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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乡

2019-09-10王丹阳

睿士 2019年5期
关键词:远征军老兵缅甸

王丹阳

92岁的吴玉章怔怔地望着那“功昭日月”四个毛笔大字,下面一个很大的“奠”字,上排写着“祭奠二战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突然在人群里大嚎一声:“战友们,安息吧。”

直到2019年4月5日清明这天,他才回到阔别了七十五年的密支那,曾是白色铁皮屋的景象换上了五颜六色的自建房,但形制仍旧是雨林风格的低矮的坡檐,街道依旧那么窄。这座邻国的第三大城市,停滞在时光里未曾有过大刀阔斧的改造,这个从成都出來的学生兵当年到此的第一感受就是小,现在,他仍觉得这儿还不如老家双流县来得发达。

身上披着一件紫绛红的薄棉袄,里边是草绿色咔叽军服,挎着一根红色的绶带,上面堆叠着四五个勋章,在棉袄里闪出绰绰的光。从成都坐大巴出发,经四天到密支那,“累是有点累的”,他是各类“重返战场”活动的积极分子,每次出发前都得体检筛选,他还算硬朗。

他是收复密支那后首批从印度空降来的宪兵。这场被譬为密支那绞肉机的战役,是盟军在缅北的关键一役,它直接从日本人手里抢回中国与南亚印度战场连接的运输大动脉滇缅公路,使得玩命似的驼峰航线不再是唯一之选。或者说,日军占领全缅后,被迫北移至喜马拉雅南麓的驼峰航线,终于可以结束运输使命。

名片的一面印着“中国远征军独立第三营,四连三排五班下士”,另一面印着“此二次世界大战,东方主战场,中印缅战区,中国驻印远征军四川联络组......”这啰嗦的抬头里是吴玉章唯恐人不知的一段人生履历,中国驻印军的使命从1943年的征召开始,到1945年结束,两三年的出征成为他一生铭记的高光时刻。

在密支那城北一个叫“六英里”的地方,吴玉章他们就在一个云南会馆筹建的华侨公墓边祭奠着。一间火柴盒般的乳白色库房里有347具远征军的遗骸,统统被封存在盒子里,像种子库般罗列在铁架子上。房子的外墙上“功昭日月”那几行字,勉以提示着祭拜的方向,于是一溜长条香案摆了起。每年清明,国内来的各种安抚老兵的慈善基金会、志愿者、老兵、民间人士都来祭拜,场次不断。

站在第一排的在世老兵里,夹杂着一个没有穿统一制服的老人——98岁的李光钿,被称为“密支那最后一位中国远征军”。每年此时,他都作为密支那一尊“活的象征”被请到大陆来的队伍里。他戴着黑色绒线帽,缅甸式西装裁得如袍般宽大,志愿者给他戴上一条“为祖国而战、抗战老兵一生光荣”的绶带。

年年来的老兵都不一样,这个群体的数量如落叶般凋落,只减无增,李光钿年年盼着这一天,虽然他已弯不下腰,只是嘴里还喃喃着“上坟磕头”。吴玉章讲的川式普通话对他来说有点困难,他一次次形式化地追随在队伍里,呆若木鸡地痴望着一个地方良久,会突然用一生都改不掉的云南宣威口音说道,“我想回家啊,我是祖国的人啊”。

他是密支那的“明星老兵”,十几年前进入媒体视野时,彼时密支那还有三十来个远征军老兵,如今整个缅甸还剩三位(统计在册),密支那就剩了他一个。他一年比一年老态龙钟,本来深褶的双眼皮微微泡起,有一双炯炯的眼睛,现在眼神黄浊,只是开口说话时那一口齐如编贝的白牙,让人难以置信。

在雨季前的最后一个月,气温骤升到35度,不管是棚屋还是水泥筑的缅英混合风的热带小洋楼,都高不过三四层,街沿的灌木只高及人头,固不住旱季的沙土。眼前尽是曝晒下的沙砾地,少见柏油马路,一旦摩的、皮卡碾过,干燥而发烫的空气里更掀起一股沙子的涩味。最近,他家门口又开始修路,就那么两车相向,正好擦过入村的主路,修修停停了几年,政府请的承包商一次次地换,无非是修补经常皲裂的水泥路。

流落入缅的李光钿再也不知道距此300公里的中国边境内发生的一切日新月异是何种面貌,缅北城市的低效和发展的停滞已经和他的血液融为一体。相伴与他的还有军营生活的烙印——他必须每天凌晨五点散步,天还未亮,不惊动家人,独自洗漱后出门,在挖掘机还没有开工的马路牙子上用拐杖探着崎岖的路基。

十点半吃上早饭后,就在等着下午四点半吃上最后一顿,那一顿也许是清淡的豆腐拌米粉或者稀饭。然后会和儿孙坐在电视机前看一会儿电视,捱到了八点半自己会进屋休息。他家所在的准本达区是个自建房密集的村落,无需统一规制,乍看是一片水泥墙和竹篾、木栅浇灌在一起的色块艳丽的大挑檐房子,细看觉得凌乱,南洋的、中式的,风格混融,却没有一栋房子让人印象深刻。

李光钿的家是一栋有着朱漆大门的中式村屋,厅堂挑得两层楼高,显得楼上卧房反如阁楼。一副对联写着“人和家顺事事兴,平安如意年年好”,一边一个灯笼,衬出院子的寒碜。他孙子在院里开了个洗车行,把一半的地打得水淋淋。李光钿见到我,条件反射般进屋,取出一张手写的“生平书”。

