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2019-09-10[法]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
[法]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
有一次,我迫降在厚实的沙地上,等待黎明。金色的沙丘,月光洒下来,半明半暗,黑白分明。在这片光与影的荒凉土地上,籠罩着停工后的平静,但这种寂静是危机四伏的寂静,我就睡在它的中心。
当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如水的夜空,因为我躺在一个沙丘顶上,两臂交叉,面对一池星星。不知道它们有多深多远,我感到一阵眩晕,因为脚下没有生根,头上又无一檐半瓦,天地间也不见一根树枝可以攀倚。就像潜水员一样,绳索已经松开,只能沉落下去。
但我并没跌倒。从头颈到脚后跟,我都紧挨着大地。我放松神经,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地上,感觉是那么惬意。地球引力在我看来就像爱情一样至高无上。
我感到大地托着我的腰,支撑着我,把我抬起来,抬到夜空里。我发现自己紧贴着地球,受到一种向心力的作用,就像拐弯时让你贴在车上的向心力一样。我品味着这份美妙的依托,这份踏实,这份安全,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躺在船只弯曲的甲板上。
这份被带走的感觉是那么清晰,所以就算我听到从地心深处传来的费力啮合的呻吟,像返航的老帆船的呜咽,像逆水行舟发出的尖厉的长啸,我也不会有半点惊讶。但是这深厚的大地依然沉寂着。而我肩膀感受到的引力显得和谐、持久、永恒不变。我喜欢住在这样的家园,像船上死去的苦力,身上绑着铅块,沉到海底。
我思考着自己当时的处境,迷失在沙漠中,危机四伏,孤身一人在沙尘和星星之间,因太多的静寂而远离了过去的生活天地。因为我知道,要是飞机找不到我,要是明天摩尔人不来杀我,我就要耗上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才能回到伙伴们中间。我不过是迷失在沙尘和星星之间的凡人,意识到唯一的甜美就是呼吸……
可是,我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遐思梦想。
它们像泉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进入我的脑海,起初,我并不理解这占满我心房的甜美。它既无声又无形,让你体会到一种存在,一种很亲切、半神化了的友谊。而后,我懂了,我于是闭上眼睛,听任自己沉浸在欣悦的回忆之中。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长满黑松和菩提树的花园,花园里还有一座我钟爱的老房子。不管那房子是远是近,虽然眼下它不能供我取暖,为我遮风避雨,只是梦中的景致:但只要它存在,对它的思念足以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就够了。我不再是沦落在沙漠里的一具躯体,我认出了自己,我是那座房子里的孩子,我清楚地记得房子的味道,它那凉爽的前庭,让它充满生机的声音。甚至连沼泽地里的蛙声也仿佛传到了我的耳边。我需要这许许多多的标记来重新认识自我,来发现荒凉的沙漠到底缺了什么,来寻找连青蛙都噤声不叫、万籁俱寂的世界的意义。
不,我不再栖息在沙尘和星星之间。从黄天厚土那里,我得到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信息。我原以为对永恒的渴望来自天地,我现在才发现它的根源。我仿佛又看到了家里气派的大橱柜。半拉开橱门,露出里面一摞摞雪白的床单;半拉开橱门,露出雪一样冰冷的布帛。年迈的女管家像老鼠似的从一个橱跑到另一个橱前,不停地查看、铺开、折叠、清点浆洗过的衣物,一边叫嚷着:“啊!我的天,真糟糕!”每看到一处威胁房子永久不衰的磨损迹象,她就跑到灯下凑近了端详,缝补祭坛上的台布,缝补三桅船上的风帆,侍奉一位我不知道的比她更伟大的东西,一个上帝或一艘航船。
啊!我真该为你写上一页。我最初几次飞行归来,老小姐,我都看到你手捏针线,白色的袍子一直盖到膝盖,皱纹一年比一年多,头发一年比一年白。你总是亲手铺平我们安睡用的床单,晚餐用的看不见针脚的桌布,为我们准备灯火辉煌的节日。我到你的衣物堆里来看你,我坐在你的面前,跟你讲我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为了打动你,为了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了理解你。你说我一点也没有变,从小,我就常常弄破我的衬衣。“啊!真糟糕!”我还常常磕破膝盖,回家让人包扎伤口,就像今晚一样。但不,不是的!老小姐,我可不是从花园深处,而是从天涯海角回来,我带回了孤独的苦涩味道,带回了沙漠的飞沙旋风,带回了热带地区明亮的月光!你却对我说,当然了,男孩子就爱乱跑,摔断了骨头还自以为强壮得很。但不,不是的!老小姐,我见到的东西可比自家的花园远得多!要是你知道花园的树荫是多么微不足道!比起地球上的沙漠、岩石、原始森林和沼泽,这片树荫哪里算得了什么?你可知道,世界上有些地方,那里的人一遇到你就端起他的卡宾枪对着你?你可知道,那里有沙漠,人们就睡在露天,在冰冷的寒夜,既无片瓦,也没有床,没有被单……
“啊!野蛮人!”你这么说。
我动摇不了她的信仰,不亚于动摇不了一个教会女仆的信仰。我惋惜她卑微的命运,教她耳聋眼瞎……
但那天夜里,在撒哈拉,孤身一人在沙漠和星星之间,我觉得她也有她的道理。
我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地心引力把我紧紧地和地面连在一起,那么多的星星也受到了它的吸引,但与此同时,有另一种引力把我拉向我自己。我感到自身的重量把我推向那么多的事物!我的遐想比沙丘、比月亮、比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啊!一座房子的美妙并不在于它为你遮风挡雨、供你取暖,也不是因为你拥有它的四堵墙壁,而在于它慢慢地在我们心里积累起来的许多温馨往事,在于它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堆砌起苍茫的群山。而我们的遐想,就像涓涓清泉,从山上汩汩流淌下来……
我的撒哈拉,我的撒哈拉,你现在完全被一个纺织女迷住了!
选自《人类的大地》,作家出版社2015年12月版。
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生于法国里昂一个传统的天主教贵族家庭。1921—1923年在法国空军服役。1926年加入拉泰科雷公司,开始邮航事业。1939年二战前夕返回法国参加抗德战争。1940年流亡美国,侨居纽约埋头文学创作。1943年参加盟军在北非的作战。1944年圣艾克絮佩里起飞执行第十次飞行侦察任务时失踪。他的代表作有《南线邮航》《小王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