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流水
2019-09-10张怡微
张怡微
写作课上我给学生布置一项采风作业,内容是任意选择一条上海的地铁线,从头至尾坐上一遍,再下来走一走碰碰运气,看看会不会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我预估着会有一些站点,像火车站、儿童医院、豫园,或者张华浜、飞机场、迪士尼,颇具延展性的地景会成为大家描写的重点。然而我预想的状况并没有发生。
第一年做这项作业的时候,有个有趣的现象:本科学过新闻专业的三位同学,都老老实实地完成了作业,从地铁的始发站坐到终点站,下来走了一圈。即使什么故事都没有遇到,他们也会如实地说,如实地画地图,拍照片,指出终点站附近有几栋楼,有些什么装扮的人,但很可惜,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其他学科背景的同学,这一路“旅程”基本就靠脑洞描绘了。有个学生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后代,想到了外太空,但他就是没有耐心把地铁从头到尾坐完。今年学生的作业就更加感性,有一位同学写到地铁里的风,有一位同学写到地铁里的光……都是独特的感觉结构,也是陌生的、年轻人眼里的上海侧影,邀请着共情的灵犀。最多的是写自己的孤独,地铁的人流似乎会放大年轻人的孤独,要是赶上夕阳西下,“何去何从”的心境就被勾勒得更为具体。
最特别的是有一位同学作业里写到了地铁站里的“娃娃机”。这让他想起了前女友。曾经他每天从南京西路坐到芦恒路看女友。地铁里刚有娃娃机的时候,他出站前常常会抓几次。时间久了,抓到的娃娃可以从女友家沙发的这头摆到那头,但她看起来对这些娃娃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喜爱。一直到分手,他把这几十个娃娃拿出来,两个人分,他才知道有一些娃娃,其实女朋友很喜欢。这真令人伤感,她还喜欢眼前这个人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人抓的娃娃。当她决定不再喜欢他时,却开始舍不得那些娃娃。很少看到校园恋人的爱情居然还有财产可以划分,也很少看到这种分割居然分着分着就牵连到了心疼。
这篇作业似乎提醒了我,抓娃娃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上海地铁里的呢?那似乎是和迷你KtV机同时出现的一种街边“游戏”。近两年,上海地铁里的确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機器。后来随着电子支付的普及,这些机器开始真真切切与我们的日常生活联结得紧密起来。有天清晨上班,在六点半的地铁月台,我看到有位中年人在专心致志地夹娃娃。真令人疑惑啊,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大早起来去地铁站里夹娃娃呢?有时晚上回家晚了,也会在地铁站里看到年轻女孩在夹娃娃。我心里同样疑惑,都快到睡觉时间了,她为什么不回家呢?
地铁里不只是有等地铁的人,也有大量等人的人。是这种等待催生了打发时间的需求,所以有对着扭蛋机祈祷的中学生,有专心致志凝视娃娃抓手的男男女女。熟能生巧,因为等待,而逐渐培养了一些技能和经验。这些技能和经验对生活是很不重要的,但这些技能和经验却会成为回忆的点滴,会成为青春的标注。和我们小时候用一块五毛的公交预售票换烤里脊肉一样,成为难以启齿却生动的生活细节。
很难说,是这些机器定义了我们的生活,还是我们的生活正在被这些机器驯服。也很难说,这是不是消费主义的阴谋,吸引人们在回家的路上花更多的钱……但每当望着这些人的时候,我总还能看到一些心灵的闪光,看到一些寂寞、一些情谊、一些难以言喻的人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