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遇高贤刻宋书
2019-09-10王亚中
王亚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本书中见古人。作为一名读书人,心仪宋版书久矣!偶得宋人一集,掌灯夜读,恨不能与古人一遇。恍惚间,飘然神往,已置身八百年前……
梦入临安身是客
南宋,都城临安。大街两侧书坊酒肆林立,远处隐约传来丝竹管乐之声。几个文人,布衣麻履,怀抱书卷,边走边吟,从我身边经过,一种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漂浮。我这才发现自己也是一名青袍书生,只是手中少了一卷书。一个书虫手中岂可无书?恰好路边有一家书店,不妨进去看看。
书店门脸不大,装修精雅。见我进来,伙计热情地打招呼:“客官,您来啦!请问您需要什么?”我点点头:“随便看看。”伙计道:“好,那您慢慢看,有事儿招呼我。我们店不敢说是京城最大的,但保证书是最全的。”说话间,有几个人招呼伙计结账,看来生意不错。
我环顾四周,古色古香的实木书架上摆满了书函,大多是熟悉的蓝色封套,也有少量手卷以锦绫包装,外面贴着书签。这里的书籍果然很全,经史子集、诗文词话、医学佛道、星象易卜无所不及,如《三国志》《三礼图》《酒经》《文选》《中兴馆阁录》《陶渊明文集》《楚辞集注》等。还有一种《新编婚礼备用月老新书》,内容涉及婚礼择吉、礼仪、服饰、风俗等方面,大概就是后世之“应酬本”吧?
柜台上有样书,我随手翻阅了一下,发现书中字体多为柳体或颜体,字迹清晰工整,插图刻工细致,用纸薄而不透,裁切整齐,装帧精美。书籍封面或卷末还有“牌记”,记录作者、出版商、刻工、年代等信息,这是历史上最早的版权页么?还有几卷书竟然出现了广告,原来宋人已有广告宣传和版权保护意识。
正思量间,看到一卷《论语集注》。我知道这是南宋理学家朱熹的作品,苦寻多年未果,不想在此见到,心下甚喜,就想买下来收藏。怎奈囊中羞涩,搜遍全身分文未带。正踌躇不定,一位白须儒冠老者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老人拱手问道:“敢问公子可是喜欢此集?”我有些疑惑:“是啊……不过……您是……?”“老朽不才,晦庵是也。”他竟然是朱熹,我一时惊愕,手足无措。
原来大儒亦书商
朱熹笑着拉起我的手,一挥衣袖,腾身而起,倏忽间已然置身千里之外。一间云堂,几间瓦房,四处弥漫着墨韵书香。一些工人正在忙碌:雕版、排印、调墨、裁纸、装订……有条不紊,各司其职。见我疑惑,朱熹拉我坐下,沏一杯茶,香气氤氲中,缓缓道来。
“这里是吾在福建建阳的家刻作坊,也是存放书籍的仓库。吾在此地整理著作、校勘古籍,请最好的刻工制版、印刷,然后送到书店去销售。吾在任为官时,每到一地都会自费刻印大批典籍。这些书不以盈利为目的,坚持‘以义制利’之原则,‘财自道生,利源义取’。吾只是通过卖书赚取些‘文字钱’借以自助,来弥补出版费用以及书院讲学经费的不足罢了。”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就是后世的“同文书院”。我知道,福建刻书数量在当时居全国首位,建阳是书肆刻书的集中地,心下暗想:“朱夫子有如此声望,门人众多,听说他在白鹿洞书院讲学,各地来听课的有数千人,随行的马匹把山下池塘的水都喝干了,如果他向学生摊售自己的著作,一定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其创建的同文书院也不会因管理不善,只维持十来年就关闭了。”但是他对当地刻书业的发展,特别是在图书勘校和防止盗版方面,做出了很大贡献。望着这位白发苍苍的儒学老者,我不禁更加敬佩。他不知道,数百年之后清人吴颐尊称其为学问家刻书的祖师爷,圣贤变通的商业作为,拉近了文人与商人的距离,也在后人眼中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其“义利之辨”更是其理学体系中的重要内容,成为很多商人遵循的准则。
正自思忖,朱熹接着说道:“淳熙四年(1177年),吾在建阳编成《论语集注》10卷、《孟子集注》14卷,终本尚未敲定,即被书坊窃出刊行。吾发现后,连夜追回并销毁。告诫弟子,文稿未定,绝不能印刷刊行,任其流布在外是不负责任的。虽然官府也曾发布一些限制盗版的政令,但是未成体系,束缚力不强,盗印之风难以杜绝,往往还是要自己想办法追讨啊!”
讲到此处,朱熹轻轻抿了一口茶,接着道:“吾曾数次遭盗版之苦,此去临安,即是追索盗印书稿,不想偶遇公子。知你素喜读书,且有慧根,也是缘分,特赠原版拙作一卷。”说着拿出一卷文集递给我。我喜出望外,恭敬接过,连声道谢。朱熹轻叹一声:“虽然我是个失败的书商,但是我刻印的书籍都是精品啊。即便后人不愿提及此事,能有书卷传世足矣!还好有同仁相契,可知我心。”
说罢,推案而起,手一挥,书坊尽去。现一小园。园中小亭端坐一人,儒冠葛袍,正在读书。
出版世家一放翁
见我们来,此人放下书起身相迎,寒暄道:“晦庵别来无恙。”朱熹回道:“放翁兄少礼,此小友远道求书,颇有缘分,特引来相见。”然后回头对我说道:“此位即陆放翁是也,他才是出版世家啊!”说罢二人相视大笑。原来这位老者竟是著名诗人陆游,不想他也是刻书世家。陆游笑道:“晦庵所荐,吾当恭迎。”说罢,和朱熹携手揽腕而行,把我带入了一间书房。
书房中到处堆满了书籍,陆游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的诗文著作,以及收藏和刻印的典籍。原来陆家世代藏书丰富,更重视刻书,以广传布。经他校勘刻印的书籍有《陆氏续集验方》《世说新语》《钓台江公奏议》《刘宾客集》《南史》,以及其高祖陆轸所著《修心鉴》和他自著的《剑南诗稿》等。其中《剑南诗稿》又经其子两次续编刊刻,使诗文得以流传后世。陆游存世诗词九千余首,为宋之冠,与其家刻渊源有莫大关系。
陸游与朱熹多有交流,可谓同心相契。其刻书与朱熹一样精心勘校,从不马虎。针对当时一些士大夫不经校勘就乱刻书的恶劣风气,陆游曾严厉批评,认为“错本书散满天下,更误学者,不如不刻之愈也”。与朱熹不同的是,陆刻书完全是为了传布后世,并没有进行销售。陆家几代人均从事刻书,称得上是出版世家,也是宋代家刻的典范。
交谈间,不觉红日西沉,陆游也拿出一卷诗集相赠。接过诗集,我从中体会到“雨送黄昏花易落”的凄婉,也感悟出“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放,一个重情爱国、严谨治学的诗人形象愈加高大。
忽闻耳畔铃声大作,一道白光闪过,二人不知所踪。睁开眼,窗外已是阳光灿烂,原来是南柯一梦。枕畔墨香犹存,一卷宋版书半开,上面赫然印有朱熹和陆游的名字,不禁唏嘘。如今,人们习惯了碎片化阅读,有几人能沉心入境,体会读书之妙?又有几人向往梦回大宋,体味刊刻之家延续中华文脉、广布文化瑰宝的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