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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道商战(随笔)

2019-09-10艾云

作品 2019年5期
关键词:盛宣怀招商局

艾云

1858年,科考未第的郑观应不想再把精力放在寻章觅句的科举考试上,他在叔父郑廷江的引荐之下去到上海,到新德洋行当学徒。这一年,他16岁。1859年,他转到宝顺洋行。不久他独立到天津办差,年纪轻轻已表现出有头脑、会办事的出色能力。自津返沪,他即掌管洋行丝楼兼轮船揽载。1873年,他已升任太古洋行轮船公司总买办。

1877年底,他与太古的合同即将到期,老东家已经在竭力挽留。

这一天,盛宣怀来访。

郑观应嘱家人赶紧去备晚饭。两人先到书房喝茶聊天。

郑观应情知盛宣怀找他一定有事相告。

望着满柜的书籍,盛宣怀言道:“兄长真是博览群书,学问到家。平时已经繁务在身,又能抽暇阅读书写,实乃为弟楷模。”

郑观应向他敬茶,然后摆摆手说:“见识粗陋,盛大人还要多加指教才是。”

盛宣怀又说:“兄长登在《申报》上的十几篇文章我都看过,其鞭辟、其犀利,启人思索。”

郑观应想起来了。自己多年以来有写随笔札记的习惯,每每触景伤情时,便将所见所闻付诸笔端。

后来,《申报》创刊,郑观应便将其中文字修改后投稿,不想竟有十几篇文章在这上面刊出。这大大鼓舞了他的写作热情。

郑观应没有想到,自己在1874年前后在《申报》发表的文章,竟然会被盛宣怀看到,并得到他的称赞。

他说:“当时所写的文字大都稚嫩,署名杞忧生,也是杞人忧天吧。”

盛宣怀道:“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危急迫在。观我中华,一直内忧外患不断,有识之士的思考,才可促人以醒觉,否则真也救无可救了。兄长做的正是此等大事。”

郑观应说:“我已将多年所写文稿整理成册寄给旅居香港的王韬先生,希望他能提出批评建议。我很敬佩他有世界眼光。用这种视角再看中国问题,就不乏真知灼见了。”

盛宣怀说:“哦,王韬的文章我也看过,知他在香港办《循环日报》,并任主笔。他漫游欧洲,所有游历都记叙着当下观感,一路比较,发人深省。待有机会,真想一睹这位先觉者的真容。”

说来,郑观应与盛家并不陌生。盛宣怀的父亲盛康早年一见郑观应就很喜欢这个稳重笃诚、知道进退、斡旋自如又不卑不亢的年轻人。盛康是进士出身,曾任布政使,又是李鸿章的至交。他一个官运亨通体制内人,能如此欣赏郑观应,可见郑观应留给他的不是一般印象。郑观应也以世侄身份相待。盛康曾经在盛宣怀面前多次讲到过郑观应的人品与才干如何好。

有了这层关系,郑观应和盛宣怀之间少了试探,自然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之间不仅是友情,他们之间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一起合作。19世纪60年代太平天国被剿灭以后,朝廷中的有识之士自然将洋务运动提上了议事日程。朝廷要臣李鸿章已说动了慈禧太后搞改革。改革需要深谙商业规律、不事虚浮、踏实诚恳之人参加进来。如果是办实事而不是玩面子,人才是硬道理。盛宣怀的父亲盛康与李鸿章是至交,盛宣怀随李鸿章剿灭太平军,鞍前马后,勇敢而又有头脑,是他的心腹。作为李鸿章幕僚的盛宣怀,接触郑观应之后,深以为这正是他今后将要倚重的人。盛宣怀正在开办实业,他需要有清醒理智之人可以商量沟通,需要在办实业方面拿出实绩的人可以运筹操作。当然,个人的禀赋气质也须与自己对劲儿才好。盛宣怀为郑观应身上狷介而变通、缜密而宽容的独特气质倾心。此言不虚。郑观应在做了太古洋行的总办以后,那是有勇有谋,业绩显著。原来太古只有三艘旧船,盈利一般。他上来以后,定约十条,深谙规章制度之重要。后来太古与美洋行旗昌争衡得手,逐年增加船艘,获利丰厚。

盛宣怀想:这是一个商业奇才,又是一个情深义重之人;于公于私,我都想与他成为至交。

三盅过后,盛宣怀道:“白天在赈灾公所,不便讲话,今来兄处,是恳请为兄再考虑一下来招商局的事宜。你知道,近来我运道不佳,已不大过问招商局的公干。即使我暂时离开,却心仍牵记。毕竟这是自己一手一脚打出来的天下,不忍前景黯晦不明。”

郑观应知道盛宣怀不久前遇到了麻烦。

美商旗昌公司在竞争中倒闭,盛宣怀他们的招商局予以收购,在操办中不免有违规之事发生。盛宣怀遭朝廷御史弹劾,说他收受回佣。盛宣怀被迫离开招商局,三年不得过问公事。

招商局是北洋大臣李鸿章一手操办起来的,以做轮船生意为主。推行洋务运动的李中堂一门心思想要发展民族企业。1872年,李鸿章先委派朱其昂筹办,朱为朝廷官僚,办事不力。待到1873年3月正式開办以后,李鸿章又将当时非常有名的两个买办,即怡和洋行的唐廷枢、宝顺洋行的徐润拉了进来。不久,李鸿章又增派盛宣怀出任会办。招商局不久就有盈余,从最初20万两增加到100万两银子。招商局是李鸿章的一块金字招牌,当初朝廷上下的守旧派和顽固势力都视现代工业企业和大机器为奇技淫巧,洋务派诸人被攻讦,认为他们是“以夷变夏”。如果招商局不倒,就是对这些人的有力驳斥。

