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中的中国身影
2019-09-10陶短房
陶短房
14万劳工的代价
中国与一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中国不只是一战的参战国和战胜国——甚至,中国本土也是一战的战场之一
2018年11月11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终战纪念日,在很多参加过一战的欧美国家,这一天是法定假日。
但这一天,对许多中国人而言是陌生的:2018年11月11日,一位学者提醒网友“这一天不仅是‘光棍节’和‘买买买日’”,一些网友则并无恶意地反问:“一战终战和中国有什么关系?”
然而同样在这一天,在各国政要云集的“一战终战百年”纪念“主舞台”——法国巴黎凯旋门前,“中国元素”并未缺席:在各国青少年用不同语言朗诵一战见证人遗留文字的声音中,人们听到了一位女中学生用中文朗诵一名中国参战劳工在停战当日所写的书信;在为世界和平祈祷的乐声中,华裔大提琴家马友友拉响了巴赫名作《萨拉邦德舞曲》。
尽管曾经鲜为国人瞩目,但中国与一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中国不只是一战的参战国和战胜国——甚至,中国本土也是一战的战场之一。
从中立到参战
1914年8月,一战爆发之初,中国政府和民间都将之视作“不相干的遥远战争”:当时执政的北京袁世凯政府在8月6日第一时间宣布“局外善意中立”,试图置身事外。
其实,当时中国已被列强势力深入渗透。另外,日本已与英国在1902年结成了所谓“英日同盟”,伺机夺取德国在华利益,尤其是胶州湾以及青岛的控制权。
8月23日,日本对德宣战,并和英国联合出兵胶州湾,同时,日本要求设黄河以南为“中立区”,撤走胶济铁路和潍县(今山东潍坊)一带的中国驻军。
在日本第二舰队的支援下,日英联军在10月28日即包围青岛要塞。11月7日,德奥联军就战败停火。三天后,德国胶澳总督麦维德签署投降书,将青岛要塞和整个“德国胶州保护领”移交给日本,战争只持续了短短一周多时间。
一战战火燃烧在中国国土上,袁世凯政府却束手无策,他求助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后者趁机要求中方“在物质上尽可能支持协约国”,不要给日本进军设置掣肘,否则英国也爱莫能助。袁世凯同意了朱尔典的要求,自此中国虽仍保持“中立”,实际已不得不倾向于协约国一方。
日本在胶州湾胜利后,中国政府根据袁世凯与朱尔典的“君子协定”,向日本政府提出“日军撤出山东”的要求,不料遭到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的拒绝。1915年1月7日,中国政府再次向日本提出类似要求,继续遭到无视。
在日本内阁授意下,1915年1月18日,日置益返回中国任上后,绕过中国外交部直接和袁世凯接触,提出了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由于协约国各国背弃此前“君子协定”,拒绝支持中方合理要求,袁世凯政府被迫签署了丧权辱国的《中日民国四年条约》,日本不仅取代了德国在山东的全部特权,而且进一步扩大了在中国全境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存在——这一事件成为压垮袁世凯政府的众多稻草之一。
袁世凯倒台后的北洋政府,成为以副总统冯国璋为首的直系,和以国务总理段祺瑞为首的皖系相持不下的舞台。皖系在日本支持下主张“参战”,试图借此在战后以战胜国的身份“收回利权”;直系则在美国支持下坚持“中立”,认为参战对中国无利可图。
日本支持中国参战,是因为在“二十一条”无法全部兑现的情况下,他们希望借参战扶持亲日的皖系统一全中国,从而奠定其在中国一家独大的霸权地位。而美国支持中国继续中立,则是本着“利益均沾、门户开放”的一贯立场,希望借此阻止日本在华势力进一步扩大。双方僵持不下,中国只好继续“善意中立”,但默许协约国在中国招募劳工赴欧洲前线修筑工事。
1917年2月17日,德国U-65号潜艇在马耳他岛东南200海里处,击沉了法國客轮“阿索斯”号,这是“无限制潜艇战”的一部分——“阿索斯”号上载有的1950名乘员中,不仅有船员、塞内加尔籍法国外籍军团士兵,以及许多平民普通乘客,还有搭乘这条船赴欧的中国劳工。
短短14分钟后,客轮沉没,船上共有754人死难,其中至少有476名(也有说581名)中国劳工。
消息传到中国,朝野群情激愤。3月14日,中国宣布与德国断交,并随即占领德国驻天津、汉口租界。德日胶州湾战役后,德国巡洋舰“埃姆登”号上船员原本以“做客”名义滞留中国,此时也与停泊在中国各港口的德国籍121艘船舰一起,遭到中国政府扣留。不过,由于美国仍然反对,英、法也态度暧昧,中国仍未宣布参战。
