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睡在我身旁
2019-09-10黎戈
黎戈
我终于怀孕了,虽然眩晕、恶心加验孕棒上的两道线,我还是不敢相信,五年之后,你真的来了,我又跑到医院做了B超,医生很快找到了一个长圆形的孕囊,那是我与你初见面。满3个月后我去建小卡,又一次见到你,医生指着B超上的你哈哈大笑,说“瞧瞧,这个小家伙还跷着二郎腿呢!”这是你第一次以具体的生物形态出现。之后的某次产检,赵医生把一个木头喇叭放在我肚皮上,屋子里响起拍皮球一样的声音,那是你的心跳,赵医生说:“听听,多有力气,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这是你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
整个孕期我都满怀喜悦,我不停地和你说话,你在我的进食、呼吸和幻想中,一点点膨大,3月8日,我做产前最后一次产检,女医生说:“要是今天出来就能过节咯!”那一刻,我知道你是我的同性,我欣喜若狂,我想着,我就要有个女儿了!将来我们手挽手,心贴心地走在大街上,一起选衣服、逛书店。
母亲,和孩子,都不是天生的。我们都花了很多时间,才适应了对方的存在,消解了陌生感,在最原始的生理关系上,衍生出依赖、排斥和爱。
你最喜欢小鸟,你总说希望自己是只鸟:“因为它们很美丽,还自由。”家里到处都是叔叔阿姨们寄来的鸟书、鸟图册、鸟杯子、石头鸟、鸟项链,还有外公专门给你养的小黄鸟。你最最心爱的是有次我们去苏州旅行时买的小瓷鸟。因为太喜欢了,天天随身带,结果弄丢了。为了安抚你,我们又去苏州,找那只鸟。
找了很久,你眼睛里的希望明明灭灭,最后,我终于找到了那家店,在心里不停地发愿:推开门,走过绿植和zakka风的镜框摆设架,我记忆中小瓷鸟的摆放处,还有它的同类产品,一切如前。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可是,鸟类产品,已经被玩偶取代了。你的眼圈变成了淡红,那种幅度,是只有我这个妈妈才能发现的情绪涨幅,你是不会哭出来的,接下来,你会装作若无其事,说说笑笑,因为怕妈妈伤心,一直到那圈淡红褪去。我很想开口说点什么,被你的微笑拦住了。
我发现,我对你的鸟,和忧伤,都无能为力,也无法切入。你要独自消化那悲伤,你拒绝我的情感援助。
我常常痴迷地看着你,悄声问外婆:“我女儿是不是很漂亮?”外婆左顾右盼确定无人之后,低声说:“是啊!”两个低调的人,像做贼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我觉得你太可爱了,总想给你买衣服,打扮你,有次我买了缀珠的公主裙,照例,下单之前要征求你的意见,你坚定地发出了自己小小的声音:“我不喜欢这种,我要一条简单素净的。”我微弱地反抗了下:“那你穿穿试试,妈妈觉得你穿着一定很萌啊!”你看看我说:“我不是你的洋娃娃。”
你安静得不像一个孩子,从婴儿期,除了肚子饿和尿布脏,你很少哭叫,以至于邻居都不知道我们家有个婴儿,后来我把你抱出去晒太阳,把他们吓了一跳,说是没听过有婴儿哭呀。有天夜里,我失眠,突然发现小小的你,也醒着,含着手指,眼睛亮亮的,看着天花板,不哭也不闹,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一个婴儿也有内心世界吗?你三岁时,是我们家官司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我整夜无法入睡,你用小小的胳膊搂住我说:“没什么好怕的。”你以为我失眠是怕动画片里的大怪兽。我躺在你小胖胳膊长度的安全半径中,摸摸你胖手上的小肉窝,心里安定了很多,不管怎样,我还有你。到你十岁了,我还失眠,你就捏了个大白,放在台灯上陪护我。
长大后,你还是很安静,看会儿书,画会儿画,就去看电视,声音旋得小小的,看到开心处,笑声也是小小的——你一直就知道妈妈工作时,家里不能有噪声。有时在公车上听到孩子的吵闹,我才突然想起来小孩本该是很吵的。
而就是这样乖巧得让人心疼的你,内心的某处,是绝不退让的。
我常常会被我们母女之间的高相似度吓到:一本杂志上的心理测试题,一共二十题,我和你有十九题的选项都是一样的。市里的美术大赛,学校选去参赛的,几乎都是高年级学生,你以一个四年级的最小年纪选手身份参赛不声不响地拿了个一等奖。在参赛地拿完奖状,老师说回校后,会再在校会上颁一次奖,结果那天大雨,只能在广播里口头表扬,你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才好,我不喜欢引人注目。”
我在你身上,认出自己的腼腆、羞涩、要强、执着,也知道,这种内里倔强而外表淡然的落差折合成的古怪,会在你的成长过程中,给你带来多少误会和伤害。识别力急躁浅薄的人,会把这种不匀质的性格,误读成:软弱、心机、装可怜等。他们会用你表面的冷来估算你的硬度,狠狠地打击你,而你只能用最敏感柔脆的内里去扛住,像我一樣。
因为要出新书,袁阿姨过来帮我选一些画,你的作品用来给新书做插画,我和外婆在家里翻找,每个柜子里,都有你散落的作品,最后汇集成堆的时候,我被作品的数量感动了,你是这么喜欢画画,从不太会说话开始,你就每天在用稚拙的线条,勾勒你内心的世界,随着勤奋练习,那些线条越来越茁壮,最后渐渐能有力表达你想说的。
袁阿姨不停地问我:她画的这是什么?我赶紧审视画面,“似乎是一个男的,抓着什么,在往上爬?”袁阿姨想了下说:“这好像是个男孩,爬上长颈鹿的脖子,在救一个公主?”啊……我真没想到你心里还有这样浪漫的情怀。我和袁阿姨,像两个没有线索的侦探,努力猜测你的心意。袁阿姨又指着一张画问:“这是什么鸟?”我跑去向原创者求证,你笑了一下说:“那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每只鸟,都有名字和故事的啊!”
我突然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你这个小人,分明来自我,可是,你又完全不属于我,你有你自己丰富广袤的内心世界,像雨前的大海一样饱含氤氲诗意,也像雨后的草原一样植被蓬勃。
因为你,我突然发现爱的秘密:原来,当你越来越属于自己,貌似越来越远离我的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亲近,而我如果试图控制、管理、强迫你活在我的评分体系和教学系统内,只会让眼前的你,在心里拔脚狂奔而去,离我万里……那扇能关上的自我之门,不是爱的阻隔,而是通道。爱与自由的双重给予,才是真谛,否则,爱,不过是剪羽和修舌的驯化,是个精致的牢笼,是个比仇恨更难坐穿的牢底。
就像那首我爱的歌:“小鸟睡在我身旁……我要保护它飞翔。”一一保护,是父母惯常的动作,而他们忘记了更重要的:我要它飞——我希望你能飞,飞上云霄,飞出我的眼界,看到那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不枉这一场红尘来去。
“我真的是好爱你呀!”我的眼神,总是这样对你说,而你的眼神会回答我:“难道你以为我不是吗?”
翅膀的命运,是迎风,而我的爱,将永伴你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