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却带不走珠江(非虚构)
2019-09-10丁燕
丁燕
打开地图,一条条河流如人体的毛细血管,蜿蜒流淌。当河谷开展,河流绵延之时,那条液体之虫便越过城镇,穿过山丘,从高处到低处,一直处于紧张的摸索状态。直至接近大海,它才嬗变为一只蝴蝶,振动翅膀,融于海天之间。
河流是一个变幻不定的世界,或幽绿或银白,是一个比人类安居的陆地更为神秘的世界。河流不仅会流过空间,也会穿过时间。有时,河流近在咫尺——以瀑布的形式挂在人的头顶;有时,河流又远在天边——当它跃入大海之际,海天相接,波光潋滟,消融了一切边界。当一条大河穿过陆地,它不仅会俘获两岸的区域,还会加倍地回报这些区域。与其说吸引人们来到河边的,是河水那磁石般的波浪,不如说,是随着波浪而诞生的速度、力量、贸易和城市。
在中国,人们习惯性地将黄河比喻为母亲,将长江比喻为父亲,而珠江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形象。珠江总是处于一种反象征的状态——沿着这条河,不同民族交汇、融合、通婚,各种文化兼容并蓄,各种互异的主体相互交错,像马赛克般镶嵌出一幅文化地图,而不像那两条父母之河,总维持着种族血统的纯正性。
珠江是一条混合之河,是一条溢出神话和意识形态的河。在珠江的身上,很少能体会到正统、道义和担当之类的词,而和离别、远走与流放有关。珠江是边地之河,远方之河,也是自由之河。珠江的曲折迂回里充满了反讽——它早已感知事物的两面性,故而它向世人所展示的,是既真实又神秘,既温顺又桀骜,既单一又复杂的形象。它从不会因为强调正面而否定背面,同时,它又能灵活处理困难,在拐弯处寻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生路。
出门一日
中午一点半,我们从东莞道滘镇到达广州南火车站。和深圳宝安机场相比,这个候车大厅内的长椅上挤满了人。两点半之后,火车启动,晚上八点多到达广西百色。出站时天色黯淡华灯初上,一群黑脸男人呼啦啦围来,粗声大气地拉客。我们赶忙又进了站,等待九点半的火车。凌晨两点到达贵州兴义火车站时,天已黑透,且飘着淅沥小雨。打通电话后,一个陌生而微胖的男子在招手。车子一路绕行,车窗外浮动着黑树林黑山头,到处都充满了神秘和不确定感皆让我感到异常惊悚。半夜三点进入市区。推开酒店的旋转门,沐浴在明亮的灯光下时,陡然被安全感包裹,像深海渔民被打捞上岸。
珠江的源头在云南省曲靖市的乌蒙山。那里“三冬无冰雪,四季尽葱茏。滴水分三江,一脉隔双盘”。(“双盘”特指南盘江和北盘江。)这两条江形成红水河后汇入西江,西江又汇入珠江。从地势上看,珠江上游远高于下游,而从经济发展来看,珠江下游又远高于上游。同为一条江,何以上下游的差距如此之大?于是,便有了这次从广东东莞到贵州兴义的短途考察。兴义不仅是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州府,还是位于南盘江下游的一座山城。马岭河是南盘江的重要支流,最终注入兴义市区旁的万峰湖,而万峰湖则是珠江三角洲的水源调节器。每逢冬春,这个湖都承担“压咸补淡”的使命。遗憾的是,生活在珠江下游的人们对万峰湖却知之甚少。
躺在白色床单上,我默祷这次考察能顺利进行。还没有开始真正的行程,我已体会到“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的蕴意。虽然这一路的花销并不大——搭快车二百五,两趟火车票近二百五——但长时间地坐在火车上,又因错过了午饭和晚饭,感觉时空异常错乱,浑身疲乏无比。古人出门都是一大早就走,所谓披星戴月才是走远路的常态——也许我们应该订早一点的车次。