盛宣怀对自己目前的窘境并不十分担心,他挂虑的是他短暂离去的后来,招商局可能会前景不测。

郑观应没有立刻答话。他知道,官办企业最大的问题是权与利不分。人并不都是道德至上论者,企业若是机制不健康完善,总会派生出许多复杂难辨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他对盛宣怀说:“盛大人的难言之隐观应心里明白,一切不愉快终会过去。”

盛宣怀说:“兄长懂我。我个人进退只是一时,但招商局的牌子不能倒。我今次来找兄长,正是想让你到招商局扛起这副担子。”

盛宣怀的这番话并没有让郑观应十分惊讶。虽说招商局是国有企业,但它一旦以利润、财富增长为要义,就必须要遵守商业规律;否则,就不能维持。在体制内的人一般不做实事只做虚事。务虚时可以将道德的口号喊得山响,但让这些人干实事真不成。李鸿章办招商局,盛宣怀做会办,他们逐年意识到在商言商的基本常识。而自己能为他们信任,这是观应为之感动的。可是,一时半刻,自己怕无法断然离开太古。这里边让自己犹豫的原因真是很多。

郑观应先喝了一口米酒,然后言道:“承蒙盛大人如此信赖,观应感激且感动。但还得容我再做思量。太古老东家待我一向不薄,我自己在那里也前前后后干了很多年,很多东西真是无法一下子斩断,恐怕还得假以时日。但盛大人美意,我没齿难忘。”

盛宣怀知道郑观应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能答应的自然会爽利答应;若是犹豫,也自有其理由。

他赶忙说:“招商局的位置始终虚位以待,等着兄长与我共创一份前程。兄长一向笃厚,不想辜负于人,更让宣怀钦佩。”

郑观应说:“接下来不管结果如何,但我们鼎力相助,共同发展自己民族工商业的决心不会改变。”

两人都有些激动,起身碰杯,一饮而尽。

天刚蒙蒙亮,郑观应就早早起来坐在书房。他拆开刊印成书的《易言》。前几年,他曾将此书书稿寄给旅居香港的报人和思想家王韬,经过王韬的荐举运作,书已刊印。

当初取名《易言》,得《诗经·大雅》中“天易由言”诗句。多年来,自己喜欢写些札记,然后集腋成裘。

郑观应很感谢王韬这个令人敬佩的前辈。

书印出来就是比草稿显得好看。郑观应摩挲着封面,随后他翻开来看。王韬为这本书写了序和跋。郑观应为王韬对自己的理解而动容,唯韬一人懂我,便已足矣。

郑观应知道王韬在知识分子中的影响力。

王韬比自己大14岁。他是苏州人,出身书香门第。早年在上海结识了外国传教士,外文底子很好。1862年他被太平天国追杀,逃到香港。之后,他在朋友的襄助下,漫游了英美等欧洲国家,后又游历日本。他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游历过后所写的游记,实际是放眼看世界,为中华维新变法提供的精神资源。1879年的《扶桑日记》,更是揭示出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之奥义。他一直在说:“穷则变,变则通,知天下事,未有久而不变者。”王韬从1874年开始就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此报以政论为主,他自任主笔,发表的都是倡导变法的言论。他与朝野上下呼唤变革者,在精神气质上一脉共通,遥相呼应。

郑观应再次翻看自己写的文章。《易言》分上下卷。上卷,他谈论的是公法、税务、商务、火车、电报、开垦、治旱、船政、筹银、监务、游历等;下卷谈的则是火器、开矿、机器、吏治、交涉、练兵、出使、廉俸、犯人。他翻开看着,自己也暗自笑了,一个从来没搞过行政吏务的人,居然关心的都是天下之事,竟然连招工、废止裹足一事也谈及了。

郑观应翻阅着自己以前所写的文字,感觉还有一些重要方面没有涉及。在更多的现实观察和亲身经历中,他发觉整治各种弊端,须有良好合宜的制度保障,光是中体西用怕是不解决根本问题。面对强大的敌对势力,兵战固然重要,可如何强兵?强兵本在强国,国强的基础在国富。没有商业、企业、工厂,何谈国富?而国之富,企业做大,又必须要有法律的保障,有被监督的政府。于是,问题就是这样一步步被提出来。

他想,今后若是有整块儿的时间,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好好补充写出来。

郑观应从太古往招商局赶去。

盛宣怀已在那里等候。

“杏荪兄,让您久等了。”郑观应已经不再称盛大人,而是称盛宣怀的字,杏荪。他们之间的兄弟之谊在悄悄发展。

盛宣怀说:“快别这么说。我从天津返回上海,最先想见的当是观应兄。”

两人坐定,喝茶。郑观应拿出《易言》一书说:“杏荪兄,这是新出的拙著,请兄多加批评指教。”

盛宣怀马上翻看。看了一会儿他说:“为兄大著,真知灼见扑面。待随后我净手焚香,好好拜读。”

郑观应和盛宣怀两个人很对脾气,很有共同语言,与他们都喜欢读书和写作有关。一手权力,一手算盘的清廷要员盛宣怀,即使在繁冗之事缠身时,仍是喜欢搜集图书,自己也阅读写作。他的写作体现在各种往来的信件、文牍奏折,也有感时慨喟的文字。日后,盛宣怀留下了《愚斋存稿》《盛宣怀未刊信稿》《常州先哲遗书》《经世文续集》和《林胡曾三公奏议》等书。