这寥寥二百字是给国内来人看的陈情书。他1922年生于云南宣威辉洞村,1940年入当地一个“四官区后辅营”,在曲靖受训一年后加入了71军,部队番号为“83团第二营82炮排”,任排长,“军长名钟实,师长刘佑金,团长董惠......”这般详尽的记述,被李光钿看作是归国凭证,只是以上战友如今身归何处,这是在国共内战后很难钩沉的。

20世纪60年代初,奈温将军上台实行军人执政,远征军受到前所未有的驱赶,在独立民主化过渡中的缅甸人通常认为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是为英国殖民政府,并非解放缅甸。李光钿烧了所有从军有关的物件——在密支那的远征军几乎留不下任何从军证明。

李光钿不是远征军,不曾入缅作战,没想到命运开了个玩笑,让他从边境上落草密支那,“独为匪民”。当远征军和日军在缅甸僵持之际,为防日军破入西南国门,李光钿参与过镇守怒江,炸毁怒江上的惠通桥,将汹涌袭来的日军屏蔽于怒江西岸,形成了两年的隔江对峙。之后为配合驻印军反抄缅甸,国军在滇西大反攻中布设腾冲、龙岭和保山三大战场,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李光钿在龙岭坝草原时受了重伤,从后方医院痊愈后,部队已解散,作为临时充军的农村兵,他索性在腾冲落脚谋生,内战一来,边境上人心惶惶,风向有了变化,一来二去的他也跟着败寇退避到了密支那。“全家共12口,以小贩度日谋生”,陈情书末尾这样写,他不曾想到,本是暂避风头的,却耽搁一生。

最蹉跎的就是身份问题,很多同类觉得归国无望,于是想着法子攀附移民局官员要加入缅籍,李光钿倔骨头,见人就说“中国是大国,缅甸是小国,怎么能入小国国籍呢”,耽搁至今都拿着一张暂住证,这是他在缅甸唯一的身份证明。持证者每年向政府纳税,从最早的50块缅币到如今的5000块,年年得交,不准晚于12月底,直到入土。也因为是暂住证,不得从事政府公务,私人经营范围受限,去一下曼德勒或仰光都要办通行证。

“我这一家子8口人,只有我一个有(中国)身份证,有什么用?我还是要回去,(可)我这儿子没身份证”,身份证、户口本,成了他的心魔,见人就用浓重的口音念叨起。

“可是儿子、孙子已经是缅甸籍,他们的工作都在缅甸啊”,我说。事实上,就因为李光钿在密支那娶了个云南老婆,同样无籍,所以子女也无法落地入籍。他儿子李玉明还是上世纪90年代入的缅籍,从蓝卡换到绿卡,所享的国民权一点点放开。

“这个缅甸太热啦,不得住(住不了),晚上睡不着觉,中国凉快。我不怕说,我打日本人么是为国家做了点贡献,现在两头都不着边。”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都会对来人一遍遍地翻出这些心窝子话,儿子一家忙进忙出地准备着晚饭,已没人在意他这些旧账。2009年,李光钿第三次回到宣威探亲,各路媒体、志愿者及民间战争史作家跟访得水泄不通。老家公安局出面为他接风,公车当他的座驾,在媒体的见证下,他得到一张身份证。但牵涉到儿子和孙子的,当地公安努力了好几天都没有下文,李光钿谁也没打招呼走了两公里路,铆足了劲前去孤注一掷,结果户籍警跟他说,在国外出生的人,即使没有入所在国的国籍,是华侨都没法回国入籍的。

这番解释终于让李光钿听懂了,回去就累垮了,输了两天液,“我这个儿子回不了没用,谁照顾我?”实际上,作为一个无身份者,从上世纪90年代在邊境上等三四天才能入境,到2009年拿到中国身份证,李光钿的回家路已是一个质的飞跃,只是卡在后代的问题上。毕竟他不能让老家的侄子每天给他煮稀饭,孤守在面目全非、只有名字如昨的辉洞村里,也不现实。十年前,他回老家,被当地政府隆重接待,还会表示密支那有五六个像他这样的老哥,希望祖国帮帮他们,现在他无需再说了,他是密支那最后一个在世老兵。宣威出火腿,昔年村里家家杀猪,用松枝榆木熏制火腿,直至表面泛出黑炭色,可闻到木薰的馨香。如今李光钿再入乡,已不能对着满桌的小炒肉动一下筷子,他信了佛,到哪儿都需带个塑料袋装点干粮。他入的佛门也是中式的,华人捐建的庙,吃斋,而缅甸95%佛教徒是吃猪肉和家禽的。坐在席间显然已有了文化脱节,除了反复打捞18岁记忆里的往昔,时下话题他就显得腼腆。

缅甸六十年来军阀割据、政局不稳,民主化运动时遭搁浅,有些老兵在上世纪60年代时自毁身份物件,改头换面地混迹于离乱的商贾摊贩队伍,也许自此流散于分裂的各省及军阀控制的山区。