返回时,我们选择了乘飞机。中午两点半到达万峰机场时,发现这是个袖珍小机场,候车的人非常少——几分钟就过了安检。下午四点起飞,六点就到达深圳宝安机场,七点半回到东莞道滘镇家中。虽一路顺畅,但又觉得有些失落。
南盘江畔
一碗羊肉粉开启了黔西南的珠江之旅——粉红酸萝卜丁,绿色葱段,灰白相间的羊肉片,配细长润滑米粉。汤水又麻又辣,可还有人嫌不够辣,从大罐里挖出辣椒粉填入碗中。这种吃法,和广东早餐最常见的肠粉完全不同——肠粉也是以米为原料,在笼屉里蒸熟,但调料以酱油为主,较为清淡。
租车行原来是一间农民房的底层商铺,且一连三间房都挂着汽车租赁的招牌,而门口则停着七八辆轿车。这一片距兴义市大约十几分钟车程,窄细的街道两边是四五层小楼,高高低低,有的还围着木架在维修。后来我才发现,在这个城市里很容易看到围栏和脚手架,好像很多条街道都在拆拆停停。对面“海陆丰海鲜酒店”的主打菜肴以鱼类为主:黄蜡丁、盘江鱼、长寿鱼、黑鱼、罗非鱼,价格从一斤二十五至三十八不等。租车一天二百五十元,手续很快就办理完毕。加满油后,行程便全靠自己了。事实上,在云贵高原这样的地方,没有车子简直寸步难行——到处都被群山环绕。
绿色,绿色,绿色——到处都是墨绿色。整个云贵高原的主色调是墨绿色。去万峰林的道路开阔平坦,车辆极少,路灯拉出一条笔直的虚线。但到了景区门口后,却无法前行——灰色乌云陡然凝结成团,砸下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为了有个避雨处,索性进入一家餐厅,点了蛋炒饭。原价十元,又加了五元的瘦肉丁。米、蛋、肉的搭配很恰当,味道极可口。饭毕,又坐等了半个小时才进入景区。
此次黔西南寻访珠江的考察,其实应该定义为:一次被群山环绕的旅行。在这里,到处都是山,而不仅仅只是那个叫“万峰林”的地方有山。只是那里的山较为集中,便于游人拍照而已。山与河形影不离,可人们目力所及的,往往首先是山。山連着山,会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好像所在之处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与外界根本不相干,也用不着相干。年深日久,山里便形成了一整套独特的节奏,变成了一块完全独立的区域——难道这就是“黔之驴”诞生的原因?
那种山峰——从平地上陡然而起的山峰,我曾在桂林、阳朔等地也见过,不过兴义的山是一座连着一座,前后簇拥,形成的气势便大不相同。徐霞客追踪考察南盘江结束后重返这里整理心得,一口气写下了十条《黄草坝札记》。他认为这里“道路回达,人民颇集,可建一县”。面对上万座锥状的孤峰密匝匝挺立,他感慨“天下山峰何其多,惟有此处峰成林”。
绿山下八卦田旁点缀着稀疏的农家小屋,白墙像一面面小镜子。纳灰河——河水果然是灰色的——蜿蜒而过。山顶上架着大型望远镜,供游客远眺。但来这里的游客实在算不上多。山路上总能看到中老年妇女——头发花白,衬衫外加套格子罩衣,蓝裤子,草绿胶鞋,手拄木棍,肩背竹篓。我刻意地朝竹篓内望去,是一些杂物,但都被塑料袋捆扎起来,想是为了防雨。有个头发已全白的老奶奶,背篓里的东西最多,鼓囊囊塞满,最顶部还有把绿色植物冒出来。从石阶底部抬头,只觉那背篓占据了老人的整个背部。
在民俗博物馆中,看到“百越”二字颇为亲切。“百越”是秦汉时期中原人对长江中下游及其以南地区所有种族的泛称——不仅包括我此时所在的贵州,还包括我目前定居的广东。图片上介绍了布依族及他们的刺绣、蜡染、造纸、陶器等工艺;玻璃窗内,摆放着各种服饰、银器等。大厅里突然涌来一群人,被导游带着,一路介绍而来。在讲解银器时,气氛突然变得热烈起来。果然,再往前走的柜台里摆着银手镯之类。到达一个新地方,感受那里的历史非常重要,可不知为什么,一听到柜台背后热情揽客的声音,我就想逃。
