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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尽年光一炷香

2019-09-10熊明

中华瑰宝 2019年9期
关键词:书斋风雅芬芳

焚香一事,中国上古时期即已有之。在历代文人的影响下,香事从祭祀之事变为一种风雅闲情。文人品香之轶事、制香之方法、赏香之诗篇流传至今,成为今天我们领略香文化的一扇窗口。

自屈原在《离骚》中以香草美人为喻,香事便与文人雅士结下了不解之缘。经汉唐发展至两宋时期,焚香便与点茶、挂画、插花并称为“四般闲事”,逐渐成为文人雅士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燃一炷香,就足以“消盡年光”了。

鼻观妙境

窗外两三竿萧萧风竹,一池绿波中数茎碧荷摇曳。窗内书斋清静,案前的博山炉中香烟袅袅,芬芳入鼻,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妙境。美景可以眼观,妙音可以耳闻,芳香如何品味?有香家提出了“鼻观”。北宋李之仪在《方叔并用前韵复继之》中曰:“我每不欲去,鼻观无尽香。未始有寒暑,彼哉自炎凉。”鼻观是品味芬芳的方式。

明代文徵明对“鼻观”颇有体会,“银叶荧荧宿火明,碧烟不动水沉清。纸屏竹榻澄怀地,细雨轻寒燕寝情。妙境可能先鼻观,俗缘都尽洗心兵。日长自展南华读,转觉逍遥道味生。”(《焚香》)窗外细雨菲菲,幽燕栖梁,窗内诗人独坐竹榻,于袅袅香烟中洗净俗事,心境澄澈,安宁闲适。文徵明在焚香中鼻观妙境,体悟庄子逍遥之道,缥缈空灵。

鼻观芬芳,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体会,境界也各不相同。北宋陈克的《返魂梅次苏藉韵》,就用一首诗写出了两种不同的鼻观境界:“老夫粥后惟躭睡,灰暖香浓百念消。不学朱门贵公子,鸭炉烟里逞风标。”一种是“灰暖香浓百念消”,诗人在芬芳中涤净世间一切杂念;一种是“鸭炉烟里逞风标”,朱门贵公子以焚香炫耀风雅,就如烟雾一般轻浮了。

所以,喜香、赏香也有境界高下之分。北宋名臣赵抃行事清正端方,平时以一琴一鹤为伴,日所为事,夜必衣冠焚香告天,死后谥“清献”。据史料记载,赵抃生性好香,喜欢焚香熏衣,“尝置笼,设熏炉其下,不绝烟,多解衣投其上”。他居住、停留过的地方,数日内香气不散。如同他的为人为官一样,赵抃之好香,被认为是高洁优雅的。唐代的杨国忠同样好香,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他曾以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筛土和泥砌墙建“四香阁”,每至春日芍药盛开时在此宴客赏花。时人批评“四香阁”之豪华壮丽甚至超过了皇宫中的沉香亭。杨国忠之好香,则被认为是奢靡炫耀的。

书斋风景

文人雅士喜香、赏香,居处必香雾缭绕,馨香温润,成为书斋中的一道风景。北宋曾巩在《凝斋香》中写道:“每觉西斋景最幽,不知官是古诸侯。一樽风月身无事,千里耕桑岁共秋。云水洗心鸣好鸟,玉泉淸耳潄长流。沉烟细细临黄卷,凝在香烟最上头。”在香雾空濛中读书作文、切磋琢磨,正是文人日常生活的写照。如南宋陆游《夏日》诗云:“团扇兴来闲弄笔,寒泉漱罢独焚香。”南宋刘克庄《身在》诗云:“沉水一铢销永昼,蠹书数叶伴残更。”

于是,文人身边之事物,也就沾染上了芳香之气,可谓处处有香,时时有香。如文人宴聚雅集必焚香,据南宋周密《癸辛杂识》记载,宋代文人宴集,有焚香的风气:“今人燕集,往往焚香以娱客。”文人所用墨汁也用香料调制。据宋代李孝美《墨谱》记载,制墨时或可加入藿香、零陵香、白檀、丁香、龙脑、麝香等香料,以增墨香。文人所用纸张,也可用菀香树皮制成,被称为“香皮纸”。(唐·刘恂《岭表异录》)