橘灯般的一盏夕阳落在了院子外浓墨团色的灌木背后,天上还剩一点亮蓝的光,眼看就要沉入遍布土路的大地。李光钿摸入屋内,拿出那件隆重的西装,像是影楼拍艺术照时配套般,胸前挂着三枚勋章不曾拆下。他孙子给他穿上的一瞬,他突然欣慰地笑起来,如展示至宝、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一个是(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时发的,一个70周年发的,背后有字的,你看看,我看不见了。”黄浊的眼光熠熠的。这两枚勋章背后各有一行数字编码,聊作中国驻缅使馆对在缅远征军的慰藉。

拍照的时候,为了要拖哪把椅子去院子,跟孙子争执了一番。他硬是要一把塑料靠背椅,孙子李发助有些无奈地把它从杂物丛里清理出来。李光钿在凉风里坐着,西装的里面是一条绒布睡衣,松垮的蓝条睡裤下面是凉拖,露出晒成焦色的,如枯藤缠老树的脚背。在镜头前他自动入戏,表情凝重了下来,几秒钟后他兀自敬起了军礼,手在空中定格了很久,还舍不得放下,直到我对他说“可以了”。

缅甸的远征军老兵进入公众视野,很大程度上缘于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的创始人孙春龙。2005年时,他还是个新华社底下的杂志记者,去缅北报道罂粟种植问题,偶遇一个老兵,那老人凑上来就说,“你们说我们不抗日,你们去看看(腾冲)国殇墓园里那些我们的战友是怎么死的?”孙春龙也不例外地对那段历史没有概念,也不知远征军为何,直到他三年后去到腾冲,特意去了国殇墓园,才得知“十万远征军入缅”。那年的触动把他的人生转了个向,从此他决定一心去寻找那些老兵,带他们回家。但开启一段尘封的历史并试图扭转他的结局谈何容易?其中辛酸曾无数次见诸报端。

2008年,他带回的第一个老人叫李锡全,湖南桃源县人,这个过程不但集民间力量为一体,还充满偶然性。先是通过密支那华侨帮忙,老人要给得出老家的村子和亲属的名字,在论坛上发出去,号召众人拾柴帮助寻亲,老家的同辈基本上七零八落,寻得的多数是传说中的侄甥。回家的过程才碰到真实亘在眼前的千难万阻,由于从来没有前例,李锡全是持一张“外国人入境证”进入腾冲猴桥口岸的,此证最远只到昆明,到了昆明后,被接到省公安厅,但谁都不敢破例。

老人在昆明等了三四天,公安部门都表示爱莫能助,让他们去公安部问,但也暗示孙春龙说不会阻拦。曲线回家、路上耽搁的费用幸得湖南一家电力公司资助,在密支那,太多老兵如李锡全,提到回家总以为比登天还难,“要两三百万才回得到,我也老了,回不得了。”他一开始这么说。

自从李锡全成了第一个成功回家的案例,孙春龙在密支那华人圈也成了个名人,每次他一出现在密支那,类似境遇的老兵都纷纷凑过来,李光钿就是寻到他跟前说,“我也回不了家,你也帮帮我”。孙春龙曾自惭,三十多岁了竟不知中国远征军这回事,常在媒体上表示自己一手孵化的“老兵回家”项目是“迟来的救赎”,至今已协助三十多名老兵回家。

但在整个缅甸究竟淹留多少孤兵?这个数字无人能回答。缅甸六十年来军阀割据、政局不稳,民主化运动时遭搁浅,有些老兵自毁身份物件,改头换面地混迹于离乱的商贾摊贩队伍中,也许自此流散于分裂的各省及军阀控制的山区。密支那好在是战争的渊薮,又是缅北重镇,相对易聚集。

如果对标中国城市发展的规模,很难将密支那称作一个城市,它整个是被星星点点的无序的矮树丛覆盖的,从空中看,黄澄澄的沙土路如断似连,芜乱地交错着,小城中的房子更是像推倒一地的积木,在紫外线的强光下,大量年久失修的房宇虽然被涂得色彩明媚,却龌龊得让人视觉疲惫。这座边境上的城市也是缅北军阀克钦邦的首府,是缅甸民族矛盾最突出的区域,是当代世界格局下著名的弹药窟。

在远征军入缅之前,华侨就已经把中国元素带入这片土壤生根和繁衍,混融出一种不同于南洋的华侨城市的风土气味。如果说马来西亚的槟城是我见过的较规划有致、风情宜然的侨城,那么密支那的侨区很难让游客驻足,杂乱无章的危棚简屋朝伊洛瓦底江的堤岸边蜂拥而去,各条沙土小径都能通往江边,簇集的墟埔到路尽为止。江风吹送一片平芜的风光,没有任何防堤。

“我應该不算是华侨吧,因为我的爸爸没有出生在缅甸”,杨玲玲这样问我。她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摩托,从后座盖里给我取出一个积灰的头盔,说带我去伊洛瓦底江边吃一家傈僳族的菜。她是孙春龙的“老兵回家”项目在缅甸的唯一一个工作人员,也是已逝老兵杨剑达的女儿。多数老兵回家无望,就和当地女人成婚,老人逝去,留下后裔不断追索着父辈的秘密和自身血脉里那些复杂的渊源。

从各种即有报道来看,杨剑达的个性非常跳脱可爱,他很豁达,充满浪漫主义情感,对着镜头就能陶醉地唱出“我的家乡在东北松花江上......”,双手还不自觉在空中律动。出生于梅州的客商家庭,16岁时被父母送去印度加尔各答做牛皮生意,他从未到过广东以北的任何地方,却将这首抗战初期的歌携带了一生。在伊洛瓦底江边租住的竹编房里,他把幼年的杨玲玲拉到自己膝上教她唱,他一直称这首歌叫《九一八》。