直到1917年4月6日,被“无限制潜艇战”激怒的美国宣布参战。8月14日,段祺瑞内阁宣读宣战书,中国自此加入协约国行列,对同盟国正式宣战。
“面子”和“里子”
表面上,宣战后的中国“得偿所愿”:协约国和美国相继发表声明,表示“尽力赞助中国在国际上享得大国当有之地位及其优待”;英、法国对中国劳工在欧洲前线的贡献表示了“感谢”;中国政府取消了德国、奥匈在华治外法权,收回了奥匈在天津的租界;没收德华银行以及德国、奥匈在华全部船舰;解除全部驻“天津-大沽口”一线奥匈军队武装;日本宣布贷款一亿日元给中国作为“参战款”,并提供装备、训练,协助中国组建“参战军”。据战后统计,仅1917至1918年,日本就向段祺瑞内阁提供8笔贷款,总计1.45亿日元,约合当时币值7250万美元。
1919年1月,“参战军”正式成军,包括3个师加4个混成旅,是当时中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军队;中国政府向法国派遣了一个正式的官方军事调查团,向欧洲和中东战场继续派遣大量华工——战后统计,华工总人数达14万多人。
但当时已经到一战末期,“中国参战军”实际上始终未曾参战,中国劳工因此成为中国在一战的“主力参战部队”。由法国政府招募的华工,多数被派往后方和兵工厂,而英国政府招募的华工,则几乎都被派到战场上担负后勤和建筑工作,有些甚至不得不直接卷入战争——约2万华工为此献出了生命。
法国前总统希拉克曾经高度评价参战华工,称“任何人都不会忘记这些远道而来的勇士,他们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与法兰西共命运,以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捍卫了法兰西的领土、理念和自由”。许多战史专家也指出,正是因为大量华工的到来,英、法两国才得以将更多劳力转化为兵源,并最终赢得了这场号称“绞肉机”的史上最大消耗战的胜利。
这是一战华工为中国赢来的“面子”。然而“面子”后的“里子”并不那么光鲜。
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外交秘密交易中,日本先后和英、法、俄、意四个参战盟国达成谅解,四国在并不通知中国政府的情况下,同意承认战后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全部权利;在英国斡旋下,日本和美国在1917年11月2日秘密达成《兰辛-石井协定》(亦称《日美关于中国的换文》),美国承认日本在华“特殊利益”,日本则尊重美国在中国的“门户开放”“机会均等”原则。
段祺瑞内阁得到最多的“参战资源”,包括贷款等,均来自日本。但日本提出了包括代管三个兵工厂、独家军火供应、贷款和练兵顾问权等一系列秘密条件,段祺瑞内阁都被迫吞下苦果。
这一系列“里子”,为战后巴黎和会的危机总爆发埋下了伏笔。
从巴黎到青岛
1918年11月11日,德国宣布投降,一战以协约国的胜利而告终,中国也成了战胜国之一。
两个多月后,马拉松般的巴黎和会开幕。日本试图阻挠中国直接与会,但中国冲破重重阻力,终于以正式代表身份出席和会。
在和会上,中国代表团提出收回战前德国在山东所占的一切权益等要求,但英、法、意、日四国根据1917年的“君子协定”,不顾中方强烈抗议,执意将德国在山东一切权利交给日本。
1919年5月1日,英国方面口头向中国通报了有关山东的和约内容,拒绝提供草约的文本和会议纪要。5月4日,中国代表顾维钧等向英美法三国提出严厉抗议。6月28日是《凡尔赛合约》签约日,签约前3小时,顾维钧等以中国政府名义向和会递交书面声明,称中国代表团之签字“于条约不妨碍将来于适當之时机提请重议山东问题”,竟被和会最高会议退回,在此情况下,顾维钧等中国代表宣布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发表声明:“媾和会议,对于解决山东问题不予中国以公道。中国非牺牲其正义公道爱国之义务,不能签字。”随后愤而回国。消息传至中国,群情激愤,“五四运动”由此爆发,中国现代史就此拉开序幕。
1920年7月14日,直皖战争爆发,由“参战军”改编的“中国边防军”在皖系指挥下,惨败于吴佩孚等指挥的直奉联军,皖系仅9天就基本退出了中国政治舞台,这也标志着由一战而奠定的“日本独霸中国局面”再难维持下去。
1922年2月6日,《九国关于中国事件应适用各原则及政策之条约》(九国公约,签约国为美、英、法、意、日、荷、比、葡、中九国)在华盛顿和会上签署,日本在中国一家独霸的短暂局面宣告结束,“门户开放、机会均等”的美国主张重新成为主流。
借此契机,中国在华盛顿和会前后与日本先后签署《解决山东悬案条例》《鲁案细目协定》,1922年12月10日,最后一任日本胶州湾租借地负责人、日本青岛守备军司令官由比光卫陆军大将,将青岛主权交还中国。
“中国的一战”就这样始于青岛,又终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