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洞观景·“火把剧团”生死关
2019-09-10史珮瑾
史珮瑾
“火 把剧团”并不是某个剧团的名字,而是对民间川剧剧团的一种代称。因为过去的民间剧团下乡表演,观众们需要自备火把观看而得名。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有许多的火把剧团活跃于四川不少城市的大街小巷。一个人花上几块钱就能喝上一杯茶,就能看驸马爷,看状元郎,看帝王将相,看书生小姐。可时间流逝,演员的年华流逝,观众的年华流逝,渐渐川剧式微了,火把剧团大多也星离云散。如今,在民间坚持延续着川剧之光的“火把剧团”已寥寥无几。
在成都市龙泉驿区怡岭路上众茶馆之间,就藏着一家“火把剧团”。剧团用一块蓝色的布帘当门,布帘后不断传出洪亮有力的唱腔,不时还有一些笑声传出来。在这里,一年365天,几乎天天演川剧,不重样的曲目。
只要有观众来,小生、旦角、花脸、生角和丑角无一缺席。
川剧江湖
别洞观景是《宫人井》之一折,讲白鳝仙姑到人间,一路被山川景色所吸引,是一出重在表演的花旦戏。
“老古董们”的“苟延残喘”
团长赵小利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人们口中入夏之后反常的凉爽。
她正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厚厚的戏服在台上卖力地表演,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汗珠在她鬓角上密密麻麻地趴着。但坐在台下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们并不能觉察到这点。
舞台上正演着《卷席筒》,一部经典的反腐题材川剧。这是赵小利第一次表演剧中冤案当事人张苍娃这个角色。这个剧团每一天要更换表演剧目,演员们早已习惯在表演前一天晚上排练。台下听了几十年川剧的老一辈们各个叫好。赵小利一个转身,亮蓝色的戏服背后俨然变成了深蓝色的一片。
“噢哟,今天还出这么多汗,辛苦了!”每天都来听戏的张爷爷感慨一句,就起身去给演员献了一束花放在舞台前,今天赵小利表演的收入又多了十块钱。
这家位于龙泉驿的“火把剧团”门口没有招牌,只一條长长的横幅悬在当中,上面写着“川剧颂祖国——兴龙川剧团获奖汇报演出”。舞台并不大,六个演员站在台上甚至有些局促。墙壁上能看到裂缝,是年久失修的样子,墙皮也落了灰,露出斑驳的模样。但演员和观众却是浑然不在意的。
剧场总计能够坐下60个人。今天只来了19个客人,稀稀拉拉地散在四周。装潢是老的,座椅是老的,服装道具跟了赵小利十多年是老的,坐在她面前的观众也老了。眼下的光景和时下的境遇相互应和,“像是在苟延残喘”——赵小利这样形容。
下午4点31分,一场戏八个演员在台上演完了最后一幕,便谢幕了。老爷子们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扶着座椅走了出去,有的心里荡漾着余味,嘴里就哼唱着,有的还要三三两两地争论下剧情。走前,还不忘跟等在门口招呼他们的赵团长打声招呼,“明天接着来看!”
因为当地区政府的优惠政策,兴龙川剧团住在这里不需要支付租金。但赵小利依旧为剧团的发展愁恼不已。剧团不大,总共13个演员,大多在十多年前开始就一直跟着赵小利到处表演。其中最年轻的演员如今也40多岁了,年纪最大的都快80了。一个月唱下来,演员们到手的工资也就一两千。
收入是最大的问题,一天演出的成本算下来也得七八百,一个观众收15块钱。这15块钱的茶水费还是观众自己要求涨的,说从前10块一位的茶水费太便宜。可即使这样,剧团每天亏三四百依旧是常事儿。“累死累活演了一天,还要亏钱,你说难不难。”
如今,陈颖面临着和赵小利一样的困难。
在德阳绵竹兴泉村的一处农家乐里,姊妹花川剧团的演员们正锣鼓喧天地表演着。今天的观众不算少。刚从台上下来,一身行头还没换掉的陈颖立刻冲到李婆婆那里询问:“今天卖了多少张票?”