杨剑达在加尔各答时,从缅甸撤退而出的孙立人部的第五军已经在蓝姆加和英美联军汇合,并整编为中国驻印军,这些草鞋兵第一次领受美军的全面改装,厉兵秣马了两年。杨剑达没有好好做生意,加入了一个华侨自卫团,五十多人慕名投奔孙立人,被混编入驻印军的新一军38师,因为他流利的印度话和英语,担任了翻译官。密支那告捷后,杨剑达滞留了几年,很快家乡来信告知自己的哥哥参加了八路军,“爷爷叫他先不要回去”,就这么暂避风头的,却很难再跨回中国的边境。

杨剑达有三儿五女,三个儿子先后死于疟疾,杨玲玲是小女儿,她有印象开始,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彼时密支那的气候对于迁入者来说是难以适应的,盟军总参谋史迪威就曾在日记里这样抱怨,“雨雨雨、泥泞泥泞泥泞、斑疹伤寒、疟疾、痢疾、精疲力尽、烂脚、溃疡”。这是缅北战争留给人的“纪念”,杨剑达有个执念,他觉得自己当时是“位置好”、“运气好”才留在军中搞情报,做传令兵、翻译官,“他经常觉得对不起战友”。

他在制酒公司、轮船公司做过工,也做小生意,还替缅甸政府运过军需。用马匹驮货物,一边是30磅,共60磅,在中缅边境的几个地方来回,只要有缅甸军人的地方,他就会去。当时一匹马走一天4元,如果下雨会涨到5元,这样一直干了十年。缅甸人叫他“广东的老杨”,整个密支那的华侨圈子他都去混,而最惺惺相惜的当然是远征军战友。

杨剑达的客商血液让他总能做比摆货摊高档一点的生意。当时,有一个叫“黄爸爸”的战友,是他一起从梅州出来,同条船从汕头到南洋的老乡,他们一起从军,一起流落缅甸。黄爸爸很快就加入缅籍,在曼德勒开了典当行,杨剑达则丝毫不考虑,总翘盼着能回国。他在印度时见过一个华侨被当地人打死了,家属交涉到中国大使馆,结果发现那个华侨已加入了英籍,这事一直让他惦记:不能随意换籍。“我就是不加入缅籍,虽然我自己一直帮他们(别的老兵)去填表格的。”在一个视频节目里,他曾经爽朗地说。

因为身份,使他再有经商头脑也走不出密支那,顶多跟着黄爸爸在密支那市里合股一家电影院,杨玲玲只记得电影院里深邃而黢黑,一二百个人辏集在大棚下的木条凳上,那个前方的放映机拉着洋片,一帧帧幻化着不同的光影,父亲一直坐在售票桌上。那是她家最宽裕的时期,但父亲的兜里永远没有余钱,多少人来家里借钱,他有多少给多少,有老兵,也有老兵的遗孀,他可以一掏就两三百地给,那几乎是一家子半个月的饭钱。对方还不还,父亲永远是本糊涂账。

“他一没钱了就问黄爸爸要去,‘你给我点钱’,黄爸爸就给他了”。彼时,同在异乡为异客,这座小城五六十个他这样身份的人都情同手足,彼此不分地相濡以沫着,讲的是情份,他们关起门来,就着煤油灯窸窸窣窣地回忆往昔,把子女都关在门外。杨玲玲只是知道父亲是军人,但过得很憋屈,有的新任区长来检查户口,半夜三更用脚踹门,就因为知道这家人男的是外籍。杨剑达能拿出的就是一张A4纸头大小的FRC(外国人暂住证),上面如同签证戳印般,每年是一个新章,罗列满了就换纸。

上世纪90年代时,杨剑达是真的不知道回家的路,困囿在小城的安全区,暂住证为他画地为牢,关山万重,不知关隘何处。当时全缅甚至还在以电报的方式通信,杨玲玲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通一份电报居然一个月后才收到,她家是2005年才装的电话。

1957年,36岁的杨剑达等不到回家,终于娶了黄爸爸的小姨子,比他小18岁。他寄回一张半身结婚相,老家没有收到。多年后,老家来了一封信,信封上只写了“Myitkyina,Burma,杨文畅收”,没人知道杨文畅是谁,实际上远征军老兵很多都已换了名字,结果信在密支那的华侨圈里流传,传到杨家时早已被拆了。上世纪90年代时,黄爸爸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衣冠冢,杨剑达初以为是黄家的坟,仔细一看见到刻的是“祖妣幼龄杨母钟孺人之墓”,瞬间明白了,泪如雨下。

是一个姓黄的国内来做生意的人帮忙找到亲属的,这种事都凭运气。这个生意人在密支那雇了个出租车司机,而司机正好是杨家大女儿的朋友。至今在密支那,条件再一般的都会绑定一两个出租车司机,公共交通太落后了,否则只能在大街上扬招皮卡,挤在油布蓬下的侧板上围城绕。生意人某个早上到早茶铺来找杨剑达,说国内门路多,可以帮助找找。他固然只能给出梅州杨屋和弟弟杨文铎的名字,幸亏还曾经在报纸上见过,现在的嘉应学院上有块地占了杨家的。没有想到,一周后家里的电话就响了。

