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免费治疗史 她是协和“最有名的艾滋病人”
2019-09-10
回想过去的15年,孙明娟最后悔的是,太多时间都用在了担心上。
担心过完了今天没有明天,担心别人的眼光。
她觉得,这些时间本应该用来学习、充实地生活,但都白白浪费了。
那是一种直径小到120纳米、像仙人球似的病毒,但它能“感染”直径12756公里的地球。
自1981年被发现以来,艾滋病病毒已经夺走了4000万人的生命,并继续寄生在3700万人体内。最早的“鸡尾酒疗法”一直到15年后才被发明出来,之后又过了8年,中国人才用上国产仿制药。在2004年以前,国内患者使用进口药物治疗,每个月至少要花费1万元。
孙明娟与艾滋病病毒共处了15年,是最早用上国产仿制药的一批患者。最初与她一起看病的患者,很多没能等到黎明的到来。
15年过去了,治疗药物由最初白色的粉末,发展为后来红色、黄色的大粒药片。
她在北京协和医院感染内科留下厚厚两摞病历,吃过国家免费治疗政策覆盖的所有治疗艾滋病的药物,其中一些已经因为副作用停产。这些药物也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多处肌肉萎缩、股骨头坏死。
“她就是一本书,是整个中国艾滋病免费治疗史。”北京协和医院感染内科主任、艾滋病学组组长李太生会给每一个学生讲孙明娟的案例,“看再多教材,都不如把她的病历本从头到尾读一遍。”
她可能是协和最有名的艾滋病人,但走出李太生的这间诊室,与病毒一起携带的还有“秘密”。她和中国80万艾滋病人毒感染者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隐匿在茫茫人群中。
最小代价,最大的治疗效果
在北京协和医院内科门诊的走廊里,通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最里面,就到了艾滋病随诊门诊。它在医院里的名称是免疫低下门诊,常有不明就里的患者挂号到这里,再被转到其他科室。
宋晓璟是门诊成立以来第三任专科护士,她和李太生每周三都会守在这里,迎接新确诊的病人,为1500名长期随诊的患者提供治疗和心理疏导。他们能叫出每个患者的名字。
和很多患者一样,孙明娟得知自己患病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是2004年,国内对艾滋病的认识还很粗浅,它一度被翻译为“爱死病”。即使是专门的传染病医院,面对艾滋病人都如临大敌,洗衣房拒绝清洗艾滋病人用过的床单和被褥。
确诊后的一个月里,孙明娟每天坐在病床上发呆。当时27岁的她是全家的希望,这个年轻人从北方一座小城市考进北京某知名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还供着妹妹上学。她爱美,上班午休时间也要到公司旁的商场逛一逛。
那是治疗艾滋病的国产仿制药纳入我国免费治疗范畴的前夕,“吃得起每月1万多元(进口药)的病人用手就能数得过来。”李太生说。面对绝大多数病人,他只能想办法维持他们的生命,甚至试过用中医的办法恢复病人的免疫力。
住进感染内科的病房后,孙明娟每天听得最多的话,就是艾滋病不可怕,能治疗。护士似乎也不害怕艾滋病,每天和孙明娟一起吃饭,有空还和她拉家常、拍照。
在法国留学时,李太生经历了艾滋病最恐怖的年代。回国后,因为没有便宜的抗艾滋病药物,李太生觉得就像敌人都冲上山头了,手上却没有子弹。后来,国内一家医药公司向他赞助了20人份一年的抗艾滋病药物,在他的软磨硬泡下,药量增加到30人份两年。孙明娟是那幸运的30人之一。
那半年,孙明娟每个月都要来医院复查一次,观察身体状况,衡量治疗方案是否适合。因为药的副作用,每次往返北京的火车上,孙明娟一路都在吐。李太生说,他知道药物副作用大,也没有别的办法,无药可换,“要么接受,要么死”。
孙明娟和很多那个年代的病人一样,都经受了肌肉萎缩的副作用,面部塌陷,腿跟火柴棍一样。在国外,这甚至催生了一批整容医生,专门为这些患者做皮肤整容。这种药物现在已经退出市场。
2003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向全世界承诺,中国政府要对所有艾滋病患者给予免费的抗艾滋病治疗。国外药物一过专利保护期,国内药厂很快就生产出仿制药。
包括孙明娟在内的患者虽然等来了免费药,但究竟该怎么用,包括李太生在内的专家心里都没底。首批接受免费治疗的患者,超过四成出现了呕吐、肝功能损伤等副作用或耐药情况,很多人要求退出治疗,甚至有人说,中国政府给患者用的是“毒药”、国外不用的“垃圾药”。
在2005年,国内只有5种仿制药。用这5种药,只能设计出3种治疗方案。李太生带领的团队用了一年时间,淘汰了一种方案。他们又花了4年时间,降低了药物副作用。
李太生还改良了两项病人关键指标的检测手段,使价格从200元、1200元降低到20元、150元。过去,这两种检测只能在省级及以上医院进行,但现在,县医院甚至乡镇卫生院都能办到。
到2012年,研究人员想在全国找出300个治疗失败的病人,结果只找到217个。
“中国用了最小的代价,得到了最大的治疗效果。”李太生告诉记者。
患病后,孙明娟开始关注和艾滋病有關的新闻。每次到医院,孙明娟都会找护士要有关艾滋病的内部杂志。
看过很多资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男朋友传染了艾滋病。孙明娟确诊的时候,她的男朋友已经离世两年。去世前,他体形消瘦,常常生病,这都是艾滋病的典型症状。
