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卡布利斯

［法］埃克多·马洛

我所生活的迪厄港，工作日的长短是由太阳来决定的。只要母亲不在的时候，早晨和晚上、上学前和放学后的这段时间，我就能随意支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去海堤或沙滩上闲逛，看海水的潮涨潮落。

那天正是大潮汐，我逃学了。正是在那一天，我遇上了一位决定我未来生活道路的人。那是九月底的一個星期五，早上我没有上学，而是直接来到了海边的悬崖上。我如愿看到了大海的愤怒。它咆哮着，猛烈地向岸边袭击过来，一阵阵地将浪花泼溅在我的身上。不久，大海渐渐平静下来了。我想，退潮该会使那些长期见不到的岩石露出水面来。于是，我在那里一边等待退潮，一边开始吃午饭。

很长一段时间，大海一直处于平潮。就在我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潮水终于开始退落了。一来一去，潮水来的时候凶猛，去的时候又异常平静。我赤着脚，在海滩上追逐潮水。海滩上到处都是沙子，有的地方也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岩石堆。潮水渐渐退落时，这些岩石便变成了一些黑褐色的小岛。我正兴致勃勃地在一个这样的小岛上捉螃蟹，忽然听到有人在跟我打招呼。

犯错误的人在被人抓个正着时总会有点儿胆怯，不过，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可害怕的：那个跟我打招呼的人又不会把我重新送到学校去。

那是一位白胡子老人，这一带的人都管他叫星期日先生——他真正的名字叫德·比奥雷尔，住在离迪厄港不远的一个小岛上。

“嗨，小家伙，”他冲我喊道，“你在那里干什么？”

“你瞧，”我向他展示着手里的战利品，“我在捉螃蟹。”

“孩子，别再捉了，跟我走吧，你帮我提上渔网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罗曼·卡布利斯。”

“你是卡布利斯的儿子！卡布利斯在年轻的时候为了拯救一条双桅帆船而献出了生命。你父亲真是一条好汉！”

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你九岁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头，继续说，“今天是星期五，现在已经是中午，你逃学了……你想利用潮水捕鱼吗？”

“是的，先生。”我老老实实地交代，“而且，我还想看看‘狗头’。”“狗头”是一块岩石的名字，人们一般很少有机会看到它，除非在退潮的时候。

“哦，我也是来看‘狗头’的。拿好我的渔网，跟我走吧！”我一声不吭地跟在了他后面。

“从这儿走，”他边走边说，“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大海……瞧，那是什么？”他突然指着一簇附着在岩石上的黄褐色的“花冠”问我。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继续说：“是植物还是动物？你搞不清了吧，对不对？嘿嘿，这是一种动物，也就是学者们常说的海葵……”他一边说，一边捉了一只小虾扔到海葵的花冠上，花冠瞬间闭上了，虾也随之消失了，被吞噬了。

在退潮时刻，我们如期赶到了“狗头”那里。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已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了。我从这块岩石跑到那块岩石，兴奋地给德·比奥雷尔先生送去我平生头一次见到的贝壳和植物。

忽然，我抬起头，惊愕地发现海岸已经看不见了，它在一层薄雾中消失了！天空变得一片灰白，大海出奇地平静，我们只能勉强听见它在我们身后喘息的声音。雾弥漫着整个海岸，层层叠叠地向我们袭来。“啊！起雾了！”德·比奥雷尔先生说，“小家伙，如果我们不想好好地玩一次捉迷藏游戏，我们该走了。拿起渔网回去吧！”

但是，几乎就在这同时，雾已经将我们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我们的视线全被浓雾挡住了，就连海岸和在我们身后五十步开外的大海都看不到了。“海在我们身后，”德·比奥雷尔先生淡定地说，仿佛对这一切全然不放在心上，“我们只要笔直地向前走就行了。”可是，在这浓滞的雾色里和乱石遍布的沙滩上，要想笔直地朝前走谈何容易！要到达岸边悬崖，至少还有4000米路！

走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就被一堆岩石挡住了。

“这是一堆‘绿石’。”我说。

“这是布尔杜，小家伙。”德·比奥雷尔先生说。

“这是‘绿石’，先生。”我坚持道。

“啊！我们这里好像出了个小聪明！”他说。

我不再说话了。如果这里是“绿石”，我们该朝右走，这样很快便能回到迪厄港；但是，如果相反，这里是布尔杜，我们就该向左拐，否则就会离迪厄港越来越远。要是天气晴朗，分辨这两堆岩石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在大雾中，让我们在海浪冲上来的海藻的覆盖下辨认出它们绝非易事。瞧，结果就是这样。

“我看哪，”德·比奥雷尔先生说，“岸上的声音可以当我们的向导。”可是，我们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岸上的声音和海水的声音都听不见。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都没有，我们好像被围困在一块厚厚的屏障中，它隔绝了我们同外界的一切联系。

“这是布尔杜。”德·比奥雷尔先生做出了最后的结论。我不敢再多说相反的意见，就跟着他朝左边走去。

“孩子，紧紧地跟着我，”他用温和的语气说，“来，把手伸给我，这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