盛宣怀特别想靠近郑观应,不仅是因为他经商的才华,可以帮助自己尚不谙熟的商道;他更看重郑观应身上既练达圆融又狷介正直的独特气质。郑观应何尝不知盛宣怀对他怀有的仿若手足的兄弟情分?他能看懂盛宣怀作为官员所做的一切,他从不干预和说破。他知道人所处的环境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有差异,但心底和本质的东西放在那里不会改变。盛宣怀自然是他重要人际关系中的一脉;但他们之间的那种对劲儿、理解、有话可说,这在别人那里是永远找不到的。

盛宣怀道:“刚才翻书看到了王韬为兄长所写的序与跋。王韬的书我早就读过,他的观念,对如今我们所办洋务运动有方向性指引。若有机会,或者我们可以邀他在上海见面。”

郑观应道:“我正在给他写信,一定传达兄之美意。他是苏州人,早年就在上海。”

盛宣怀又道:“此次我与李中堂李大人在津,言谈话语里听到他对兄之逸群才能的肯定。他也很想找机会与兄见面相叙。他对国之栋梁,是放也不下矣。”

郑观应说:“如此蒙爱,诚惶诚恐。自是翘盼中堂大人接见。”

郑观应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发生,不然,李鸿章不会与他这个非官非仕之人见面。一切顺其自然吧。

接着,盛宣怀又说:“此次中堂大人讲到,上海电报局已有眉目,希望在津也开办一个电报局。上海方面,全是仰赖为兄操持;天津若是着手去做,为兄经验颇丰,还得担起重任啊!”

郑观应一直主张发展电讯事业,这是国之大策。于是他说:“杏荪兄放心,此事若是开办,观应踊跃。若蒙如此信賴,岂可蹉跎。不日我即抵津。我再给兄表个态;上海和天津的电报局若无成效,盈利之前,我不取分毫薪水。”

盛宣怀知道,凡事交给他去办,自己的心不是放下大半,而是放下了全部。

盛宣怀沉默了。在一个风雨飘摇、乱局频仍的多事之秋,有郑观应相偕,他心里很有底气。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自鸣钟说:“时已午时,观应兄可否到我府上便餐?近时我又购得一些书,也想让兄指点一下有无收藏价值。”

餐毕,盛宣怀引郑观应到自己的愚斋书房。那真是一个大藏书房。盛宣怀读书,也喜欢藏书。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去书馆、旧书摊或旮旮旯旯搜集典籍孤本,他一生拥有十余万册藏书。在他去世后,他的最小女儿盛爱颐和她的情人宋子文将65000册图书捐赠给在上海开办的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图书馆。

盛宣怀拿出自己新购的古籍书让郑观应鉴赏。他说:“我是一直想办个愚斋图书馆的。书固然由个人收藏,但终归是想让社会上更多的人读到。”

郑观应点头。

盛宣怀说:“中堂大人想约你见上一面,春天已到,待合适时日就做安排可好?”

鄭观应答:“一切听杏荪兄的。”

郑观应最终决定离开太古,去招商局,并推荐杨桂轩接替自己在太古的工作。

郑观应到招商局伊始就制订了详细的规章制度,其细则条款经董事会讨论通过。按照这些办法,盈利应该是没问题。还有一个有利于招商局的前提是,他代表招商局,再一次与太古、怡和两家经营海上航运的公司订立了齐价合同。三方决定不打价格战。这对招商局实在是只赚不赔的生意。

可他看了一下三个月的账目表,发觉盈利菲薄。不对啊,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决定随轮船出行,了解一下情况。

船在湖北汉口港停泊了,这次要将咸宁的青砖茶运往内蒙古。咸宁青砖茶很有名气,是因为慈禧太后有一年腹痛难忍,她喝了几盅青砖茶以后,竟好转了。一时间,青砖茶在中外是名声大噪。这一趟生意是装上海供给汉口的货物,然后在汉口装上青砖茶,再经河南、山西、张家口等地然后到内蒙古。有时航运还会去到更远处的甘肃、新疆甚至俄国,那里也有茶砖生意。

船是傍晚到汉口的。按他在太古工作时的安排,船无论何时到达,马上会有口岸工人将船上的货物卸掉然后装上新货。这段时间,船上的工作人员可以稍作休整。

郑观应等来等去,没见有人装卸货物。天已漆黑,汉口码头渔火点点,神秘诱人。船上的人一哄而散,大家嚷嚷着去到岸上喝小酒、吃热干面和武昌烤鱼。

一夜过去了,没人装卸货物。次日白天,船上的人酣睡着,大家不知哪来那么多乏困,一整天都在休息吃喝中度过。

等到天黑了,才有工人来。

直等到第二个白天,船才向目的地行驶。

郑观应这个级别的人无法劝说别人早早干活,他只是默不作声,一路观察着。

他又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

船运靠锅炉烧煤为能源。启程时他眼见储煤不少。他去锅炉房时,看着火虽旺,却是飘的虚火,添一大铲不久,又要加煤。这实在过于耗费。十几年搞航运,什么能骗过他的眼睛。他马上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他知道,仅采购煤炭这一项的技巧就太大了。煤有很多品种,有的煤炭看似块状齐整,成色乌黑泛亮,却是不耐烧;有的煤炭看起来很不起眼,烧起来却是闷闷地暗自火旺,非常耐烧。采购煤炭的人,一是要有经验,能判断出煤炭质地;再就是要有良心。良心最重要。一般来说,购大宗煤炭之前,先买很少部分,将不同品种都先试烧一下做个比较,然后再做选择。谁家不买耐烧又要价格公允的煤呢?若买来一吨吨不耐烧的,一是耗金;二是风险潜伏。若是遇到长途航运,煤炭烧得快,中途告罄,岂不危机重重?郑观应想,返沪以后,一定要查查是谁在做煤炭采购,这其中原委要弄清楚,这可不是小事。