我们预订的房间在客栈的二楼。客厅铺着木地板,摆着木扶手沙发,茶几布及靠垫都是红绿相间的大花图案。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中间挤着个小小的床头柜。窗户虽然有纱窗,但房间内还是嗡嗡飞着三只黑苍蝇。用力赶它们时才发现,房间不通风,非常闷热。卫生间逼仄,人几乎要贴在墙上。空间如此狭小,便赶忙出去找吃晚饭的地方。就是这样一间房间一百二十八元。也是问了好几个人才订到的——据说晚上在万峰林住民宿的游客很多。
晚上在附近客栈吃的饭——因敞开的大厅看着极干净——无论土豆片或腊肠腊肉,味道都极鲜美。饭后漫步,居然比中午坐游览车观光时看到的景色还壮美。天空灰白,墨绿色的山峰有些发黑,大雾缭绕着山顶和山腰,空气清新,鸟儿叫声清脆。顺着山路漫步,沿途见到一个个蜂箱摆在路边。石板路湿漉,路灯高耸,摩托车停在田野旁却不见主人。天空逐渐变了颜色,由灰白演变成淡紫,异常壮丽。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孩,大约八九岁,骑着自行车旋风般飞过。他对着我们喊:“那是我们家的。”当时,我们正驻足在一棵比人头高的仙人掌前。喊完,他又吱吱地骑车远去,派头很是潇洒。他既快活又自信,让我想起了我的乡村少女时代——但这里的乡村,和20世纪80年代的完全不同。
墙上挂着个木板,画了详细的地图——下纳灰村导览图。各种民宿的名字荟萃:兜兰小筑、山风逸栈、峰恋雅舍……随着暮色浓重,民宿的灯逐渐亮了起来。走到一处客栈,后堂里的妇女们正忙着刷碗,侧旁挂着洗干净的被单。有位中年妇女热情地招呼我们,说标准间还有,六百八。又补充,还有四百八的。我们摇头说太贵了。往坡顶处走去时,一位扎马尾的老年妇女截住我们,盛邀去“她家”。她家就是侧旁的三层楼。她说是自己的房子,一间一百块。从楼梯爬上去,二楼是木地板、木窗、木门、木床,被褥泛着金光。木桌上放着台电脑,墙上挂着空调。看着很宽敞,但有股刚装修过的味道。见我们要走,女主人很失望。我们告诉她旁边路上的客栈都满了,路上还有找房间的客人时,她很是艳羡。她家的位置又高又偏,实在不利。返回到我们预订的民宿时,主人一家正围坐在木桌上吃晚饭,桌上摆满碗盘,有菜有汤,看起来不错。
晚上在客栈睡得并不舒服——房间太小太闷,苍蝇蚊子飞舞,被子太厚,窗外一直有吵闹声。第二天早起,美景再现。阳光从山头徐徐升起,将灰色云朵染成姜黄。明亮的部位逐渐扩大后,终于,天空露出蔚蓝,而云朵渐次变白。糯米饭是大米、酸菜、花生米和葱花混合的结果,口感很舒适——事实上,兴义的各种小吃都很美味。瞥见有个男人在抽水烟,虽是惊鸿一瞥,但印象却极深刻。水烟粗而长,像一支长枪,而男人的面部被遮蔽住,整个身形蜷缩着。
民宿显现出一种“对流”的古怪状态——城里的人到乡下住一晚,而乡下的年轻人却跑到城里去打工。民宿所展示的乡村,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乡村——虽然有路有电有水有网络,但却少了有活力的青壮年及有手艺的能工巧匠。这些客栈不过是用来招揽生意的景点,而非乡村生活的本来面目。也许是当“城市”出现后,“乡村”才被发现——此前,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乡村中。而现在,乡村的生活愈发艰难——珠江上游的贫困地区明显多于下游。
晴隆县的“二十四道拐”需要远眺,于是,景点就挂在对面的半山腰。当那条曲折如肠的道路陡然出现时,确实有种惊诧,可此前我设想的情境是——车子在曲折的山路上一拐又一拐。这条道路又称“史迪威公路”,然而,在广告牌的介绍上,并没有出现史迪威的头像。山坡下建造起一个小鎮。原本“小镇”是个极普通的名词,现在已成为某种旅游规划的方式。
