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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的父亲

2019-09-10蔡怡

党员生活·中 2019年7期
关键词:婚照漩涡笑容

蔡怡

“爸爸,您几岁啦?”我问。听到我喊他一声爸爸,他面有难色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对我这叫了他五十多年的稱呼无法接受。但一向温文、有修养的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用疏远又客气的态度回答:“二十岁吧!”

他说的时候,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不,我应该说他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是三岁小娃娃那样的纯净,不带一丝污染的笑。

“您是做爸爸的哟,怎么才二十岁?”我一面提醒他,一面拿镜子给他,要他看清楚镜中的老人。

趁着父亲专心地望着镜子,我也在一旁细细地打量他。他穿件浅绿色短袖衬衫,洗得泛白了。他穿条黑色松紧带长裤,以前这是条剪裁合宜的西装裤,是他和母亲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那天穿的。

那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父亲神采奕奕。我要经常争吵的他们在镜头前扮演一下恩爱,快门捕捉到的片刻是父亲手拿一把花,眼睛清澈有神地看着母亲;如今,父亲眼神迷离,精气无存,像是两扇虽然开着却因记忆被逐渐删除而空了的视窗。

失智多年的他,开始包尿布了,为方便照顾,只好忍痛把他漂亮的西装裤腰间纽扣与拉链的部位改掉,换上松紧带。整条裤子显得蓬松休闲,帅不起来了。

当我欢喜地为父母庆祝他们结婚五十周年时,从没想过,两年后父亲失智,七年后母亲去世,而结婚五十年的金婚照成了母亲最后的遗照。也因为母亲的去世,我将失智的父亲接到家里奉养,转眼已是三年。

父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脸上的皱纹并不多,法令纹尤其不深,鼻子特别高挺,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唇边完全看不到一丝该有的“年轮”,谁都看不出他是快九十岁的人。难道失忆症不仅让他心智倒退,连外貌也跟着倒退?

没事我就请他翻来覆去地大声朗读他自己的幸福。每读一遍,他脸上紧绷的神经松弛些,并浮现笑容。但读完立刻忘记,所幸他会自动重读一遍告示牌上的好消息,每天读上千遍万遍,也不厌倦。

不知是因为这“催眠”有效,还是他更加退化,他潜意识里已不再是家里的主人,而是在我家做客的外人,常扯着我的衣袖,一再地点头赔笑:“谢谢你的招待,请送我回家吧!”

我疲于应付失智父亲每日抛出的变化球,也知道某些解释无效,只能忍住眼泪,期许用紧紧搂抱所传达的爱与关怀,把他留在我经营的陌生“民宿”里。

此时,父亲在镜中端详自己后,很有自信地对我说:“头发虽然白了,但我就是二十岁!”

“您是我爸爸,不能比我年轻嘛!”我撒着娇,不死心地拉着他的手,要唤回他深处的记忆与流失的岁月。

没想到他头一扬,嘴一撇,牛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当你的爸爸!”

我的心好像被戳了一个洞,一阵寒风刮过,冷到心底,眼前是永无止境的灰暗,而自己就在这弥漫的灰暗中,用力追赶父亲的背影。

这样的追逐、失落、追逐、失落,每天反复回转,形成巨大的漩涡,我和父亲都在这漩涡里载浮载沉,摸不清谁的生命更枯朽。

父亲的一句话更将我凝冻在过去与未来的荒芜里,找不到出口,好久才回过神来,吞吞口水,把寒冬藏在心底,换上一副春暖花开的语调,好似新生命正要热闹开锣。我兴高采烈地宣布:“好啦,就让您当二十岁的爸爸吧!”

摘自《烤神仙》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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