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陪读,一家人的战争
2019-09-10林特特
林特特
大不了,从头再来
高考分数一公布,李小圣的脸就垮了,与之同垮的还有父亲李大圣。
李大圣的前半生,就是一部改革開放的简史——
高中毕业,他顶替老父亲上岗;后来所在的国企改革,他承包了一个分厂;承包合约期满,他又自主创业。用今天的话来说,每一个风口,他都赶上了,但错过了孩子成长最关键的几年。
不能说李大圣对李小圣不上心,“从小圣上初一开始,我就一年花几十万让他读城里最贵的贵族学校”。
那所贵族中学的口号是“让每个男孩儿成为绅士,让每个女孩儿成为淑女”。
贵族学校重在“贵族”的体验感,学习上就“放羊”了。
贵族学校采用寄宿制,孩子一个月回家一次,得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面对高考成绩单,李大圣很自然地推论,要想改变,一切都得反着来——要去艰苦的地方,不能寄宿,不能“放羊”,他要看着“羊”。因为,“儿子不争气,再大的家业也会败光”。
说干就干,李大圣把家业交出去,有的卖掉,有的退居N线,只做股东。妻子胡丽华整顿行装,他们火速联系了一位在毛坦厂中学工作的熟人——该中学有“高考工厂”之称,位置偏远,一个镇,所有人都服务于高考。
“知耻而后勇”是李小圣那个暑假听到最多的话。父母把高考失利的责任都推到贵族学校的教育上,他巧妙“避雷”,对于新的安排,只能服从。
过去6年,父母忙于生意,和他的交集仅限于节假日。住进小镇破旧小房间的第一夜,隔着单薄的墙壁,李小圣听见父母小心翼翼地收拾、布置,刻意放轻聊天声,竟有些意外之喜——这才是普通家庭该有的样子吧?
复读生活每天都一样,日出而作,日落必不能息。
李小圣在操场上和近千人的复读大军一起挥舞手臂喊着“再苦再累不掉队,再难再险不放弃”时,想想“让每个男孩儿成为绅士,让每个女孩儿成为淑女”,觉得恍如隔世。
复读生活,每天也都不一样。
胡丽华做的菜、李大圣讲的励志故事,绝不重复。
李大圣的故事,多以自己为例,“爸爸当年”“爸爸遇到困难时”……
父子交流的时间只有吃晚饭时的短短半小时。但365天、365个故事,让李小圣觉得爸爸这些年也不容易,不自觉地,刷题刷得更用心了。
李大圣也没有闲着。搬到小镇的第50天,李大圣接手的饭馆开张,在学校附近卖精致小炒,教师和条件好的学生常来光顾。
李大圣的算盘打得精明:一、不让自己闲着,以身作则让儿子明白,什么叫终生奋斗、从零开始;二、以饭馆为媒介,加强和老师们的联系,获得各种最新、最具价值的信息。
李小圣高考那天,母亲胡丽华穿上了花167元买的那件旗袍——“167”谐音“要录取”。
李大圣带着儿子,在毛坦厂镇上的大树前排队磕头。据说,那树有“神性”。
坐着一位属马的司机开的大巴,李小圣在父母殷切的目光中出征。奋战两天,最终得到一张大专录取通知书。他两手一摊,态度诚恳,对父母说:“我基础太差,但尽力了。”
“尽力就好。”一家人相偎着。
“印象中,这是我和父母最亲密的瞬间。”几年后,李小圣回忆道。
回城,回到过去的生活。
李大圣后来又做过多种生意,但一家人印象最深刻的仍是那一年李小圣复读时,在毛坦厂开的那家小饭馆。好几次,李小圣提议回去看看,看看那家又转手的饭馆:“那家饭馆对我们一家来说,应该叫‘大不了,从头再来’。”
寒门学子,背着一家人的希望
陆翔有个哥哥叫陆强。计划生育时代,陆翔的出生意味着本不富裕的家庭,掏空了家底。
陆翔的妈妈在老家照顾外婆,靠几个姐妹支付给老母亲的生活费维持家庭开支。陆翔的爸爸原来在煤矿上班,因为工伤摔坏了腰,40多岁就内退在家,拿70%的工资。这么说吧,冬天,陆妈妈从来舍不得用热水洗碗、洗衣服,因为费煤气,能省一分是一分。
陆强很早就出去打工了,他学历不高,几经辗转,当了重型货车司机。长期上夜班,他靠喝可乐来解压。几年下来,他的体重严重超标,人也显得蠢笨,但有一点是清醒的,“别让弟弟打工,一定要上大学”。
转眼就是高三,陆翔在县城二中读书。
二中不是一中。二中的孩子,需要踮起脚尖够一够,才能摸到大学的门。
在哥哥陆强的坚持下,陆爸爸在二中附近租了一间房,带了铺盖、必要的炊具,开始陪读。
对于寒门学子,读书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
陆翔比其他同学更刻苦。小屋里只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做饭,另一张做了陆翔的书桌。书桌左上角贴着一张A4纸,打印着黑体字:“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复习资料从陆翔的脚边堆到膝盖,还是站着时的膝盖。一摞、两摞,渐渐摆在桌前,成阵。
陆爸爸文化程度不高,性格内向,他的主要任务就是买菜、做饭,照顾陆翔的一日三餐。其他时间,他就整理孩子的学习资料。有时,他还和周围的陪读父母一起研究高考志愿,畅想孩子考上大学后的种种,但多是别人说,他听,别人描摹,他在一旁嘿嘿笑。
因为旧伤,陆爸爸一边干活儿,一边用手扶着腰。他早上目送孩子出门,陆翔下晚自习后,因为担心孩子,他会到学校门口接孩子。木讷的他拎着陆翔沉重的书包,一路走回陪读的小屋。20分钟的路程,父子俩常常无话可说。但陆翔每次一进屋,几分钟后,陆爸爸就给他端上一碗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面条。陆翔狼吞虎咽时,陆爸爸就坐在对面,满眼慈爱地看着他。
临近春节,陆家的访客忽然多了起来,原来,陆爸爸的毛笔字写得好,街坊们都来求他写春联,春联的内容自然都和“金榜题名”有关。
这一年的春节,为了不浪费时间,陆强赶到县城,和陆爸爸、陆翔一起过年。陆妈妈则和外婆留在镇上。
大年夜,陆爸爸拿出一瓶白酒,带着酒意,给两个儿子满上,破天荒说了一大通话,重点就两句:“今年,陆翔考上大学,我们家的好日子就来了。”“陆翔,过好了,别忘了你哥!”