二十四道拐旁有个晴隆古镇,是为拍摄电视剧而修建的外景地。内里游人稀少,各类店铺皆木质结构,挂牌匾吊红灯笼,古色古香。用木架支撑起的牌坊,从石板街上横跨而过。原来用于拍摄的“刘家大院”,如今是“山地旅游警察大队”所在地。古城外的街道虽是柏油路面,但被一层沙土遮蔽,摩托车飞驰而过,腾起一股虚土。两旁餐厅的招牌红红绿绿:烤鱼、辣子鸡、红烧猪蹄、油炸排骨。
晴隆县的道路极窄,高低起伏,令我想起东莞樟木头镇的街道。街道旁公交站牌上标注“莲城镇政府”——原来,我们现在位于这个县城的“莲城区”。这些地名皆是我第一次听说,心里暗暗吃惊:中国太过广大,我没去过且不知道的地方实在太多。街面上有家卖烟花爆竹的店,像挂对联般左右各挂一条红底白字标语——烟花爆竹 严禁烟火。顶部横批:承接各种大、中、小型烟火晚会。玻璃门上贴着提示:凡在本店购买的烟花爆竹,请按照警示使用,否则后果自负。街道上散坐着三五成群的男子(不知为什么,总能看到闲散的男人和背着背篓的女人)。在一家清真餐厅里,我们吃了顿牛肉火锅。锅分内外两层——内锅不辣,煮着清汤可涮肉;外锅是烹饪好的牛肉,极辣。配菜里有薄荷,被牛肉汤烫熟后,味道极鲜美。
“北盘江大桥”五个字金光闪闪,桥面上很少有车。绿油油的山坡煞是好看,可一块鲜红的广告牌耸立而出——“××山庄欢迎你 青椒鱼 辣子鸡 农家菜”。从桥上穿行而过时,根本无法看到江面,不知颜色是灰还是绿,但我想,肯定不是银白。似乎所有的河水在上游时都充满了各种色彩,只有到了下游,甚至是到了入海口时,颜色才会淡得近乎天蓝银白。
过隧道时发现,各种隧道的长度都不一样,且内里装饰也各不相同:有的非常簇新,闪着各类灯光,充满未来感;有的极破旧,灯光单调,显然是过去年代建造的。坝陵河大桥是北盘江大桥的电影版——宏伟开阔几倍不止。同样,桥面上的车辆亦非常稀疏。小雨不断滴落,天空雾蒙蒙一片,拉扯桥身的红色钢丝绳显得颇具神力—— 一根根扯拽而起,在半空中织网。到达黄果树收费站时,车流明显地拥挤起来。周边的餐厅虽然多,但饭菜质量比黔西南差许多。夜晚在周邊散步,山坡上路灯摇曳,天空灰蓝,树木暗黑。
逃离黄果树
黄果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非因瀑布多么壮丽,而是排队。虽在网上订了票,但早晨七点到售票大厅排队领票已耗费了近四十分钟。出了大厅开始排队坐大巴,居然耗时两个多小时。等十点多挪移到最前面时才发现,很多旅行社的人根本没排队,直接将人拉到最前面的门口。于是,那些没票的人便将乘车处挤成一条小甬道。两个多小时的人挨人,根本不是一句话所能形容:三四岁的女孩累得大哭,七旬老妇几近摔倒,白发老翁抱怨为何无人疏散管理,母亲大喊着别挤别挤有孩子,青壮年男子肩膀一横便插了队。
坐上大巴车进入景区后,天空不断滴雨。等往山下走时,一级级石台阶上已湿漉漉,比之前的拥挤更惊悚。我一直害怕滑倒——若此时一人倒下,那密麻麻的人群一定如多米诺骨牌。这样又延延挨挨了两小时,最终于十二点多到达瀑布旁。急匆匆拍照时,连嘴角都懒得上翘,就想赶快离开。一级级往上走时,天公根本不作美,将小雨变成瓢泼大雨,哗啦啦倾倒而下。所有的人都湿漉漉的,因这把伞的雨滴会落在那把伞的主人肩上,可脚步却一点也不能加快,还得一寸一寸挪移。等终于走出山路,跳上大巴时,整个人浑身透湿。此时,已接近中午两点——耗费七个多小时走路,在黄果树瀑布前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每一次停步后重新走动,脚底的肿痛便难以形容,好像双脚完全赤裸,硬生生踏到凸起的钢钉之上,刺心的疼痛感密集地扫荡而来。停顿的时间越久,启动时疼的感觉便越强烈,但又不能停下来不走。忍痛往前,一步又一步。当痛感越过某个高点后,整个脚底似乎已处于麻木状态。然而,又一波更大的疼痛之浪袭来。