郑观应终于弄清楚了几个月来盈利菲薄的原因了。

首先是轮船靠岸以后装卸货物不及时,拖拉松垮,空耗时间;一个月里光是干耗就费去七天时间不止,再就是耗煤过甚。这样算来,刨去毛利,一个月收入自然不理想。

返沪以后,他问清了谁人在做煤炭采买,果然是个有官方背景的人。这就难怪了。这是肥缺,中间有差价可赚,与官府有裙带关系的人自然就被安排担任了。煤炭供应商会瞅机会向采购者行贿。有刚直不阿者;但也有人收了人家的好处,会购买劣质煤。

郑观应毫不犹豫地辞退了此人。这个人临走时骂骂咧咧,扬言要报复郑观应。

那个被辞退的人一路叫骂着走了以后,郑观应坐在办公室一直在想一些问题。他是个举一反三、步步推论的人。他在想,这个充满怨恨的人,在恨郑观应将他辞退。可他若是继续干下去,不是造成小损而是酿成大害。如此的可怕后果,任是谁的亲戚都不能留下来。

这里又有一问:这个有权力的人为什么会把这么没素质的人推荐进来?反过来又问:招商局仿佛一块肥肉,许多部门不都充斥着官员的亲朋好友?他们中有的人能胜任,有的则不敢恭维。倚峙权力,他们占据着位置,别人谁敢管?自己之所以敢动一些人的既得利益,是上任之初他就明确对盛宣怀说:“为保证招商局正常运转并有盈利,必须在商言商,必要时允许适时削减冗员和不合格者。”盛宣怀当即答复:“人事上一切由兄长做主。”盛宣怀真也顾不过来,许多即将开工的项目他都要跟紧。可郑观应知道,目前是李鸿章、盛宣怀全力支持自己,别人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倘若有一天李、盛二人不再主政招商局和其他部门,自己还能毫无顾忌地做事吗?恐怕很难。他不禁想到一句:“宦海浮沉,深不见底。”

旋即又想,几千年来中国人为什么把政治权力搞得那么厉害,似乎人人都在权力崇拜中。而美利坚合众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设计了权力,同时又设计了将权力关在笼子里、将监督引进来的机制。他们首先确定宪法、法律,总统与平民同样在法律之下。被监督的权力者不会有渠道安插不适合某一工作领域的亲信,否则他会因犯渎职罪而遭起诉。进入某个部门工作的人,如果因为收受贿赂或因为个人应承担的责任导致部门蒙受损失,他理应被追究相关责任,要接受罚款或法律上的惩治。

但中国不是这样,权力覆盖了整个社会生活。为官者,利欲熏心,专横跋扈,为所欲为;为民者,在失意和绝望中仇恨;即使不怎么吭声的下层,也是怨恨难平。

郑观应让自己的思路收回,他接着要召开相关人员参加的会议,主要讨论货品装卸的衔接问题,一切以节省时间、提高效率为严格要求;并且要整治消极怠工者。

经过整治以后,从第二季度的报表来看,效益很快上来了。

郑观应知道,经营管理固然重要,但在中国,更关键的是人际关系。如果只是管理,他将在太古行事的办法直接运用到招商局足够用了。洋人并不比中国人聪明,而是他们先自承认人的不聪明,承认有片面、偏仄和阴暗的人性弱点,他们搞企业时,让聪明公允的规章制度说话,制度可以管理所有人。然后兼及一个国家,也该如此。

郑观应明白在中国办不到。他的个性里边并不怯懦,但他懂得妥协,照顾全局,以退为进。

他看着报表,知道大笔的银子都会上交官方。但他认了。在官督商办的企业中,弊端再多,有總比没有强。郑观应深谙中外角逐之谜。在与外商竞争时,官办企业出面才好办,才有支撑与靠山,可以理直气壮地与他们争利。而民办企业,没有后台,谁会多看你一眼?郑观应承认自己的妥协性。他明白,体制外做事太难;而在体制内,在退让与妥协中尽可能将自己的意见和做法影响出去。人也只有在工作的状态,才能发现弊端和问题的症结,学习克服和解决,做事最重要。中国的进步无法一蹴即就,只能在点滴和缓慢中进行。

在具体实操中他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因进出口工作需要,他要和海关打交道。海关由英国人赫德担任,这是清廷任用的唯一一个外国官员。这个最易于滋生贪污腐败的地方,却被外国人管理得井井有条。郑观应自然是佩服。但他发现,我们进口关税的税率太低了,完全可以再提高一些,应该重订新章,一律加征,并逐渐收回关税自主权。

他将这件事讲给盛宣怀听,盛宣怀说:“我何尝不知外国人做海关关长,肯定是偏袒外国人,压低关税他们才有大赚。可换掉赫德由中国人担当,却无法办到。先前多少人在这个位置上自装腰包,损公肥私,监守自盗。只能维持现状了。”

郑观应只有叹气。他了解这个赫德,原来做过翻译,也曾在广州海关管理过税务。后来恭亲王欣赏他,提他做了海关总长。他上任以后,从会计、审计、人事几个方面进行改革。他能认真收税交税,海关几乎无职业犯罪行为。赫德在华干到1908年,干了48年,直到去世。恭亲王对人说:“中国官员在这个岗位上几乎无人可信;相比之下,外国人呈现的报告还算可信。”