“127张。”
“今天是这阵子人最多的一天,看来观众们对新演员还是很喜爱!”陈颖很高兴。
但其实,这样子也是亏本的。陈颖算过,每天要有150个观众才能收回成本。
作为团长,一年三万块钱的房租,全团22个演员的工资还有吃喝拉撒住全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钱从哪里出”这个问题每天都困扰着陈颖。
川剧演员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厚厚的戏服在台上卖力地表演。
“拆东墙补西墙”的生存法则
没有钱,就意味着拆团。可带了十多年的团,就像自己孩子一样,又怎么忍心说拆就拆呢。陈颖开始自己往剧团里贴钱。
姊妹花川剧团的表演场地就是陈颖自己投资花钱弄起来的。搭建遮雨棚,弄来桌椅板凳,修建舞台,花了她三万块钱。舞台背景是两块巨大的牡丹,陈颖很满意,说这样看着非常喜庆。
光靠自己的一点积蓄是不够的。陈颖就跑去和当地政府谈,签了惠民演出合作。一年几十场下乡演出能够给剧团带了一些收益,除了给演员工资,其余的尽数投在了剧团的日常演出中。“听起来像是在拆东墙,补西墙。其实一年下来,能不亏本就是万幸了。我来这里的第一年,租金、装修,这些钱根本谈不上回本,现在有政府和我们合作,日子算过得起走。”
可只是过得起走还不够。到了晚上,陈颖常常自己开车带着演员们去火锅店里走穴表演。变脸、吐火,这些观众们最喜欢、接受度也最高的项目是她们表演的主要节目,“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听不懂我们唱什么,但是变脸不一样,他们喜欢,觉得有趣!”
会“变脸”的三位女演员走穴挣来的钱也当作剧团的经费,维持着剧团的“生命”。
几乎每一个“火把剧团”的都采用了相似的生存法则,兴龙川剧团也不例外。
在赵小利的兴龙川剧团,舞台旁边的大屋子是剧团十来演员的宿舍。用木板做成隔断,一间大屋子就成了一间又一间小宿舍,中间留有一条只能过一人的通道,所有人就在这里生活。
这个大屋子,亦是大家的化妆间,亦是服装道具的储存室,还是整场表演的后台。日常生活在这间屋子里进行,日常工作也在这间屋子里进行,一切显得有些逼仄且凌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经费不足。
除了惠民演出,赵小利还去学校给学生上课,课时费也成了剧团收入的一部分。讲川剧历史,讲川剧角色,也讲川剧故事,有时候还给学生们唱几句,表演一下变脸。“真希望孩子们能够更喜欢川剧,能够懂川剧,最好是有人能够继承。”
活着,就要唱着
“来,这是今天的门票钱。”
演出刚结束,李婆婆就把钱递到陈颖手上。一块一块的票子,甚至还有角票,厚厚地一摞,在陈颖看来是观众们沉甸甸的喜爱。接过钱,陈颖一边捋着钞票上卷了的边儿,一边和准备离去的观众们打着招呼。
李婆婆也准备回家了。今年73岁的李婆婆住在离这里三四公里远的小区,身体硬朗得很,头脑更是灵光,算得一手好账,但她说自己“一天听不到川剧就难受”。
“她不是我们剧团的人,只是喜欢听戏,天天都来,义务帮我们收费,还不要我工资。我让她在这里吃饭,她都不肯。”听到这话的李婆婆不高兴了。“女子净乱说,我怎么不是剧团的人!”
陈颖笑嘻嘻地赔不是,紧跟着就去厨房招呼厨师准备晚饭,她专门跟厨师交代一定要把饭菜做耙一点,因为94岁的刘爷爷要留在这里吃饭。
和李婆婆一样,刘爷爷每天生活中除了吃喝拉撒,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听戏。为了让老人开心,刘爷爷的儿子每天中午准时准点就把他送到剧团来,到了晚上又把他接回去。
陈颖怕老人家饿着,总带着他的饭,也不收钱。“都94岁了,听一场少一场,川剧对他来说是他的精神支柱。一顿饭而已,老人家吃不穷我。”
对于这些每天来看戏的老人家,陈颖心里有太多感动。“与其说我们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不如说他们是我的精神支柱,没有他们,我们又演给谁看呢!”