大年初三,陆翔就回到了教室。一间教室几乎坐满,一条街上的陪读家庭几乎都没回老家。
陆翔的成绩一点点提高,神经衰弱却越来越严重。
端午节,陆强再一次回到父亲陪读的小屋,看见弟弟,吓了一跳,陆翔的头发半白,水杯里,泡开的茶叶有半杯之多。据陆爸爸说,陆翔全靠这些撑着。陆强这时才发现,陆爸爸的头发一年间已从半白变成全白。
拼了一年的命,陆翔大病一场,还好,是在考试结束后。
陆翔报考了师范院校,他有自己的打算:寒门学子填报志愿必须进可攻、退可守,师范生起码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继续往上读,也有退路。
对儿子的选择,陆爸爸表示满意。他在家宴上,佝偻着背,举着酒杯四处敬酒,话不多,只是用一次次干杯来表达内心的喜悦。
一年来,孤单、疲惫、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陆强支付弟弟读大學的生活费。陆翔的几个姨为他凑齐了学费,其中一个姨住在陆翔所读大学的附近,陆爸爸已央求她替陆翔找勤工俭学的机会。
“继续往上读,哥哥供你。”陆强要开夜车回去,举着可乐和弟弟碰杯。
“寒门出贵子。”
陆爸爸参与的战争已经结束,接下来,儿子背着一家人的希望,独自应对全世界。
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那一年,我们一起走过
九枚玉在电影院接到女儿班主任的电话,忽然,《泰囧》中徐峥和王宝强的脸没那么好笑了。
班主任严肃地通知九枚玉,她正读高二的女儿贝儿的成绩不容乐观,“明年也就上个三本吧”。
九枚玉如五雷轰顶。
做过教师、记者的九枚玉一直很重视孩子的教育。
当初,让贝儿住校就是因为信赖学校军事化的管理。现在看来,必须走读、陪读,才能控制局面,把女儿从“学渣”的路上拽回来。
夜不能寐,九枚玉推了推贝儿爸,陈述“陪读”的想法。贝儿爸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几天后,她换了种方式和丈夫沟通:如果不陪读,一年后,孩子考上大学,他们将再没有和女儿朝夕相处的大块时间。
视女如宝的贝儿爸同意了。
从开始看房到最终搬进学校附近的小区,又过了几个月。
找房不易,让女儿接受更不易。2013年7月8日,一家人正式入住。看着简陋的三居室,家具中竟还有从周边废弃的军工厂里捡来的炮弹箱,贝儿开玩笑:“这个家,最有意思的就是那些作业了。”
8月底,高三的号角吹响。
此后的一年被12次大型考试切割,每个月被4次周考分割。
几年后,贝儿已是大学生,九枚玉还是舍不得删掉手机里的短信,那是学校一天四遍的通知——
“早上,进校时间6点20分;中午,离校时间11点50分;下午,进校时间6点20分;晚上,离校时间1 1点。”
几年后,一些画面仍时常浮现在九枚玉眼前。
每天,晨光微明,高三的文科生们就在走廊和教室里大声诵读。
每天,都有学生主动到教室最后面靠墙站立听课,因为实在太困。
每天,晚饭时,总有孩子只买一块饼或一个饭团,伏在桌上,边啃边看书。
这些画面,人们最终在九枚玉与搭档六六创作的电视剧《少年派》中看见,它们被演绎为林妙妙、钱三一、江天昊、邓小琪四个孩子的故事。
高考前,为了不让女儿迟到,提前把考点周围所有的酒店都订了一遍,来自贝儿爸真实的经历。
最后一节课,老师和学生们动情告别,眼圈都红了,这个情节来自贝儿的各科老师和全体同学。
家长群里的信息此起彼伏,尤其是高考进入倒计时,烧高香的、擂战鼓的、拜佛的各种贴图,来自九枚玉那时的手机。
那时,九枚玉一边转型做编剧,和六六合作创作电视剧《女不强大天不容》,一边在微信“朋友圈”更新她的《陪读日记》:每天做的菜,孩子每次考试的成绩,大考前的崩溃,父母软硬兼施的心理抚慰……
记录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宣泄,宣泄陪考、备战的压力。
2014年6月7日,九枚玉一家站在合肥七中的门口,送考大军中,他们并不显眼。
2019年6月,高考刚结束,以《陪读日记》为原始母本的电视剧《少年派》大火,年轻人从中看到青春、奋斗,中年人从中看到亲子关系、中年危机。
如今,贝儿已经大学毕业,在北京的一家媒体工作。九枚玉在电视前,在弹幕中,看到人们讨论高考,讨论陪读,讨论一家人的战争时,总结那一年的自己和同类——
“家长在这场战争中只是配角,只是服务者。时刻要面对孩子的坏情绪,甚至要看孩子的脸色,但我们和孩子都成长了。”
是啊,孩子在高考中成长、历练、修行,学会克服困难;父母也在陪考中成长,学会克制、忍耐、宽容、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