郑观应明白,一切只能退而求其次,稳住一摊儿是一摊儿。

却是话说不及,上海城内纷纷传言红透半边天的商人胡雪岩即将破产的消息。

郑观应对胡雪岩很惋惜。这个农家子弟,能奋斗到这一步实在不易。可他是太相信权力,太靠近官方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靠近朝廷官员,的确做生意很便利,但权钱交易何能长久?他靠政府太近,企业又不是官办而是民企,他处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尴尬而又悬浮的境地。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全军覆灭。官方很容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给赶上了。他给中国民企留下的是教训。

郑观应不由想起一句话:“君子以俭德而避难。”胡雪岩没有参透这里边的要义。

郑观应希望王韬尽快结束22年的流亡生活。王韬也说正想回去做些有利于洋务的文化之事。王韬对郑观应又说:“观应,你不妨找个时间再写一本书。《易言》毕竟是1870年之前的思考;近来的风云变幻更加多端,估计你会更有体会。”

郑观应说:“紫诠大人说得正合吾意。又过去的十多年里,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无比之多,观察与思索又有新的体会。我是想忙完这些事情,找个整工夫把自己的想法梳理一遍,好好写出来。”

他们商量好,一旦郑观应将这边厢的事情办好,就和王韬一起坐轮船返回上海,路上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离开太古洋行时他推荐了杨桂轩接替自己的职位。谁知这个杨桂轩不仅经营不善导致太古生意做赔,损失十万余元;他还挪动公款。当初太古就有明文规定,作为担保人,有义务偿还亏欠款项。郑观应在香港被拘留,直到赔款追索到手才放人。

他还遭遇了另一件烦心事。中法战争导致上海银根吃紧,上海原有的78家钱庄倒闭了68家。上海织布局外放款金收不回导致亏损。郑观应已将此局总办位子交龚寿国,龚挪用公款,又诬陷郑观应经营不善导致亏空。后来郑观应只得自己垫出2万两银子才算了结此案。

太古方面他知道该如何应对。洋人办事,是希望解决问题,不会将他一直拘禁于香港。郑观应在看管下返回上海处理问题。

他再一次踏入太古的大门,心里是百感交集。十年间的人生,都在这里度过。如今却是以这样的方式重见,这是何等滋味。他不怪罪太古。各有各的规矩。你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不帮这里做事了,你留下的后遗症当然要你解决掉。

商量的结果是:郑观应在太古的所有股份悉数充库,另赔5000两白银。此事才算告一段落,他的名誉也一落千丈。

沮丧、虚无袭击而来。他想倾诉,他给盛宣怀写信:“这么些年来真是命运坎坷。我所做的大都事与愿违。外头有上司朋友谴责,家里父兄妻子怨恨。我是进退维谷、申诉无门。如今我身败名裂,已不足以被别人驱使。我到处求别人,也难以称心如意。”

关键时刻他想到同龄的盛宣怀,他引他为知己,知他懂自己。倾诉者希望找到倾听者。

拖着病体,郑观应从上海返回澳门,在已经盖好的郑家大宅住下。他的家乡香山雍陌村距离这里才20公里,家乡很多人都在澳门做生意盖房子。

郑观应病得很重,他常常只能躺在病床上。他让自己躺着,盖着厚被子。

他知道自己必须先摒弃一切念想只是躺着,先躺一段时间恢复元气。人最怕丧失元阳之气,气散了,人就没救了;气聚住了,人才有活路。

广东人很会煲汤水,他先喝一些小补的乌鸡汤、肉丝汤,里边放些黄芪、当归、党参。不多,只放一点儿;人不能一下子猛补,只能一点点补虚。

休歇了整整一个月,院子里桂花的香气传进来,他觉得有了些力气,于是走到院外散步。这个大屋有几进院落,按照岭南风格建成,屋檐和顶脊上的灰雕、瓦雕和木雕精致漂亮,门楣和立柱采用了葡萄牙风格,整体看甚是协调。屋外不远处有海。郑观应从小就与海有缘,广东、上海都有海。他想:“我们都是渡海的人。”

身体稍稍好一些以后,他开始看书。不再看经史子论,他找出中国古典医书来看。先看《黄帝内经素问》,弄明白了许多原理性问题。接下来他翻阅了另外的医书之后,发觉自己对东汉时期河南南阳的张仲景更感兴趣,尤其他所著《伤寒杂症论》和《金匮要略》,那句句都仿佛在针对自己医病。张仲景的医理、汤水都很有针对性,也好自己实操。张仲景多谈寒症,郑观应自己的病根正在风邪寒湿。

他在安静的书房,半偎半卧,非常投入地读着。

郑观应发现,穷人得病,无钱医治,他们反倒是在汤水、草药、调息中让自己活转过来。反倒膏腴肥厚者,都有迷信补品,过度治疗的潜在心理。而朴素的医理,才治根本。大千世界,有无数公开的秘密,有的人采撷鲜花,有的人却是捡拾垃圾。这正是悟性与否的区分。他又有一个发现,张仲景是个信奉道教的人。接着,郑观应又读了许多道教的书,他感觉颇对胃口。

秋天到了,郑观应决定到广东罗浮山,那是岭南第一山,又是道教圣地。他需要较长时间的养憩、修行,把身体调养好。

临出门时,他接到盛宣怀的信,信中说他不日将来广东公干,自然要来看望一下郑兄。

盛宣怀进门的那一刻,郑观应发现他有些虚胖,脸色不好。盛宣怀告诉他:“中法战争结束,我们还是丧失了安南。英国人效仿法国,缅甸也脱离了大清。20多年的洋务没见成效,想起来心烦意乱。”