下午再次穿行过坝陵河大桥返回兴义时,双脚已痛得像燃烧了起来。山坡上竖着牌子——“百姓要想富,养牛找门路”。路过北盘江大桥时,我们停下车。走过桥身,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站在桥身中部往下眺望,江水一点也不透明,好像一艘巨轮泄漏了汽油般泛着幽光。看惯了珠江支流东江的平坦水面,反而很不适应这种陡然出现的场景。此刻的北盘江,正处于珠江的青春时代——这条河在穿越了一个个高山峡谷后,将自己的周身都染上了绿色,正狂飙突进地奋勇向前。从纤纤溪流的小孩,已成长为十七八岁的青年,那滔滔激流中,蕴藏着无尽的生命力。
从半空俯瞰,那条洪流几乎是静止不动的,而且,也听不到江面的咆哮。我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北盘江——我此刻的感受和站在江边完全是两码事。即便这样,我还是禁不住慨叹:“太美了。”因为那河好像一个人在搞恶作剧,用大刀劈开一座大山后,让一条溪流缓缓涌出。一切都那样不容商量——山、河、树及天空。水是危险的,甚至是致命的,但同时又是具有蛊惑力的。在这个画面里,根本看不到人。所以,这样的画面根本不能注目多时——悬空的我就像是一张感光片,有着极敏感的触角,心跳怦然,眩晕强烈。这条江与南盘江汇合后,因流经红色砂贝岩层而水色变得红褐,故而得名红水河。水的颜色改变了,水边的风俗习惯亦发生了改变。曲曲折折,珠江像一条变色龙,充满了“有容乃大”的胸襟。
在去往三岔河的路上,路经一个小镇,仿佛穿越到20世纪80年代——街道旁三四层楼房皆古旧暗淡,窄窄的路面上拥挤着小汽车、货车、泥头车、摩托车和自行车,甚至还有人赶着两头牛走过(我想起20世纪90年代,在新疆喀什的街头曾见到一群羊穿过红绿灯)。看到牛尾晃悠在车辆间,我的瞳孔变成了闪电——难以想象,会在深圳或东莞的大街上看到这一幕。城市越大便越整齐划一,而小城市则像是一块以不规则经纬织就的布匹,总有一些旁逸斜出。路旁三个招牌相连——“山里人家稻香狗肉”“按摩足疗中心”“精神病医院”,形成了一种超现实风格。据说这里的狗肉很是鲜美,但我却一点也不想尝试。
双乳峰景区异常干净,但游人稀疏。午后的阳光下,对面两座相连的山头确实很像乳房。但这样的山在此地,实在是非常地多,只是这里刚好凑成了这样的一对。三岔河的游人更为稀少,雨后的湖面灰绿,倒映着山坡、绿树和灰云。据说天晴时很多人来此搭帐篷野营,或住房车、蒙古包。有个高台子,是专门用来练习攀岩的。
侧旁是贞丰县者相镇纳孔村。在稻田的簇拥下,村子极干净利落,显得小巧别致。有穿布依族服装的女子——头顶裹着白色大帽,上衣黑白相间,裤子浓黑——坐在石阶上休息,和骑摩托车穿T恤衫牛仔背带裤的女子形成鲜明对比。寨子的墙上刷着标语“扫黑恶 净环境 保稳定 促平安”。绕过石墙垒砌的农舍,来到一家名为“布衣田园居”的农家乐吃饭,无论炒腊肉、烫菜苗、蒸南瓜,还是丸子汤、煎粽子皆极美味。晚归的路上空荡无车,夕阳将云朵照耀成银白、金黄、棕红等不同颜色,让整个天空像一幅硕大油画。穿过马岭河大桥时,天色暗淡下来,让桥墩显得黯黑厚实。
马岭河大峡谷
吃完一碗鸡肉汤圆后,前往马岭河大峡谷。马岭河属南盘江北岸支流,总面积六十万平方千米。同样也是往山下深谷走去,但游人比黄果树少很多。我脚痛如锥扎,每走一步心尖便抖一下。每一次向前迈步,都能感觉到那股从脚底流向踝关节,再传向小腿和大腿的电流。脚底神经像是受到了持续的重力压迫,让浑身都紧张得发抖,不自觉地摆动着。
马岭河岩溶峡谷为地缝式的岩溶嶂谷,峡谷切割深度为200~500。峡谷谷底宽30~50,最窄处仅20米。马岭河没有壶口瀑布、黄果树瀑布那一类主河道裂点大瀑布,而以众多落差较小的跌水代之,因此虽然河道流水汹涌湍急,但没有特别巨大的跌落,很适宜漂流。
进入峡谷后,沿岸树丛交织,藤蔓盘绕。几十条飞流而下的瀑布,大多是从峭壁石缝中奔涌出来,实际是泉瀑。但这些都是序曲,真正的高潮在“万马奔腾”。我忍着脚痛,一步一挨地走到那股巨型白水之下,内心真是无限后悔——这“万马奔腾”的壮观一点也不输于黄果树,只是黄果树的宽幅更大,而这里却更为陡峭。站在瀑布下,耳边是轰隆巨响,整个身心皆处于高度亢奋状态。天空像开了个洞,白水汩汩流泻,让河面升腾起一层诡谲雾气,像烧着了般。这条巨龙并非彻底得原始野性,但也未必能被驯服——它处于摇摆之间。