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手心里冒出的些许微汗。忽然，我们听见了轻微的流水声，这预示着我们走错方向了！原来那堆岩石确实是“绿石”，我们现在是在朝着大海笔直地前进呢！“你是对的，”德·比奥雷尔先生说，“我们回头吧！”可是，回到哪儿去？朝哪个方向走呢？天色越来越昏暗。除了浓雾，夜幕也开始渐渐降临了。我们在几分钟前就已经看不清自己的脚尖了，德·比奥雷尔先生勉强从他戴的表上看出了时间，当时是六点钟。新一轮的涨潮马上就要来了！

“我们必须赶紧跑！”德·比奥雷尔先生说，“潮水就要开始上涨了，它是穿神靴的，可比我们跑得快多了。”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我害怕了。

“别害怕，孩子。一会儿就会起风的，风会把雾吹得无影无踪，而且，灯塔马上就要亮了，它会为我们指路的。”德·比奥雷尔先生安慰我说。此时，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安下心来。灯塔嘛，我清楚得很，我们是无法看到它的光芒的……我无助地哭了。德·比奥雷尔先生没有恼火，而是好言好语地安慰我。

“我们一起呼喊怎么样？”他说，“如果海关人员在悬崖上，就会听见我们的声音，作出回应。”我们一起喊了起来。他的声音高亢，我的声音抽抽搭搭，时断时续。谁也没有回应我们，连回声都没有。

“我们朝前走吧，小伙子，你还有力气继续走吗？”他拉住我的手，我们即将开启一场大冒险。我感觉得到，他也忧心忡忡，对自己的抉择没有多少信心。

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我彻底绝望了。我放开了他的手，躺倒在沙滩上。“你就把我丢在这里，让我自生自灭吧，先生。”我哭着对他说。

“一个人有母亲在世，这种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呢？快起来！”他严厉地说。

我还是躺在地上，没有动弹。突然，我惊叫道：“先生！”

“嗯？怎么了，我的孩子？”

“你来，你蹲下来。”我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贴到我的手掌上。“你感觉到了吗？这是水！”我叫道，语调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狂喜。

这个海滩上都是吸水的细沙，沙层很厚。潮水退下去时，像海绵般吸足了水的沙子开始沥水，汇集起来的水形成一些几乎看不见的细流，顺着地面斜坡流入大海。我的手正是阻断了一股这样的细流。“岸在那边！”我抬起手，指着水流过来的方向说。接着，我站起身来，朝前走去。希望给了我力量！每隔一分钟，我都会弯下腰，把手贴到沙地上判断水流的方向。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德·比奥雷尔先生赞许地说，“要是没有你，我想，我们恐怕就……”

我们很快离开了海水，重新回到了沙滩上。德·比奥雷尔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表明，刚刚他是多么焦虑！

我无法表达这次发现对我来说是何等珍贵，我只觉得自己不再害怕了。危险似乎已经过去，险情没有发生。我们还要走好长的路，比已经走过的路要长得多，也許还会面临同样的危险。雾越来越浓重，黑夜已经笼罩了大地。我们眼前寂静而漆黑，身后是上涨的潮水，潮水那低沉而连续的轰鸣声，现在已经成了我们唯一的指南针。不过这指南针很不可靠，难以信赖。

突然，远处传来的钟声震碎了我们周围的空气，接着，我们又听到了第二下、第三下。毫无疑问，这是祈祷的钟声。我们只要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前进就行了，我们得救了！我们不由得奔跑起来。“再快些，孩子！”德·比奥雷尔先生说，“祈祷仪式很快就会结束的！”

我们怀着极大的激情，全速奔跑着，一边跑还一边数着一下一下的钟声。如果钟声在我们到达满是卵石的海滩前停止了，我们还算不上彻底得救，还可能会重新迷路。

钟声果然停止了，而我们此时还在沙滩上！我们一下子又陷入了极度惶恐之中。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盼来一阵风，把雾吹散，让我们能望见灯塔。可是，雾是那样浓重，想盼来风，简直就是在等待奇迹。

奇迹真的出现了，不过不是风，而是刚才的钟声又回响了起来。那是做洗礼的钟声，这一次，时间足够我们到达目的地了，因为洗礼的钟声常常延续半个小时之久。

我们一路狂奔，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卵石滩，我们得救了！

第二天晚上，德·比奥雷尔先生向我母亲讲述了我们前一天的历险。“你知道，如果没有你的儿子，我想我现在就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所以，我欠了你儿子一笔债，我要偿还这笔债。我已经跟这孩子谈过了，他渴望获得知识。请你把他交给我吧，今后就由我来负担他的教育……这孩子是一个智慧宝库，需要精心开发……请你考虑一下。”

德·比奥雷尔先生离去后，我们开始吃晚饭。但是，母亲没有吃，而是定定地望着我，望了好长时间。

睡觉前，当我向她道“晚安”时，我感到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脸颊。“妈妈，你不要哭，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不，孩子，德·比奥雷尔先生说得对，我们应该接受他的好意。”母亲道。

选自《荣誉的前奏》，浙江教育出版社2016年1月

埃克多·马洛是一位极富才华和多产的作家，一生写了70多部小说，其中大部分是写给成人读者的，真正传世的却是他的儿童文学作品。在马洛的小说中，专门写给孩子看的有《罗曼·卡布利斯》《苦儿流浪记》和《孤女流浪记》等。他的作品故事情节曲折，文笔流畅，对当时社会现实做了生动的描述，很有教育意义。《苦儿流浪记》是家喻户晓的一部作品，曾获法兰西学院奖。《罗曼·卡布利斯》也是马洛的成名杰作，流行于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