郑观应邀盛宣怀与他一起到罗浮山散散心。

罗浮山笼罩在一片宝蓝色的光晕中,空气中散发出植物花草的清芬之气。盛宣怀说:“这里果然是神仙妙境,蓬莱佳地。闻着这里的空气,胸中烦闷一扫而光。”

郑观应带着盛宣怀一路爬山,但见到处林壑优美,幽岩的缝隙细白如丝的泉水汩汩流淌。这里群峰连绵,翠嶂碧叠。他们先看了黄龙观,郑观应又带盛宣怀看了冲虚古观。这是同治年间重修的。他们边走边停,后来又到了葛洪祠。郑观应说:“葛洪两次到罗浮山,整整修炼了36年。”

盛宣怀忙说:“兄长可不能久居罗浮,宣怀诸事都仰仗兄之相偕才能办成。”

这是实话。洋务实业,只有交给郑观应去办,他才放心。

郑观应说:“杏荪兄若是有心,不妨在这里多呆几天。我的体会是,人既要有儒家出世的抱负,又要有道家的某种超脱。我不大信佛,佛的出世,彻底拒绝,我是学不来的;但道家喜生恶死的态度,会帮助我们有更好的精神状态投入日常忙碌之中。我总是惦记你。”

盛宣怀说:“兄之厚谊,我懂。我略略闲暇也与兄一起潜心修为。”可惜,盛宣怀只是说说,他没有真正这么去做。

在葛洪祠,他们喝的是煎水的紫贝天葵。水微微泛红,喝起来清甜,略带苦甘之味。郑观应说:“罗浮山盛产紫贝天葵,广东人拿它煲水当茶喝。它可以活血化瘀,清肺止咳,平时饮用,对身体很是有益。”

盛宣怀不时咳嗽。郑观应道:“杏荪兄也要注意身体了。我们年轻时过于劳顿,40岁上下就會出现病兆。我目前身体状态不堪负担,凡事只能搁下,乞请兄多见谅。”

盛宣怀嘱他好生养息:“兄安心调歇,行大措待靠后来。”

没想到郑观应在罗浮山一住就是三年。

秋风中,晶莹的雨水打在翠绿的树上。阴天昏暝的时光,郑观应的内心满是忧郁。他仍然咳嗽、便血。他对生命有着深深的恐惧,却不甘心就此完结。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那就是写完《盛世危言》这本书。书名早已拟就。一切看似风起云涌的盛世,却是颓垣故园,斜阳帝国。危机像一只猛兽蹲伏在暗处,伺机起身噬咬那沉迈身躯。笔记已经做了很多,若无好的身体,无法将它呼之欲出,结构成文。精元饱满的体能,才可以将这本书完写。

郑观应相信一定可以通过正确的办法让自己好起来。

渐渐地,他的咳嗽减轻,便血也止住了。好像胃口也开了,睡眠也跟着好了。人能吃能睡了,百病都会减退。

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是晴天,他都要在太阳底下晒上一个小时,让身体发汗。他要把以前积在身体里的寒冰都化解。他日渐感觉阳气回来了。他的头脑开始清醒、活跃,身体撞鹿一般,写作的冲动如神附体。

纷涌的思绪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潮,郑观应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旦开始写作,有太多的东西可写,必须要尽快找到结构,抓住主旨,搜索材料;否则,一任这思路天马行空地飞,真会让人累死。

他提笔的刹那,近代中国的历史仿佛一幅幅画轴在面前徐徐展开。他听到的是屈辱和失败的悲情呻吟,感受到的是钝刀切割皮肤那抽搐般的疼痛。他按捺着,尽量要让自己平静。他不想做一个愤懑的诗人。情绪,或许是发泄的形式和态度,但关键是要找到妥善解决的办法。就如同修为,不是死受活受而在理念上解脱,如佛家那样;而是要想尽方法让自己好起来,如道家那样,恶死而乐生。中国可以有新生命,如喷薄欲出的朝霞。他坚信中国可以更好。可那阻遏中国更好的负能量在哪里?他不能说阅人无数,但的确是接触了很多人,多年经商的经历,让他懂得了民族企业家的实况。他在与政府官员、洋务要人、失意的知识分子以及平民百姓打交道的过程中,已深谙世道民心。现如今,他一定要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思索到的写出来。他能为这个民族开一剂药方吗?不知道,一切只是听凭心的牵引。

他全书的题旨谈商道,而商道的目的正是为了“富强救国”。

仿佛一盏灯塔,照亮了在漆漆暗夜中航行的海面。

郑观应经过重重困难、反复的思索:商业,是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重要经济形式。英国人欲打开中国的经济大门,不惜以鸦片输入的形式。随后的觊觎者,无不以军事侵略,即兵战;以及经济侵略,即商战的双重形式针对中华。我们以兵战对兵战,以商战对商战,但商战比兵战更重要。于是,他挥笔写下“习兵战不如习商战”,以“商战”的思想贯穿全书,让他终于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商战,并不仅仅谈论的是经商、商道,这里面蕴含着丰富多元的话题,涉及的领域非常复杂。

郑观应继续写道:

“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必先讲求学校,速立宪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

“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振兴商务。”