这位打电话来的六姑用客家话喊着“文畅”、“文畅”,杨玲玲惊呆了,她从没听过这种机关炮式的、声大的方言,只听出了“文畅”,她激动地不知怎么好,那时她还不怎么会说普通话。

2006年,杨剑达第一次回乡,第一件事是去杨家墓上磕头,杨玲玲只是记得已85岁高龄的父亲撑着助走器,跪又跪不下,孩子似的哭着说“阿爸,对不起”。

自那以后,杨剑达就一直对女儿说死后要把他放在梅州老家,“我说阿爸,你要回老家可以的,但是要跟你说清楚,我们不可能清明一直来(看你)的”,女儿一说他就语塞了,但又说了一句更心酸的,“我不想变成缅甸的土”,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2011年,父亲第二次还乡,他在深圳的医院做全面体检时被查出了食道癌晚期,回密支那后20天就去世了。奇怪的是那几天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就像蜡烛熄灭般一天比一天消衰,“我觉得他很满意了”,杨玲玲对我点点头,声音更细弱。

那家江畔的傈僳族餐厅有着茅草的屋顶,我们坐在一大块翡翠原矿制成的桌椅上,夜幕下只感觉皮肤被魆黑的冰冷沁透着,灯光声电在这里是缺乏的,我只能靠一些稍远的钨丝灯的光辨认杨玲玲时不时闪泪的眼睛。旁边那条缅甸的母亲河阒寂得如同不存在,旱季里河床低缓,让人无法想象那是深渊还是浅滩。小时候,杨玲玲跟着父亲在里面游泳,父亲就说起作战时因为自己会游泳,部队遇到河流,总是被发配去涉一涉,长官叫他要抓一把淤泥回来,“看一看这到底是泥还是沙”,杨玲玲记住了,每次下河就会用脚轻轻触一下底。

杨剑达去世后,杨玲玲从此和“老兵回家”工作发生宿命的牵连,而中国,这片国土在她心里生出如胶似漆的情愫,父辈的命运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虽然现在昔人已乘黄鹤去,作为远征军的后代,光这个身份所裹挟的忧愁,就如同伊洛瓦底江的余晖下那丝渺茫的烟波。

“都是命啊,人生苦短啊,真的。”她容易陷入沉默,发出慨叹,然后泫然泪下。出发前,龙越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提醒我,“杨老师是一个感性的人”。她的中文并不标准,是自从上世纪90年代,父亲联系上梅州老家之后才开始学的。1971年出生的杨玲玲至今单身,细长的眼睛,细长的鼻子,皮肤白皙,而缅甸女人的标准长相是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细杆子身条裹在曳地的纱笼里。她丝毫没有遗传母亲的缅甸血统,大学时的绰号叫做“外籍人”。

“可是你父亲已经顺利了結心愿,回了两次家了,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我问,杨玲玲时刻湿润的眼角,在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显得格格不入。“如果我没有我父亲的血脉的话我伤心什么?如果我百分之一百是缅籍......你不明白军人和华人的后代,你的感受跟我们不一样。”杨玲玲总会词不达意,一个意思翻来覆去说,但她一旦泪汪汪,就让我觉得“远征军后裔”这个身份所包含的一生之重,超出千言万语能表达的疆域。

如今再回想,他觉得父亲从来不会直接去描摹战争,而是非常艺术地把战争像过电影一样嵌入她的脑海,使得未曾经历的惨烈也永远和她如影随形。“他是一步步告诉我他的战友是怎么死的,先问我,‘我们家人共有多少个’,‘十个’,‘你的班级有多少人’,‘开周会的时候操场上一共多少人’,‘800个’,‘阿爸的战友在战场上死了两倍多’......”杨剑达是个很有语言魅力的老头,他逝去后,这些饱含深情的交谈被女儿串成念珠,一粒也不能少地嵌在她的心头。

不是所有远征军后裔如杨玲玲这般哀伤,她告诉我,有些后代干脆不知道父亲是当兵的,他们已流淌着缅甸人的血,或刻意抹去父辈所遗传下来的“不光彩”的印记。但杨玲玲不能忘记,梅县老家那栋叫杨家屋的围龙屋,父亲的房间、阿奶的房间、猪圈甚至是门上的对联,杨剑达都陈述得清清楚楚。

“没有见过那么想家的人,是真的想啊。有人问他,阿公你为什么不回家啊,他说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啊。”晚风徐徐,她细弱的声线如远年的回音,夜幕下,身旁的江河也如她的语速那般深静地流淌。

“没见过他那样爱国的人,他说你们应该去学日语啊,万一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来,懂敌人的语言是有好处的,我说阿爸够了够了,不会再打仗了。”杨剑达自己会说印度语、英语、缅语、客家话,还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知道语言在关键时候的便利。

密支那的杨家,至今三姐妹还住在里面,入大门时是一个不透光线的前厅,水泥地上停着三四辆摩的,贴着四壁摆放的是玻璃柜、五斗橱,尘螨积得如同是尘封的家具仓库,家具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呆滞的黄皮包面的。杨玲玲说,本来厅里有更多的摩的,现在被外甥们开出去了。杨剑达原来就睡在厅侧的厢房里,他腿腳不灵,一个人在楼下。