就连一方小小的印信,也要用香料浸染后使用,随书信一路传递芬芳。如隋代尚书郎陈茂特制了“玄山印”,其印章存放在用犀牛角制作的匣子中,并“养以透云香”。印泥用朱矾(即铁矾土,因其含氧化铁而呈红色)和麝香酒(用麝香泡制的酒,取其香气)混合制成。陈茂每写书信,便钤其“玄山印”于书信上,其书信每每送到数十里之外,香气依然弥漫。

至于特别之书、特别之文,焚香而读,熏香礼敬,自有无限风雅。据《南史》记载,南北朝时的岑文敬,为人严谨淳厚有孝行,每每读《孝经》时,他必要焚香正坐。唐代文学家柳宗元收到韩愈寄来的诗作后,先以蔷薇露洗手,再以玉蕤香熏炙韩诗,然后捧读,曰“大雅之文,正当如是”。(《好事集》)对别人的文章如此,对自己的文章,也有如此熏香者。唐代张说在一次拜谒友人时,就将自己的文章放在香上熏炙,他认为自己的文章完全配得上这样的待遇。(《征文玉井》)

最风雅蕴藉的香事佳话,当属北宋大诗人黄庭坚和友人贾天锡之间的以香换诗。黄庭坚极爱香,自称“香癖”,有“黄太史四香”流传后世。据黄《跋自书所为香诗后》一文记载,贾天锡屡屡以自制的“意和香”赠黄,黄焚香之后惊喜不已,认为此香嗅之清丽闲远,自然有富贵之气,方觉他人所制之香犹如贫寒乞儿,故而黄作诗十首回赠,犹恨自己诗词功力不逮,不能说尽此香的妙处。(《山谷集》卷二五)

红袖添香

芬芳中的书斋生活是诗意的。五代宋初文学家、书法家徐铉性喜香,亦是制香大家,每遇月夜,他便露坐中庭,点一炷自制的“伴月香”(此香影响久远,其配方及制作方法近年被考证恢复),馨香缭绕,明月当空,摒弃尘世纷扰,独享焚香赏月之乐,便是天人般的享受了。如果还有红袖添香,更可说是占尽风流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明末清初文学家冒襄(1611—1693年,字辟疆)的诗书人生,便因为董小宛而与众不同。董小宛(1624—1651年,名白,号青莲)因家道中落而沦落青楼,16岁时已与柳如是、李香君等并称为“秦淮八艳”。两人于1643年结为伉俪,共同渡过了九年时光。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记录了两人一起辑订诗书、制香赏香的诗意生活,堪称人世间红袖添香的佳话。

和董小宛一起品香是冒襄的日常:“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董擅于制香,她一改前人制香时直接焚燃的方法,以慢火隔砂之法制香,使香气弥漫却不见烟雾:“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董曾用偶然得到的西洋香方,亲手制作出一种特别的香丸:“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寒夜爇香,静参鼻观,最是难忘。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重叠,烧二尺许绎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爇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著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

寒夜小室,纱帏低垂,两三支高烛陈列堂前,大小不一的宣德炉中宿火常热。满室馨香中,一对璧人相对而坐,静享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沉香,宛如身处“蕊珠众香深处”。难怪冒襄自谓“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南宋周紫芝《秦楼月》曾诗曰,“无言独自添鸭香”,有红颜知己默默相伴书斋,那是古今文人的清梦,也正如晚清小说家魏子安《花月痕》第三十一回所写:“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眷属疑仙,文章华国。”董小宛不仅多才多艺,更擅长制香、品香。她与冒襄的诗文切磋,以及诗意化的日常生活,对于冒襄而言,是真正的红袖添香。

香事之风雅美妙,离不开历代文人的智慧与才思。在他们的影响下,中国古人的香道,讲究以香安自家之份,养君子之德,参鼻观之玄,开自性智慧。在浮华而繁忙的今天,那一缕袅绕千年的馨香,依旧温暖着岁月,沉静着人心。

熊明,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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