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明月岂终极,妙语禅心有乾坤
2019-09-10黄霞
黄霞
摘 要:被贬黄州的苏轼月夜泛舟写下散文名篇《赤壁赋》,文辞优美,意蕴丰厚。本文旨在对照西方文论的基础上从“永恒观”的角度去简要解读其文化意味,明确苏轼集“儒释道”传承为一体的独特世界观。
关键词:苏轼;《赤壁赋》;永恒观
宋人谢枋得在《文章轨范》中谈及《赤壁赋》时写道“余尝中秋夜泛舟大江,月色水光与天宇合而为一,始知此赋之妙”。想想东坡一生仕途坎坷,毕竟慧根深植,才得在宦海沉浮中泰然自若,出言豪壮,放语旷达,且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我辈之人,真是望尘莫及——东坡被贬黄州,寄情江月,写下永恒的华章《赤壁赋》,而其“永恒”又岂止于它本身流传千古,光辉不减呢?
东坡在写《赤壁》,更在道“永恒”。
王羲之兰亭一叹“死生亦大矣”,道出了人类千百年来无主生死的悲凉;空谷传音,响彻人们呼唤永生的梦呓。中国的“永恒”关乎死生,好像“不死”就是永恒:尽管博物馆锈迹斑斑的丹炉已然冰凉,可潜藏在人们心中对于永生的渴望又何曾冷却?尽管“蓬莱仙岛”在典籍里泛黄成死灰般的古文字,但是那依稀的神光还是把人的希望一次次照亮——凡夫俗子莫不贪生恶死,贵有轻无;诚如万事云烟忽过,也真应长叹年华如梭而江月不改,吾生须臾而长江无穷。
东坡不是不知,而是深知:死生亦大矣!在失意的东坡眼里,死生更为分明:英雄不服老,终究要老去。纵是一时英杰如曹孟德终也埋谷青山,豪气干云亦委任尘土;一如“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此时江月如故,周郎安在?
佛法有云:“人生是苦”,“无常故苦”。一切都是暂时的存在而已,富贵功名,终会付诸东流;有形所在,俱要灰飞湮灭。天上白衣苍狗,地上飞鸿踏雪,“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而人生在世诚若“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栗”。不知死生之大,东坡又如何一语中的?东坡到底是明白“万事皆流”,所以王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
曾几何时,孔子临江感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今日东坡偕友渔樵江渚,相嘱匏尊,但见长江送流水,又是怎样一番心境?——“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被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后却又政治失意的东坡在此竟语出惊人。在黄州的“平生功業”,不是顿悟得“未尝往”的禅机,又是什么?
西方的圣哲与东方的谪仙共语“古来万事东流水”,东坡亦心有所动:春色三分,一分流水。用流水比那人生的沉浮、无常的命运、稍纵即逝的光阴,真是妥帖,而由流水观照永恒,又是那么巧妙!恰是诸形无常,“万事皆流”,所以佛告诫我们须得“放下”,何必“执着”,所以柏拉图教导我们膜拜理式,既然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空”,又有什么不永恒?东坡是和柏拉图一般的智者,在“永恒”起点上,他们志同道合。
东坡写明月,不是最早的,不是最好的,却是最熨贴人心的。他写“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他写山间明月,耳得为声,目遇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还写此般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真是妙语!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生死,无终始的“月”为友,东坡已入化境:天外有洞天,月上还有月,不是禅心见不得;月不在外,外无一物,月不在心,心外无物,不是禅心悟不得。
谢庄曾借月诉相思之衷情,月在天外;张若虚见月兴人生之感,月在心外。凡斯种种,又怎比得东坡那可以信手拈来而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片水光月色呢?东坡究竟是得道的高人,在形而上的所在诗意地栖居,见其无穷,即见其永恒。他终究把人生的万古愁化作杯中一盏酒,于是宠辱偕忘,五蕴皆成空;波澜不惊,八风吹不动;不“省”人事,一醉到天明。
“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真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物与我皆无尽也”,短暂与永恒尽在变与不变中,变与不变尽在东坡的一双慧眼中。风动幡动,不过仁者心动;天变地变,不过凡心在变。东坡得法得道,在他参透了,到达空明(既“无”的境界):无关生死——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无关苦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悲无欢,无恸无喜,无忧无惧,所以齐生死,所以等万物。大道行于天地,天地万物莫不大而逝,逝而远,远而反,所以东坡观流水“逝者如斯”,却说“未尝往也”;仰明月“盈虚者如彼”,仍说“莫消长也”,更说“物与我皆无尽也”。看水是水,看月是月,看我是我,水月一体而又与我并生为一,任我取用,相入无碍——东坡转依,便得“常乐我净”,悠然举杯,醉清风明月长江水。
也许,东坡的眼睛,就是柏拉图的那面镜子,四面八方地旋转,尔后万物丛生,长江明月亦宛然可见,一片声色;但东坡的慧眼中洞明的世界,又不全然是西方那面古镜中的光景,而是中国禅的“云在青天水在瓶”,又是中国道的天地不言的“大美”。想来“永恒”之于东西方,同根毕竟不同叶,犹如木叶之分南北。东坡与柏拉图,到底是殊途同归。
中国的自然,可以承载中国的“永恒”。古人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忘相似”,也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苏格拉底却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想,倒不是物不同,而是站的不同,看的不同。东坡对着长江明月,是亲近的,于是洞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片声色,于是物我合一而“永恒”;西方的圣哲柏拉图,对着工匠的“床”,是疏离的,所以他说这不是真的,真的是“床之所以为床”那个理式,它才是“永恒”的所在。我想,我还是更喜欢东坡寓于禅境的“永恒”,毕竟永恒自心境出,纵意所如,天机自畅,多了那么一分空明和飘逸的意味;而若是永恒自“理式”出——理式只属于“神”,就像真实的床是“神”造的,而人间只有“木匠”,我总以为少一点韵味。
在《自题金山画像》中,东坡这样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詹州。黄州赤壁,与其说因了一段群雄逐鹿的三国故事而名传千古,不如说因了东坡逍遥快适的文化精神而常在,他修的又岂止是一人的功业呢?他就是一个永恒的符号。
东坡泛舟江渚,小舟从此逝,逝在此心安处,逝在“无何有之乡”的永恒。
[参考文献]
①朱东润.《历代文学作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6月新1版:1—411.
②张玉能.《西方文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9月版:1—339.