“我们是怎么知道七月半到了呢,他晚上总是大哭,把我们吵醒,说梦见战友了。有一次12点多了,他突然唱起了《九一八》,我在上面叫他,阿爸你没事吧?他说明天是清明了。”2005年前,腿还没摔骨折,老头子坚持骑车,每年有那么一两次一个人在车龙头上吊满香烛锡纸,失踪一天,等他回来后才说“看战友去了”。小时候父亲骑着她给她指过远征军14师、50师和38师的三个墓地,起先是小土丘覆着沙砾的荒地,后来当地人在上面盖房子和学校。她从父亲这里知道了清明和七月半,却是十三年前第一次回梅州才体验了回扫墓,就像本无所谓有没有祖先的人突然间有了根线牵扯着她。

最后一次还乡回来后,杨剑达仿佛知道了什么,吃东西时要咳出来,越来越吃不下,他开始嘱咐杨玲玲,把他的勋章收起来。原本他是最不放心小女儿的,总觉得她没出嫁,这次说,“现在我放心你了”,从他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柜里,拿出一个黑色塑胶袋包裹的红丝绒方盒。盒子里夹着一张授勋时的照片,背后他认真地写满了字。“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曼德里领事馆段稚荃颁发奖章”,蓝色水笔写的漫漶了,他又用圆珠笔注了一遍。

杨玲玲抖了抖影集上的灰尘,在玻璃压面的方桌上给我摊开,“只有照片了,勋章收到阁楼上去了,灰太大”。杨剑达喜欢穿方格绒布衬衣,下面系着隆基,笑起来嘴咧得很开,清晰的轮廓和突出的颌骨提示着一种很华侨的长相,倒是杨玲玲的肤色更白皙,我说她像广东人时,她总是欣慰地反问:“真的吗?”

有一张照片摄于杨剑达的阿奶百岁寿辰时,这个巨贾之家一一在列,穿白长衫的、西装领带的、短打布衫的簇拥一堂,头上挂着“钟大安人百龄开一荣寿大庆”的楣联。童年杨剑达留着板正的分头,一身长衫很显少爷气,他站在阿奶的边上,另一边是表妹阿满,两人有过摇篮亲。在蓝姆加受训时,父亲写来一封信,催他回来成亲,杨剑达把信给华侨自卫团的上司钟山看,上司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考虑这个”,于是他回信说“给阿满自由”。

后来,他的女儿问起他当时的感受,他说“就像一个珍贵的东西丢失了”,女儿狠狠地调侃道,“阿满是你的大老婆,黄爸爸是二老婆,我阿妈才是三老婆”。老头后来总是说,“我离开的时候什么人都有,公公奶奶,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了,我晓得的人也没有,晓得我的人也没有”,自嘲式地一摊手,杨玲玲接道,“谁叫你不听阿公的话,这是老天对你的惩罚”。

这种“老天的惩罚”落在后代的肩上,是从小游离在暧昧地带的身份认同。因为父亲是缅籍,她在考大学时不能填报医科、政治及法律专业,别无选择,她上了曼德勒大学的植物学系。“我不喜欢我的专业”,她一个劲摇头,军阀割据的密支那,这座几乎没有市容规划的城市,读植物学是无用的。毕业后,她在一所华侨学校做英语老师,很多远征军后代会选择做老师,那是扭转歧视,得到社会尊重的途径,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华侨学校,而不是正规升学体系里的缅校。

“我曾经想过,在40岁的时候就不做老师了”,她说,她想去新加坡,在那里做义工或者是做补习老师,总有华人的一口饭,但她背负着要照顾父亲的责任,始终辞不掉工作。而父亲的离开没有让她甩身走掉,她接下了孙春龙在缅甸的工作,越是触碰历史的蜘丝,越是陷入更深的悲伤。

她爱看一切有关二战的电影,并爱从大陆带回有关远征军的电视剧、纪录片光碟,但她看不完,一看就仿佛跌进商量好的眼泪里。“不想看了,看了就难过”。但或许悲伤还有更深层次、更触人心弦的来源,那就是远征军在密支那的三个墓地,千具枯骨埋于当地人盖的村落、猪圈、菜地学校之下,成为孤魂野鬼。“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豪壮之后,是如何处置叶落归根的问题。

1951年生的邓恭标自称是个粗人,杨玲玲叫他阿标哥。虽然他从小读的是华侨学校,父亲让他学中文,但小学还没毕业,军政府搞国有化运动,学校被收归国有改为缅文学校,还降了两级。“中文学得不好嘛,不识字啦”。

标哥的父亲是驻印军汽车六团的辎重兵,名叫邓铸九,在密支那,他把名字改成了邓金寿。标哥有三辆道奇车,那是战后父亲在密支那市场上倒来的美军载重车,一种大型吉普,把后货箱改造成拖拉机式的翻斗拖车,从此靠运沙石维生。“我就是个做烂车子生意的嘛”,子承父业的标哥谦逊道。父亲逝于1995年,他现在是密支那远征军后裔联谊会的会长,杨玲玲是副会长,然而,这个组织太松散,纯属小打小闹,电话号码都凑不齐。

在一个祠堂般幽深肃穆的厅堂里,供着四幅黑白巨照,最上面的是他的阿奶,下面依次是“大妈”、“父亲”和“母亲”,“让他们团聚嘛,给我爸个面子,哈哈”。他释然大笑。在上世纪80年代时父亲默默递给他一封老家来信,落款处名叫邓标,“我还想嘛,什么时候出来个邓标”,直到那时才知父亲在河南洛阳未从军前就已成家,并有个儿子。所以童年时,每当他顽皮,父亲举起巴掌,“你个王八蛋,不是你们的话老子早就回去了”。