打赢商战,要有工业基础,有先进的生产力、自主研发能力,不能单靠购买。铁路、轮舟、开矿、种植、制造之处,准许民间开办,无所禁止。

在轰鸣的思路中,他已经找到了结构和线索。他将循着内在逻辑,层层推进;将采取百科全书的方式,撷其中要义,分门别类进行阐释。结构想好了以后,写起来就顺畅多了。

郑观应只在白天写作。上午写上三个小时,午饭后小憩;下午再写两个小时。晚上他不再写,怕思维太活跃影响夜晚睡眠,第二天起来昏沉沉的,反而干不成事。

上午写累了他走到室外。

已经是12月下旬,风吹来时有些刺骨。他裹紧了棉袍。前段时间寒流,冷了有十几天,现在太阳出来,天有些转暖了。广东的冬天比起上海,还是好过一些。人不冷时,会想多干些活儿。这就是为什么北方人猫冬,而南方人在冬季仍然灵动奔趱的原因。在这里,冬天仍然可以写作,这为自己赢得了不少时间。

望眼远眺,阳光照在依旧葱茏的树上,山脚下开放着黄色粉色的野菊花和鸢尾花。半山腰的簕杜鹃浓郁得仿佛化不开。清冽的空气和充沛的阳光,让这三角花瓣的朵葩紫得耀眼。风刮着,吹落了一些,落在天青色的溪水中。

郑观应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这山中景致。罗浮山已经有8000万年的历史。现在的风,还是那时的风吗?他望着连绵不断的山岭,不禁感慨:这山、这树、这花,就这么兀立在自然的风中;而人,却不仅仅是自然的,他将属于历史。

冬去春来。他的写作在不紧不慢中有序地进行。每天都写一些,用毛笔写,不可能快。思索占据大量时间。但坚持写下去,不怕慢就怕站。

所有的经历都是素材,也是问题的缘由。

他现在纠缠于现代企业应该是官办还是商办的矛盾之中。

难得政府下决心开办工商业。没有政府的清醒意识和舆论支持,工商业在中国很难发育。对近代企业给以尊重,对工商业的作用重新评估,是朝野上下难得的进步。许多产业由政府控制,这可以理解。

郑观应似乎看到了李鸿章在匮乏的国库面前一筹莫展的模样。政府太缺钱了,因此鼓励实体经济;草创时期的中国实体,的确十分需要强势力量政府的眷顾和提携。政府知道现代企业太重要了,他们要利用商人的财力,吸收他们的资本为国家目标服务,以此与西方人对抗。但政府正是认识到现代企业的重要,才不愿完全放权,不愿完全交由商人去办。他们要监督和控制。

而官办和商办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官办,那是很多人负责,而很多人负责的结果是谁都不去负责;商办,是企业家的个人利益、生死攸关的命运与这个企业密切联系,他得使出全部能力和勤勉让这个企业存在和发展。官办,许多官员都想通过权力捞上一把,为国家效力往往滑到追求一己私欲的邪路。这时,很容易混淆国家利益和官僚利益的界限。

即使是官督商办,也很难有可持续性。这种体制,“权操其上”,考核机制不透明,商人们合同期到了,其利益难有保障。并且人事关系复杂,扯皮推诿,明争暗斗,上边支持,下边拆台。

郑观应不像徐润那样非黑即白,他始终认为妥协是金色的。他深知中国人的危险境地。更多的洋货在抢占中国市场,失业者闲散无事,民不聊生。当民生为洋人所夺,这是最可怕的威胁。失业的国人,颓靡而绝望。西方人的兵战容易为人觉察;而商战,其经济侵略则让人麻木。

人家公然欺负你,你不能像只鸵鸟一样缩着脖子任人欺凌。人家强才敢这样,人家为什么强?我们的那一套天朝第一夜郎自大的观念又过时又愚蠢。“师夷制夷”,必须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先进的思想文化、先进的教育理念;最后,关键是必须要学习还是西方先进的制度。

郑观应几乎要疾呼了。他放下笔坐下来,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一下。

愤怒无用,必须与这个民族同生死共患难;批判是为了改良。在中国,不能再用暴力革命的形式去改朝換代,那样民众更加苦难重重。这就是他为什么一直欢迎政府所做的任何开明举动。

中国的商人仍是厚道的,当然也是情非所愿,迫不得已。有许多商人越来越不想对官办的企业进行投资,不仅因为给他们的职权不够,而且所受待遇也过于苛刻。万一公司倒闭了,官方会把剩余的资产优先偿还官债,原先操股投资的商人所得寥寥。比如原来投资每股200两银子者,能分到每股10两银子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即使如此苛刻的经商条件,商人们对官督商办的实业也不会全无感情,这就是为什么仍有商人陆续开办企业的原因。商人们并不太需要荣爵虚衔,他们需要政府具有法律效益的、对工商业的保护措施。

郑观应在想:工商业的健康发育对中国具有划时代意义。

书写到最要紧处,郑观应回顾着中国的历史。华夏不乏文明的辉煌,却是何时太阳的光芒褪色了呢?莫不是权力政治导致,其结果是“藏弓烹狗、诛戮功臣、酷吏权奸、残害忠荩,数千年无辜而死者不可胜计”。

中国处在维新变法的关键时刻,这是中国人千载难逢的机遇。根据中国的历史和国情,郑观应考察了世界几种政治体制,他认为中国可以走君主立宪的议会之路。有君主之国,但权力偏上;有民主之国,但权力偏下;也有君民共生,权得其平。中国可选权得其平,君民共生之路。他分析道:美国的议院民权太重,有些误事;而法国的议院巧舌如簧者多,不免有叫嚣之风。斟酌损益适中经久者,则莫如英德两国议院之制。“有议会则捐苛禁、破障界、敦睦守、公黜陟,且借以收民心、筹捐款,国计民生两裨益。”

如此一来,四海谁能吞我?