孙明娟的男朋友学医,却误以为自己得了糖尿病或是肝病,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最后在出差的途中去世。
每次想到这些,孙明娟都懊悔得流泪,“如果早点知道这些知识,也许他还有救。”他们本打算在那年结婚。
孙明娟没有把自己患艾滋病的消息告诉任何同事或朋友,只有她的母亲和妹妹知道。休息半年后,她回到原来的公司工作,努力把生活拉回正常的轨道。
虽然孙明娟很清楚,与身边人日常的接触不会传染艾滋病,但她还是尽量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和人握手、拥抱。吃饭时,她永远用公筷夹菜,不会给人倒水或是拿食物,也不会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吃。
一句話支撑活到现在
因为服药方式错误,在最初几年,一套治疗方案用上一到两年,孙明娟体内的艾滋病毒就有了耐药性,不得不换新的方案。每次产生耐药性,她的肾病就会反复,还伴随着高血糖、高血脂等一系列并发症。
2011年,药物让她掉光了头发,肾病再次变得严重,还伴随着高血糖、高血脂、糖尿病、青光眼。护士给她测血糖,高到机器都“爆”了,测不出来。
她不得不用上当时医保覆盖的最后一种药物,但那会给她的肾增加负担。而且如果再一次产生耐药性,她将不得不自费购买进口药物,每个月花费数千元。后来,赶上“十二五”规划,孙明娟用上了国内尚在试验阶段的疗法。
症状稍稍好转,她又被夺走了独自行走的能力。药物让她的双腿肌肉萎缩,股骨头坏死,走路“从脚后跟连到大脑地疼”。做活检需要从大腿上挖一块肌肉,她疼得几乎晕倒,当场就觉得这病不治了。
地上几厘米的小坑就能让她摔倒。她家在五楼,每次上楼都要花费半小时,一路跌倒,完全靠抓着扶手才能回去。
医院检查结果说孙明娟双下肢神经受损。“既然没说坏死,就还有恢复的可能。”于是她每天到小区里蹬健身器材,光路上往返就要一个半小时。后来在李太生的协调下,她又在协和医院做了股骨头置换手术。2014年医保多覆盖了一种抗艾滋病药物,副作用更小,李太生便给她换了药物。
每一次治疗走进死胡同,她都幸运地赶上新的项目和疗法。她总是因为病痛紧张得睡不着觉。她依赖了这个大夫15年。在家嗓子疼,她一个电话打到医院,护士接都不行,一定要李太生接电话。李太生出国开会了,她就住进医院等他回来。
孙明娟有个表姐,30多岁因车祸去世。每次亲戚见面,姑母还是会哭得不成人样。当时姑母和孙明娟说,你虽病着,但你父母还是能见到你。即使难过,也不是天人永隔的痛苦。
她说,是这句话一直支撑自己活到现在,“我得让父母看到我,我要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艾滋病的秘密守了15年
艾滋病的秘密,孙明娟守了15年。
曾有亲近的朋友怀疑过她得了艾滋病,她赶紧把话题岔开。有人也得了严重的肾病,向她打听在北京怎么治的,她只说帮忙问问出不出诊。这些都让她心里发慌。她办不到坦然地和别人谈论艾滋病,“可能大家都说社会观念进步了,但我个人没有感受到”。
就在孙明娟确诊艾滋病那年的“世界艾滋病日”前夕,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曾到北京市一家传染病医院视察,并与两名艾滋病患者握手。结果当日《新闻联播》播出时,他们的脸没有打马赛克。
他们直面镜头,本希望消除歧视,“老百姓会觉得,看,国家领导人都不害怕艾滋病病人,咱更不用怕了”,却让全家人陷入了被歧视的境地。
对艾滋病患者来说,身份暴露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丢掉工作,有的连生活都过不下去,后一步才是亲朋好友歧视带来的伤害。《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等多部法律都规定不得歧视HIV感染者,但患者维权成本极高,耗时长。
2010年,中国首例艾滋病感染者就业歧视案中,安徽当地法院驳回原告(患者)全部诉讼请求;次年发生在贵州的一起艾滋病就业歧视事件中,法院不予受理。一直到2016年,中国才迎来首例获得法院判决胜诉的艾滋病就业歧视案。
目前,仍有很多医院拒绝给艾滋病患者做手术,“他们不会明说,但就给你拖着,或者采取保守疗法,只吃药,不开刀。”李太生说。
从查出艾滋病算起,花了5年,医院才肯给孙明娟做肾穿刺。她是协和最早做肾穿刺、股骨头手术的患者之一。当时,李太生完全靠私人关系,说服了主治医生、麻醉医生、相关护士,才让手术成行。次数多了,一些科室就不再排斥艾滋病患者,从感染内科转过去做手术成了家常便饭。
李太生觉得,宣传还是很管用的。在10年前,很多人都认为艾滋病是绝症,不会去看医生。他还经手过一对夫妇,把孩子送给了亲戚,把老家的房子和地都卖了来北京看病,打算看看天安门就等死了。结果病情控制得很好,他们冬天卖煤球,夏天养猪挣钱,把卖掉的房子和地又挣了回来,孩子也接了回来。现在,来看病的人已经很少会认为自己没得治。
回想过去的15年,孙明娟最后悔的是,太多时间都用在了担心上。担心过完了今天没有明天,担心别人的眼光,检查结果有一点点不正常,都惶惶不可终日。她觉得,这些时间本应该用来学习、充实地生活,但都白白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