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闪耀时
2019-09-10杨阿敏
杨阿敏
有宋三百年间,科举得人之盛,莫过于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
那次考试,堪称“神仙打架”,素有“千年科举第一榜”之誉。主考官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参与阅卷的有“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是科赐进士及同出身388人,后多为北宋的文化精英,包括苏轼、苏辙、曾巩、程颢、张载、王韶等一众杰出人物,他们深刻地影响了历史的进程,留给后人以无尽的追慕。
那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被后世目为不同党派、不同身份的士人,通过科举这个纽带,聚集到了一起,为时代谋发展,为圣贤传经术,为人间留好诗。当我们今天回顾历史,遥想千载之上,何其盛也,使人顿生“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之心。
必独步天下
嘉祐二年正月六日,以翰林学士欧阳修知贡举(主掌贡举考试),翰林学士王珪、龙图阁直学士梅挚、知制诰韩绛、集贤殿修撰范镇并权同知贡举,梅尧臣充点检试卷官。
考试期间,锁院五十日,禁止考官与外界联系。考官六人相互唱和,作古律歌诗170余篇,欧阳修将之编为《礼部唱和诗集》。此可谓一时盛事,前所未有。
当时的进士科考试,内容为试诗、赋、论一首,策五道。梅尧臣首先在众多试卷中发现了苏轼的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急忙拿给欧阳修看,欧阳修读后十分惊喜,想取为第一人。又怀疑这是自己的学生曾巩所作,唯恐招来非议,就放在第二。
但在苏试的这篇文章中,有一处用典,梅尧臣和欧阳修都没弄明白到底出于何处。考试结束后,苏轼前去答谢,欧阳修问起“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见于何书?苏轼说:“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欧公翻遍全文,也不见此典故。
他日,欧公再问苏轼。苏轼说:“曹操灭袁绍,以袁熙的妻子赐给曹丕。孔融说,昔日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惊讶地问此事见于哪本经书,孔融说,以今天的事情看来,意想其当初也是如此。”欧公大为叹服:“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在给梅尧臣的信中,欧阳修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还曾对苏轼说:“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可见欧阳修奖掖后进不遗余力,传承斯文高度自觉。
真所谓搜求寒俊
“唐宋八大家”里,“宋六家”有三位是在这次进士及第的,即四川苏轼、苏辙兄弟及江西曾巩。兄弟同科高中,已是盛事,更厉害的是曾巩家族,曾巩及其弟曾牟、曾布,其从弟曾阜,其妹婿王无咎、王几,一门六人,同科及第,曾布后位至宰相。
除了苏曾二族,一同进士及第的还有:著名的政治改革家吕惠卿,后位至副宰相,是王安石变法的核心成员,共创青苗、助役、保甲、农田等新法;关学创始人张载,他在《西铭》中提出了“民胞物与”的博爱思想,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横渠四句,成为历代士人的永恒追求;“明道先生”程颢,他与张载一同位列理学开创者“北宋五子”,为一代名儒,学者称“孟子以后一人而已”。此外,还有官拜宰相的章惇、开疆拓土的名将王韶等。
为什么嘉祐二年的这次进士科人才辈出?这首先与录取人数的扩充有关。是科共录取了388人,其中进士及第262人,同出身126人。而纵观唐代近三百年间,进士科平均每榜不到26人。而且,嘉祐二年的这次考试更加公平公正。唐代科举之前盛行行卷之风,即考试之前将自己的作品投赠出去,希望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以期先声夺人。而宋代则是“人无知者,真所谓搜求寒俊也”,即使是后来名垂千古的苏轼,科考之前也无人知道,否则欧阳修也就不会将他的试卷误认为是曾巩所作。
宋代科举为何如此大规模扩招?这主要是鉴于唐末五代以来藩镇割据的历史教训,赵宋朝廷重用文官,不仅宰相及政府各部用文臣,而且用文臣掌军,担任各级地方官吏,这就需要选拔大量的读书人。为此,教育的普及较唐代更为广泛深入,北宋从庆历年间开始大规模兴学,学校之设遍天下。而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也为文化繁荣提供了基本的保障。
除文章之害
嘉祐二年贡举,不仅群星荟萃,还有一大功绩,即改革了“太学体”的险怪奇涩文风。
当时的士子喜欢作险怪奇涩之文,号称“太学体”。欧阳修欲通过这次科举考试来扭转这种不良文风,因此,当时以怪癖知名者,黜落几尽。有一名太学生刘几,在太学中很有声望,学子都效仿其作险怪之语,蔚然成风。阅卷时,见有人写“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欧阳修认定,这是刘几所为。于是戏续之曰:“秀才刺,试官刷。”用大朱笔在试卷上从头到尾横抹一道,谓之“红勒帛”,判上“大纰缪”张榜公示。
此后,文风果然得到改变。最明显的改变就发生在名噪一时的刘几身上。数年后,欧阳修再次主持科举考试,而刘几也再次应考。欧阳修说:“除恶务力,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见有人写“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欧阳修又认定是刘几所为,将之罢黜,却原来是吴人萧稷。当时的考题是《尧舜性仁赋》,刘辉的试卷得到欧阳修称赏,擢为第一人,有认识他的人告诉欧阳修:“他就是刘几,改名了。”欧公愕然良久。欧公欲成就其名,刘几试卷中有一句“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欧公认为“积”字的意思近于学,非天生,不如改为“蕴”字。人们无不称赞欧公知言,不以言废人,不以人废言。
自中唐韩愈、柳宗元发起古文运动以后,文坛力攻以“西昆体”为代表的浮靡文风,但又产生了“太学体”的怪涩之风。这可以说是古文运动内部的矛盾,在韩愈的创作中就有这种好奇尚怪的倾向,太学体是这一倾向的极端发展。
宋代通过贡举考試,成功地改革了一代文风。古文运动之所以能在欧阳修手上最终成功,一方面得益于其自身大量优秀的古文创作,形成了典范;另一方面在文学理论上,他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法则,指明了道路。韩柳当时虽曾一度动摇骈文的统治地位,但是后继者势单力薄,不能将这一事业持续发扬光大。而欧阳修身边则集结了一大批最优秀的古文作家。“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中,曾巩是欧阳修的弟子,王安石早年也受到欧阳修的奖掖,苏洵则因欧阳修的推扬而名动京师,苏轼、苏辙同科中举,为欧公门生,苏轼继欧阳修主盟文坛,继续将古文运动推向高峰。
嘉祐二年贡举对宋代文学的影响甚是深远,宋代文学各体裁无不受其影响,出现了文赋、以文为诗、以文为词等文学新变。宋文平易流畅的风格,奠定了元明清散文发展的基础。其各体裁文学作品,也成了后代学习的典范。
当日之贤人君子,虽已风流云散,但斯文未绝,遗韵不断,道德文章之美,人物风格之秀,千载之下,犹令人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