如果没有目睹到“万马奔腾”,我怎能体会到珠江之核是桀骜不驯呢?这条猛龙从来都充满激情!那狂暴奔突的模样,既像是大型战役中全力搏杀的士兵,又像是性爱高潮中一泻千里的情郎。此时此刻,这条江的灵魂已从身体里分离而去,它那坚定的劲头,让小小的人类颇受震撼,好像自己一瞬间也伟大了许多。在下游目睹到的珠江,完全像一个修道院男士,力求让身形保持纤雅,而在上游,却暴露了它生猛狂放,渴望撕裂般狂喜的性爱本质。这才是真正的珠江——它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它不是女儿也不是儿子,它只是它自己,它必须离开家,走自己的道路。从远处眺望到的北盘江,从近处凝视到的东江,都和我的身体处于阻隔状态,此时此刻,当那万钧雪水从头顶砸落,细碎水雾将浑身淋得透湿,轰隆回声在脑中震荡,整个人像一株稻草般摇摇晃晃时,一种膜拜之情才油然而生——珠江的力量就是逾矩啊!
此时此刻,它无一点害羞腼腆,完全处于神秘至极的癫狂状态;此时此刻,它一跃而下,不管不顾,拼尽全力,貌似已违反了原来的航道,但却只为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而且,它的飞逸与逃脱,并没有造成对他者的伤害,所以也就谈不上罪恶。它只是因自身的痛苦而难耐,在某个环节上顺着自己的心思奋力一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道马岭河大瀑布就是珠江最完美的阐释,也是珠江最完美的代表。
参观刘家大院时,我为那段曲折的地方史所惊叹:三户人家在此地相互争斗,又相互联姻,融几十年风雨于各自家中。出现在这里的关键词是——军阀、团练、迁徙、教育和杀戮。不过,这部西南微缩史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极为陌生的,就像新疆或西藏等地的边疆史一样。爬上炮楼,看到那四壁上明晃晃的洞口时,我想起在东莞凤岗镇那些碉楼上的洞口。这段极精彩的历史就像几条河流彼此重叠流淌,虽无拘无束,但却只是穿过自己的地盘,并不为外人所知。
在王伯群故居的旁边,是帮着看门的王伯家。我们进入院门后,他端出三四个塑料小凳放在院子中。他从屋里提出个竹篮,里面是些皮肤黑灰且有疤痕的梨,削皮后味道很清甜,有股蜂蜜的味。王伯的屋子是石块垒砌而成的两间小屋,各开两扇木门。屋内洞黑,几乎没有什么家用电器。他在院子里打了一口井,拉上皮管就能用水。他大約六十岁,花白头发,T恤衫外套着保安服,下身是迷彩裤,嘴里叼着烟。
公路旁总能看到烤玉米的人——在路边架起大铁锅,内里燃着木柴,在铁架子上翻烤玉米,缕缕白烟蒸腾而起。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二十个或三十个。我并不想吃这样烤制出来的玉米——我觉得那烟对环境是种污染。可本地人说,烤玉米是附近村民的致富途径,有些人一天能挣一千多呢。听闻此言,我久久无语。这些被群山环绕的乡村,虽看着美丽,却因被山路阻隔,交通不便,无大片耕地亦无任何工业,尚处贫困状态。即便有房地产公司来开发,花园小区的修建也只能傍山靠水,难得找到块开阔的平坦之地。
虽然这里是珠江上游,但我感觉距离珠江下游非常遥远,几乎很难寻到相似之处。珠江三角洲的大多数农民,借改革开放之东风,早已洗脚上田,脱贫致富。他们不仅种地做买卖,还办工厂搞公司。即便什么都不干,在自家宅基地上建栋六层小楼出租,日子也过得滋润。若让黔西南的小镇高歌猛进到工业社会,那现在的安宁古远也就不复存在。然而,如何能既保持环境优美,又能寻到一条发展之路呢?