健全而有效的国家体系的作用更大,首先要给民众以福祉,要定法律、护商业,对外有防御机能,不使外国人轻易进犯。一切,只有从人治到法治的过程才能实现。

郑观应主张关税保护政策:“凡我国所有者,轻税以广去路;我国所无者.重税以遇来源、收我权利,富我商民.酌盈剂虚,莫要如此。”

他的这些思路,一百多年后的现在仍有现实意义。

他認为中国的关税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进口关税收得太低。当然,这里边有难言之隐。中国的海关一直由英国人赫德负责。他保证着个人的清廉和门户的清廉,但他对外国商品的进口关税收得低,他毕竟是有偏向的。他能长久呆在这个重要部门而不被置换,诚如恭亲王所说,清廷官员若是负责这个肥缺,所报账目绝对无可信任。制度性贪腐,已耗损了大清的整个躯体。

凭个人道德管不了贪腐,只有制度可以把贪腐关在笼子里。

1890年的春天,《盛世危言》已接近尾声。从政治、经济、外交、军事、教育全面谈出自己的看法,让郑观应写得很累,也很酣畅淋漓。身体也调整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再好好斟酌一遍书稿。

却说这一天,他收到盛宣怀的来信,信中恳切之语扑面:“兄长,回来吧,我们的事业离不开你。”

郑观应又一次答应了盛宣怀的相邀,他收拾停当,奔赴上海。

人忙起来,日子过得很快,一年又一年,岁月如梭。

郑观应穿行在煤矿、铁厂、铁路、纺织、电报等企业。他和盛宣怀在创办中国许多个第一。他是盛宣怀创办洋务的智力提供者,又是实践者。每当一个企业干不下去了,盛宣怀就把郑观应推上前台收拾一个个烂摊子。郑观应书已写完,剩下的就是尽其所能为这个民族做些什么了。

令人兴奋的是,《盛世危言》顺利出版了。

郑观应拿着新出的书到上海吴淞口的淞隐庐去看恩师王韬。王韬1884年在盛宣怀的斡旋下回到上海。他用活字印刷办了弢园书局,1886年又主持了格致书院。

这是1894年初春,年已66岁的王韬精神矍铄。他喜不自禁,赞扬郑观应正是堪当大任者。

郑观应说:“写作此书,无不受到老师关于商力、兵力的启发。汲取魏源和您这些前辈的智慧,才使拙作得以完成。”

令郑观应没有想到的是,这本书出版以后在清廷上下引起轰动。

年已23岁的光绪皇帝,对于变法充满信心。他嘱咐有关方面再加印2000册,让大小官员都读一读,以开阔思路。

乱世之秋,郑观应可能做的就是默默去干,以践行自己的理论主张,他要看住中国的实体经济。他帮着接过汉阳铁厂的烂摊子,又兼着粤汉铁路总董的职务。他奔走在上海、广州、汉阳等地。他不想自诩是思想家,他只是实干家。

1916年春天,盛宣怀与世长辞,享年72岁。郑观应心如刀割。他送上朴素的挽联,寥寥数语,叙写着他与盛宣怀40年的合作和盛宣怀的作为,他甚至没有渲染他们之间的友情:

忆昔同办义赈,创设电报、织布、缫丝、采矿公司,共事轮船、铁厂、铁路阅四十余年,自顾两袖清风,天惭知己;

记公历任关道,升授宗丞、太理、侍郎、尚书官职,迭建善堂、医院、禅院于二三名郡,此是一生伟业,可对苍穹。

是的,宣怀一去,观应再无知己。他们之间互通信函达1700余件。

这是两个参与到中国近代洋务运动中的人。身居高位的盛宣怀从郑观应这里寻找智力支撑,郑观应又是他意图的实操者。郑观应寄希望于中国人摆脱悲情的推诿,能将中国的事情努力去办。而盛宣怀是个有魄力、有主见的人,他们惺惺相惜。一旦言语,彼此听懂。互相能懂,世上太少。他们互相离不开也。

盛宣怀去世不久,这一年的6月16日,执掌中国的袁世凯溘然长逝,享年57岁。

朋辈甚至是晚辈都已成新鬼。人无论生前有多少喧哗繁荣;死亡,则将一切收回。死亡是最后的平等。

郑观应目睹着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一个古老的帝国在忧郁的喘息中蜕掉了她千疮百孔的皇袍。绛红色的夕阳,秋风阵阵,落叶飘逝着远去。关起门来的刹那,似是深深的迷乱和无奈。他已稀疏白发,颓齿衰体,唯一可做的是尽其所能办教育。他不在想什么,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凡出世入世之方,治家治国之道,均不敢再说”。

1922年农历五月,郑观应躺在上海提篮桥华德路招商局公学宿舍的二楼,他已经病了一段时间,家人轮流伺候。

这一天,他说自己精神很好,让家人先回去歇息。

他的确感觉好多了。

躺在床上,他望着窗外,高大的凤凰树与合欢树拂扫着明窗,可以从窗棂看到它们嫩绿的叶子和开放的花朵。天空湛蓝而清爽,这是南方很美的季节。他却是无法再去欣赏外边的风景了。

往事在急遽中浮现。这80年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似乎感觉一阵飓风中海浪吞没了周身。在清空般的飞扬里,海岸线渐渐消失,珊瑚与水母、游鱼与贝壳成了紧密而温柔的簇拥。

郑观应,一代思想家、实业家、教育家,永远闭上了眼睛,享年80岁。

他的遗骸先被扶厝在广东人筹办公务的广肇公所,随后迁葬广东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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