标哥对这一切从来都选择理解,“还能有什么办法嘛,原来我妈妈是小老婆”,那时,全家都宽容着父亲三番两次往国内寄小钱,通过华侨在香港换汇邮寄,一来二去一两个月才寄到。父亲逝世后,邓标才来到腾冲,标哥的“缅甸婆”母亲还亲自跑到边境上帮他办出入境,回来后兴冲冲地告诉标哥“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标哥对兄弟相认一直戚戚焉,两人只是握了握手,相对如宾,倒是大哥一直说着“咱们的父亲”,他后来才猜着,“咱们”就是我们。

四年前,标哥头一次跨过中缅边境,来到腾冲接大哥,那次他带回大妈和奶奶的遗照,把它们跟自己的父母供在一起。如站在一個泱泱大国的起点,他心里掠过一丝感叹,“我终于来到中国了,不错。”他回忆道,不住地眨眼,眯缝、老迈而耷拉的眼皮藏着一片隐秘的泪花。父亲以前常跟他说中国太大,一辈子也逛不完,这让他在腾冲就望而却步了,想着往内地走得花多少钱。前年,80岁的邓标打电话跟他说自己得了癌症,想让他去河南老家团聚一回。标哥总是婉拒,“你不会死的啦,你刚刚来过缅甸”。他不知道,猴年马月他才有足够的钱和勇气游历这个巨国。

父亲去世得早,但标哥一直记得他每次想吃饺子,就叫一帮老兵来家里张罗着做,至少两大箩筐,猪肉、韭菜、姜丝、洋葱拌的馅料,神奇在自擀的饺子皮,中间永远留着厚的。吃到思乡情起,就说到墓地的事,吃饭稀里哗啦的父亲突然变得柔软,说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接他们回去的”。

远征军在密支那一地就折戟六千余人,各师 均为阵亡将士埋骨和竖碑,小小土丘,插着木牌,再按一个总碑,50师师长潘裕昆曾为总碑亲笔题词:壮气冠河山,青史长留忠勇迹;英魂昭日月,黄土难埋敌忾心。

如今,墓地上盖着的是“密支那第二小学”,不见总碑,遍地沙砾,与校门外压路机扬起的灰尘织成一片迷蒙的黄色翳障。很难相信这所学校盖在一片工地似的废墟上,更无从想象这废墟下的英魂深有几许。

我和标哥站在沙砾上,他旁边有一棵被砍成腰高的矮树桩,蓬蓬的地衣凌乱地点缀着砾石,在雨季到来前一切都停止生发之样。此地位于准本达区,李光钿就住在南面,是一片挤挤挨挨的村屋。而十分钟步行距离之外的14师墓地,也依然是一个村落,标哥在我的纸上困难地写下“恩色地12号分区”(AYESEDHIQR)。“以前是有一个总碑的,十英尺高嘛,但地是推倒的,我来的时候就变成这个样子啦,以前乱七八糟的废草什么都有,叫花子在这里住,谈恋爱的也在这里约会啊。”

杨剑达去世前一天,在电话的一头跟孙春龙说出最后的遗愿,把他战友的骨灰带回去。他一直跟女儿念叨这个事,“都是死,一般的军人牺牲了就地安葬了就可以,但是他们跟别的人不一样,他们的将军承诺过,战争后一定要带他们回去。”他这样告诉女儿。驻印的新一军军长孙立人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仗打到哪里,就把墓造在哪里,仗打完后,命令一些残兵留下来看守墓地。他在台湾临死前知道缅甸有的墓地被排华政府摧毁,用手捶着床沿,留下遗言说,一定要把墓修好,“如果台湾不行,放在大陆也行”。

这一天在2015年来临,龙越基金会联合了复旦大学,有望通过遗骸的DNA提取帮他们在大陆寻到亲属——虽然多数阵亡战士并没成家。他们兴师动众地在第38师埋骨的地方开始挖掘,杨玲玲和标哥是后代中最热衷此事的两个。

那被一所学校覆盖的38师墓地,校方只允许他们在户外的茅厕周边挖掘,标哥心酸地拿着锄头,找了十几名克钦工人一起作业。当第一具白骨露出土壤,他是落泪的,他想到兴许在当地人造茅厕的时候就已经曝骨,却等同废土被扔,就更难受。多数遗骸只剩大骨架,更细索的小骨看起来完整可拾,却和泥土混为一体,一捞便成灰。青天白日的帽徽、没有照片的铜相框、钢笔每天都冒出来。

杨玲玲有一次挖到一枚戒指,它还圈在一根很细的手骨上,她取了下来,“我很小心地对待那些骨头,不想弄疼他们”,眼泪随即滴在泥土里,被泥土吸收。她喜欢做挖取的工作,觉得很亲切,纵然多数后裔是有些忌讳的。谁都没有经验,但她知道,一旦在翻起的土下发现图钉,就一定有戏,它们一米见方地钉在土里,以勾勒墓坑,这是前人留下的珍贵记号。