贵州打工仔
进入货梯的人明显不同——那个推着摩托车的男人,赤裸的脊背黝黑泛光,挺凸着肚腩。每到一层停顿一下,电梯便释放出的巨大抽搐,像一个病人要断气。但又回了魂,继续吱呀呀向上,到了三楼。东莞道滘镇的这家伟星电子厂,恰好位于东江边,站在车间窗口,能眺望到浩荡的银白江面。
在一间专门搞修理的屋子内,林家福正在干着活。这个穿白衬衣、牛仔裤和拖鞋的男子看起来极普通,可一张嘴,整个人便活泛了起来,像船桨搅动了河面。1988年,他出生在贵州毕节乡村。家里的五亩地分散在大山深处。玉米成熟后,只能用竹篓背回家。父亲每天背三趟,他和母亲各背一趟。全家要背二十多天,才把玉米全部收回来。山地太窄,到处是大峡谷,修路的成本又太高,农业收入实在太低——最终,2006年,他跟随同村的老乡出门打工。
最初,他落脚在深圳宝安区一家制作DVD的电子厂。一年后他跳槽到五金厂。2008年,他在石材厂干了半年多,因手受伤回家休养半年。2009年春节后返回深圳,进入伟星电子厂。2013-2015年,他又去浙江石材厂打石头。2015年重返伟星电子厂。2018年7月,伟星电子厂从深圳搬至东莞道滘镇南丫工业区,他也跟着一起搬了过来。
他回忆自己打工的第一年——四处问人关于电子板的知识,央求拉长让自己打螺丝。虽然身处机械齿轮的轰隆中,很容易消耗人的热情,可对从大山里走出的林家福来说,工厂就意味着工资。当他终于熟稔地掌握了打螺丝的技术后,心头涌起股自信——以后出去应聘,单靠这一点就比别人强。而他后来的各种技能,就是在这样一股强烈的渴望下学到的。
目前,他租住了厂里的一间大宿舍——单间租金五百元,厂里给他和妻子各补助一百元,每月只须缴三百。他母亲从老家过来帮他带儿子——因他妻子又怀孕,预计年底要生产。他在宿舍楼下搭起个木棚,买了几只鸡饲养。周末时他还去东江边钓鱼——常能钓到一两斤重的鱼。他利用节假日出去搞修理——在网上挂单接活。夏天修理最多的是空调——插装两百。有时一天能挣一千多,但多集中在深圳宝安的工业园。“那边人口密度大,流动速度快,人们总是不断地挪移空调。这边都是本地人,空调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动一下。”他笑着叹息。可深圳扩建,原来厂房所在的位置被规划成展览馆,厂子不得不搬迁。
像林家福这样的贵州打工仔,常年生活在珠江三角洲,可他们并不拥有广东户籍,也不敢想象在这里买房定居。然而,短时间之内,他们也不会返回老家。对故乡的思念,全然寄托在炸土豆上——“要放我们那里的苗家辣椒面才香。”好像炸土豆的味道越正宗,便越能缓解思乡之情。我理解——我常在东莞的早晨吃干馕喝奶茶。
他很会省钱——若挣三千便要省下两千。春节时打麻将输了三百,他心疼得马上摆手不玩了。他很为家乡担忧——搞农业没土地,搞工业交通又不方便。他感叹家乡的好风景实在太多,可惜旅游投资太大,拉的战线又太长,并不是每一处美景最后都能变成风景区的。此前,我也采访过很多像林家福这样的男工,甚至还创作过一本以90后新生代农民工为主要描摹对象的《工厂男孩》,然而,直到从黔西南返回东莞,在和林家福面对面交谈时,我才真正地理解了那句话——“回不去的故乡”。
珠江上游南盘江、北盘江、红水河流域,到处都是一方水土养不起、养不好、养不活一方人的村寨。河流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反讽——“人在山上住,水在山下流”。“种一坡,收一箩”亦是常态。为寻求更大的生存空间,大量青壮年男女便出门打工。近四十年来,贵州打工者是珠江三角洲农民工中最重要的一支。這些人有钱后在家乡建起一栋栋小楼,可这些建筑物一年四季都被铁将军把门,只有春节的那几天才显得热闹些。
