主义的语境下，以笑谑的方式完成了一场“人猪共舞”的精神狂欢，建构起了一个狂欢化诗学空间。这不仅仅是一个“种猪自杀”的故事，而且是种猪肉体毁灭而精神再造、烛照现实和人心的故事，是人性的“照妖镜”。

悼念本我的“薛仁贵”

广东东莞/叶瑞芬

“薛仁贵”是一头猪，却又不像是一头猪。它太具灵性了，懂得报恩，懂得坚守自己的喜恶，甚至懂得舍生取义。《逃婚记》与其说是一篇如若神来之笔的怪诞小说，还不如说是一篇寓言故事来得更恰当一些。

反观我们人类，不情不愿的事情做得实在是多了去了。就以文中的父亲吴大壮来说，一生爱占便宜，却又平庸无能，连带儿子一起不被村人待见。为了继续享受与女人郑玉花的苟且，为了把香火延续下去，也为了光耀门楣扬眉吐气，他把宝押在了郑玉花和儿子身上，不惜奉上好不容易赚来的烟酒糖茶、干鱼腊肉，以及熏干的猪后臀。结果只换来了一场欢喜一场空，最终他绝望地吼出：“你们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把我的全盘计划都打乱啦！”

而“真正的壮士”吴小壮，满心期待娶得美人归，收获大好姻缘，摆脱遭人嫌弃的出身，却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脚上伤上加伤，还失去了守护已久的“白袍小将薛仁贵”，伤心得守在死水边无语凝噎，连带那段不靠谱的姻缘也彻底打了水漂。“薛仁贵”是他留给自己梦想的“自留地”，“薛仁贵”也是他的本我。

在這部中篇小说中，其实并不存在坏人。每个人都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而严防死守，围绕一出乡村种猪的配种闹剧分别饰演着自己的角色。吴大壮父子以出租种猪维生，期冀改变被乡邻调笑的命运;郑玉花为了获得免费帮猪配种的好处，不惜与吴大壮行苟且之事;周美为了让驼背的妹妹周香成功嫁与“帅哥”吴小壮，不惜搬出自己的靠山、舅舅王镇长来，许下一大堆甜言蜜语作为诱饵。所有人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而这一切只有“薛仁贵”这只猪买单。

说“薛仁贵”不是猪，是因为它有超乎人类的智商和血性，为了摆脱被奴役、被胁迫的命运，它选择了投水而亡。而我们，面对婚姻、家庭、事业的捆绑式舆论，又能有几个人拿出勇气捍卫自己？明明不想结婚，但是为了降解父辈的压力、社会的舆论、世人的怀疑，无数人选择认命，顺从地踏上婚姻之路，然后委屈自己过一辈子。明明不想做那份工作，却不得不一辈子在一棵树上吊死。

只有内心柔软的人才能描摹出这样一只猪来。它会清高地对看不上眼的异性不屑一顾，它会为了顾及恩人的颜面驮着他穿街走巷，它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忘为主人舔伤止血。它很聪明，懂得听人话;它却又极傻，居然相信养猪大王说的猪会游泳的鬼话。

然后，这头特立独行、可敬可爱的猪死了。看着它消失在死水里，我恍然看到自己内心曾经拥有的一些小天真、一些卑微的幻想，甚至自我的部分尊严訇然崩塌。是的，留不住的，终究要逝去……

感谢作者用诙谐有趣的文字，引领我思考，让我在阅读中感受到文字的美和力量。乍惊乍喜却又悲从中来，感谢作者给予我的心灵一场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