“我每天早上上班前去定位置,我说圆的就是圆的,方的就是方的,让工人去挖。我也不知道,我也试试看,但心里有直觉,有个灵魂说这里有。有一天,我晚上睡不着,有一个人跟我说他的骨头没有完全取出来,我不相信,那个恢复的地方我不想让工人再挖了,但是我心里不舒服,第二天让工人再挖一遍,真的好奇怪,真的有。”她说。机会不会来第二次,人心是会变的,她不敢后悔。坑里的泥灰吹弹即落,还具形的碎骨到处拾掇不完,还不一定属于同个人。

挖取共历时半年,经复旦大学的实地检测,遗骸共347具,分拣完毕后放入收纳箱。当年,这个叫“遗骸回家”的项目声势浩大,克钦邦政府表示全力支持、密支那云南同乡会现场牵头,云南各民政局隔空接应,甚至施甸县已说好将拨一块地来造墓园。但这事折戟得太无厘头。11月初,这些遗骸眼看要回归了,六辆大巴载着内地来的基金会和老兵及后代,开过猴桥口岸准备接迎,几十家媒体也越境来报道。当他们来到储放遗骸的小仓库门口,发现门被锁了,“十几个缅甸汉子把守着,不准你近一步”。标哥说,他作为兴致高昂的带队人,当场懵了。

仓库就在这“六英里”的华人墓园边,属于云南同乡会,平时用来堆放造碑石料。同乡会表示不知道这遗骸是要运回国,“谁叫你们挖的?什么时候挖的?云南会馆啰嗦了,他们坟山管理委员会在这里看着,我在那里干什么不知道嘛?几个月了你管过个屁吗?”标哥说得痛心疾首。当时他是觉得奇怪,而国内来的诸多老兵和后代都围着那栋柴房似的屋子哭得不成样。媒体曾在当时紧锣密鼓地报道过。

标哥回到云南会馆探个究竟,一众华侨、老兵后裔都在里面议论得沸反盈天,会长和副会长是一对姓高的兄弟,会长懒得斜靠在椅背上主持会议,“噶干?噶干?”意思是征求众议放不放。标哥听出个意思,就是龙越基金会是要拿这些骨灰造了墓园挣旅游观光钱。副会长坚决不干,说龙越这事做得太不讲礼貌了,“如果你女婿昨天来提亲,今天就要娶你女儿,可以吗?”

此时,现场一片混乱,早已请好的大法师在仓库外面的树桩上燃香唱经,一个叫廖鲲的四川老兵哭得脚都不能挪,杨玲玲和众人把他抬着离开。会馆里有人说,那些人都是中国请来吹打代哭的,整个是骗子集团搞出来的戏。标哥没话说了,那一瞬他也犯懵了,“难道这个龙越真的要挣门票钱?”但他只是想,那些将士又不是缅甸人,在缅甸也没有亲属,叶落归根是天经地义的。

那栋乳白色的安放遗骸的大仓库是后来中国大使馆为了调停造的,就造在华人墓园的边沿,外墙上“功昭日月”四个字在阒寂的黄昏中像是兀自低语。清明前几天,荒了一年的墓园被枯叶铺上厚毯,华侨的墓室形制各异,雕花饰边的碑体高低错落着,可见客乡的华人对身后世界的精心勾摹。

标哥熟门熟路地给我打开那道仓库的门,不用钥匙,只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三百多个箱子裹挟着一阵阴风向我袭来,趋近而观,每个收纳箱上都写着出土日期,有的还标注着“仅剩骨灰”、“仅残片”。现在,再没有人敢挪动它,那一排排灰色的塑料盒子是那些英灵与阳间的唯一隔断。它们已在此停厝四年。

如站在一个泱泱大国的起点,他心里掠过一丝感叹,“我终于来到中国了,不错。”他跟我回忆,不住地眨眼,眯缝、老迈而耷拉的眼皮藏着一片隐秘的泪花。

那次“内讧”让标哥至今怀疑,他和杨玲玲是不是做错了,后来常有人感叹,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挖出来。“我早就说过,哪怕他们不回到内地,就在祖国的边边上也是好的嘛。”他痛心地讲着,哽咽了就语气一重,“太不应该了。”他带过太多从中国来的好奇者前来观瞻,在不见人影的墓园,自己反而像个守墓人。他只是个五尺身高都不到的缅甸人,憋着嘴时像母亲而不是北方血统的父亲,裹着隆基在红蚂蚁遍地的墓园里曳着走,不停叨着“你们中国人的事”,很无奈地甩手摇头。

说起2015年那件事,杨玲玲总千愁万绪,总结的话就是“太可怜了,都是命”。缅甸籍,身上流着一半的中国血,她曾反复自问这些遗骸到底应放在哪里,最后她自洽了:“他们只能回中国大陆,他们是从那里出来的。”提到来墓园,杨玲玲有些回避,她把我交给了标哥,再也没有回我的消息。我和杨玲玲告别在某个落日时分,每天七时,太阳的光线收束成一枚小小的橘灯,空气里才会感受到滇西边境上才有的徐徐的舒朗。

杨玲玲总是在脸上涂着用来防晒的香楝木粉,别的女孩将它在脸颊上画成心的形状,而她是每个清晨随意涂抹在全脸。脚踩踏板,摩托车突突地发动,她过来接我上路,而晚风一吹,木粉板結在脸上,她一骑绝尘地汇入黄昏的摩托车洋流中。我想起她每天红着的双眼,总是像苦涩的沙砾不小心揉进眼里,而聊以对这座城市掩盖起她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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