午饭后我去周边转了转,发现此地工厂一家挨着一家。进入菜市场,内里黝黑,顾客稀疏,虽菜品种类齐全,但价格却偏高。步入街道边的超市,人流明显地密集起来。穿工装的人大多会在这里买菜,因这里的菜品更新鲜,价格更便宜。林家福盛邀我去他家坐坐。他家位于三楼,是这个电子厂宿舍中的一间,有三十多平方米。屋内摆放着大小两张床,皆罩着蚊帐。房间内里靠着玻璃窗的地方是水龙头和卫生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黔西南王伯家那个石块垒砌的屋子。在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居所间,有着一种怎样的神秘联系?
沿袭多年的农耕生活正在退却,而我的这次考察也许是最后的一瞥——那些陈忠实、贾平凹和莫言笔下的乡村生活,已有了要停止的危险。我心头一紧,也许我在珠江上游所目睹到的一切,根本是中国社会几千年来未有之大转变!此时此刻,乡村正在消失,农人正在离去,传统的谋生方式难以继续,而在城里打工十年或二十年的人,亦很难定居下来。目睹这些现象,我感觉自己束手无策,就像眼看着河流从沟底流走。
这一改变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是,当2006年林家福离开贵州毕节时,将像乡村的阀门给拔了下来,令此地一直处于泄气状态。每一年,这里都有人离去。那些留下来的人,是迁徙不动的人,是在城市难以生存的人,是住在石头屋守一棵梨树的王伯那样的人。在城里的林家福学会了在网上挂单揽生意,而王伯的蜂蜜梨却卖不出一分钱。
珠江来到三角洲
珠江之水不断地从巨大的桥墩之下流动,平静而笃定地向南海奔去;珠江之水一路浩荡,从激情少年变为迟暮老翁,从青铜、碧绿、赭红变为蓝灰银白;珠江之水闪着辉光,从高原到达三角洲,终于完成了它的修行。
东江是珠江三大支流中的一条——最终,东江汇入珠江,珠江汇入南海,南海汇入太平洋。而我现在的家,就在东江河畔。东江一直流淌着,依潮汐起伏,或轻缓或汹涌,涛声从未停歇。站在东江边眺望,我常常会有种错觉——好像岸边的房屋皆空无一人。河水看起来好像是涂了层瓷釉,点缀着碎银斑点,大船小船或航行或停泊,一切都规规矩矩,安静严谨。
东莞作为东江边的城市,其本身的特征和外观皆深受东江影响——我根本无法设想,没有东江的东莞会是怎样的模样!在东莞,你能从各个角落看到玻璃般的东江。事实上,无论河水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劳动和贸易都是这条江持续不变的本质元素。如果巴黎意味着浪漫,伦敦意味着时尚,纽约意味着活力,那东莞则意味着变化。东莞这座城市的身份,是建基于变化之上的,而非稳定之上。东莞总是在变化中,绝不可能停滞不前,这和它拥有一条大江不无关联。东莞从未真正定型,东莞总让人想入非非。
珠江经过了它的青少年时期和壮年时期,在珠江三角洲步入了晚年。珠江三角洲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相互勾连,互通有无,从彼岸到此岸,形成了一个水域迷宫。在这里,大地与天空、河流与海洋形成了一种新的平衡关系。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大为感慨——你可以带走一切,但你却带不走珠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