这些风雨无阻的观众,在她们的生活里照进了一束又一束光,这些都是戏剧带给她们的感动。
对于赵小利而言,感动不止如此。
在来到龙泉驿之前,赵小利的剧团一直是个“三无剧团”,一直在成都周边“跑江湖”,唱够一段时间换一个地方,一唱就是十多年。2012年,一名导演想要拍摄一部关于民间川剧团的纪录片找到了她,赵小利想“反正都要唱,他要拍就拍吧。”就这样纪录片《民间戏班》诞生了。赵小利没有想到这部纪录片竟让张国立和邓婕知道了她,并让她成了电影《活着唱着》的女主角。
这部电影一拍完,就上了好几个国际电影节去展映。今年6月,赵小利得知她获得了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的提名,一直到颁奖嘉宾宣布获奖者是她的时候,她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是我呢,感觉一切都像一场梦”。
也正是因为这次获奖,从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剧团的境遇,政府帮扶的力度也有了提升。在兴龙剧团的大门口,挂着几张照片,正是在电影节颁奖典礼上所拍摄的。
“这些都是川剧赐予我们的。”赵小利说。
火把剧团的故事被拍成了电影《活着唱着》,赵小利本色出演。
封面
等观众们都散去,陈颖就去卸了妆,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她个头小小的,嗓音甜甜的,卸了妆之后模样也是娇滴滴的,是个典型的川妹子。很难看出她今年已经53岁了。
“我的父母都是川剧演员,从小我就喜欢川剧,听父母唱,我就能唱出来,到了13岁我就去正式学川剧了。”就这样,陈颖一唱就是四十年,至今唱了多少场她早就记不清了,“少说也有上万场了”。
一唱四十年,陈颖见证了川剧由盛转衰。电影电视的横空出世让许多人不再关注戏剧,境遇每况愈下也曾让她放弃。上世纪90年代初,陈颖做起了自己的生意,开上了饭馆。戏不唱了,陈颖的烦恼却多了,“一天不唱心里就难受,后来索性就不开饭馆了,又回来接着唱。”
说到最喜欢的剧目,陈颖说是川剧高腔《踏伞》。“‘行前去,要过关,关津渡口有人盘。’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唱词,听起来就像是现在的境遇,困难重重啊!”
其实陈颖在十年前就可以退休了。女儿想让她回家养老,说她房子买了也空着,偏要在农家乐里呆着,又累又不挣钱。可陈颖却乐得自在,“川剧给我的太多了。只要一站到舞台上所有烦恼全都忘了,只记得戏里的嗔笑怒骂,生活里的烦恼都不记得了。我觉得我就像是为川剧而生的,唱川剧就是我的使命。”
其实陈颖知道,女儿是心疼她,不想让她把自己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的钱全砸进这里。“可是我喜欢。有什么物件不好了,我就要立刻买。首饰、道具、服装,我都成套的买,缺什么就买什么!”
在陈颖的梳妆台的一角,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全是她置办回来的。白娘子的行头、王宝钏的首饰,一样样,一套套她如数家珍地拿出来展示。
陈颖唱的是旦角儿,在赵小利的剧团里则有一位唱老生的特殊演员,今年已经78岁的高婆婆。
几年前,赵小丽带着剧团到新都石板滩镇表演的时候,高婆婆认识了她。后来赵小丽准备换地方的时候,高婆婆索性打包了自己表演用的靴子、衣服跟着她们“离家出走”了。
“我从小就喜欢川剧。年轻的时候,工资才几毛钱啊,我拿10斤猪油去跟人换戏票,就为了看一场戏。”聊到自己有多喜欢川剧,高婆婆很激动,耷拉的眼角都洋溢着神采。她说自己的儿女不同意她来唱戏,可自己一回家养着就生病,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吃点青菜叶。儿女们犟不过她,一同意她回剧团的当晚,“立刻吃了两碗干饭!”
在剧团,高婆婆从不多要工资,只说能吃饱就行。“我们这个老妈,对我们大方得不得了。非但不要我给她的钱,她还给我们出水电钱,给我们买吃的,每到冬夏两季放假前,她还要给我们把米油买好了才肯回家。”高婆婆到剧团里久了,和大家感情深,赵小利一直都叫她“妈”。
有人問高婆婆还要唱多久,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这中气还足着呢,只要利利(赵小利)一直办团,我就一直在。”一旁的赵小利笑了笑说,“妈,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要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