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记

李书磊

读书改变人生，却往往很难说是哪一本。当然某一本书也会对人生作用非凡，特别是经典，但更经常塑造人生的还是持续不断的广泛阅读，是不同年龄、不同境遇下的随缘涉猎。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在博览群书中反省经验、变换气质。所以古人特别主张“读万卷书”，主张“饱读”。

不仅是读闲书才有乐趣，读有用的书也会意趣盎然。其实只要心志开阔，有对万事万物浓厚的兴趣，读“闲书”也会很有用，读“有用的书”也可以不离性情。马克思的文字汪洋恣肆，恩格斯平实深厚，列宁神采飞扬，都是可击节浮白的好文章。中国的古书读来则很有亲近感。古书既是母语，也是“语母”。古书中的字词有时特别入骨，状述一个情景、一种情态特别贴切、准确，让人怦然心动。重温古人遣词让我们对母语有新的觉悟，于现代生活的匆忙中体会到古人的细察深思。

读古书也是件轻松的事。古代的经史也不是高头讲章，多是故事，很好读。《论语》是一部回忆录，有情节，有场面，生动得很，所以孔子的话就能不知不觉地说到人心里去。学生记孔子言行也很家常，仿佛是无心记下的见闻，一时不是很高大的形象也都不省略。“子見南子，子路不悦”，估计是嘀咕了一些难听的话，孔子脸上就挂不住了，赌咒发誓说自己没有别的心思，否则“天厌之”。这一个细节就让我感到《论语》是可信的，对孔子那些听来调子很高的夸奖大概也是写实的。《论语》笔调，平和自然，优哉游哉，一读就读进去了，两千多年之后也好像是在从夫子游，变成了他的学生。

《孟子》可以说是一部游记，孟子说话很冲，滔滔不绝，是用食指点着人说话的样子，语调昂扬。他把一套道理说得很完整，算是有点理论性了，但因为语气充沛也不觉得枯燥。《孟子》有青春气，少年时代读有同怀之感，现在读则有对少年的羡叹。从古人处汲取的少年精神，也是读古书的一种奇缘。

大学时代读《通鉴纪事本末》，常感觉沉重得透不过气来，真有“一篇读罢头飞雪”的慨伤。后来读《资治通鉴》本文就缓和了不少，一个大事件中又夹杂着许多不甚相关的小事情，可以冲淡一些，换换心情。读史难免是把自己放到里边的，读到险恶而内心悸栗，读到忠直而肃然起敬，参照之下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古人说“右史”“左图”，其实不仅仅历史，所有的学问都与地理相关。读地理著作别有喜悦，“游记”“风土记”“岁时记”，但看书名就让人心驰神往。《徐霞客游记》笔下的山川古道、桃花杨柳，仿佛就在我眼前伸展。地方史志也可以看作是地理文献，出差到陌生地方，夜晚在旅馆的灯下读当地的志书，挥笔圈点，也觉得乐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